日光从亮得出油的榄仁树叶片上斜斜的脉络穿过乳白色的遮雨棚,滑过墙角,爬过小花猫翻起的肚皮,折过檐脚,不知所终而去。
一大清早,街旁做生意的店家铁门紧闭,只有“咖啡瘾”小猫两三只的工读生在做开店准备。
咖啡瘾没费工做吸引人的招牌,但是不用太靠近就闻得到飘出来的咖啡香气。
等会赶上班的上班族就会涌进店里来,带走足以提振一天精神的粮食。
路猷雅渴睡的肺叶因为闻到香气激荡,脑下垂体拚命的分泌出唾液来,口腔里几乎要泛滥成灾。
她推门而入,门铃叮当作响。
“赶快、赶快给我来一杯蓝山,我馋死了。”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的人巴着柜台上的高脚椅坐下,长筒皮靴毫不费力的踩着光洁的地板,双手不停的扇着空气,那股想把香气一网打尽的举动叫人莞尔。
恬女圭女圭用眼睛余光瞄了眼来人,认命的放下工作从整面挂满瓷杯的架子上拿起某人专用的马克杯,冲洗,抹干,再从虹吸式咖啡壶中倒了杯八分满的咖啡递上。
“感恩,多谢大德赐咖啡。”
“还大德咧,做牛做马的人换你做做看怎样?”她这苦命老板娘每天泡咖啡给大牌员工解馋,谁比较像雇工?
“不要那么小气,谁叫你煮的咖啡那么道地,每天上工前不喝一杯,怎么有精神奋斗一天呢”
“就算你晚上去做贼,白天也得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敢混水模鱼,扣薪!”女圭女圭脸佯装起凶样一点也不像。
“老板娘说的是。”
路猷雅嘿嘿笑,握着杯耳先是小小喝了一口,接着像晒着了太阳舒服的小猫眯着细长的眼,一口接一口如视珍宝的把那杯咖啡给喝光。
看着她那么慎重的把自己煮的咖啡喝光,恬女圭女圭没志气的在她面前,放上抹了厚厚女乃酥的厚片土司。
她真是奴才命。
看见裹了黄香女乃酥又烤得香酥焦脆厚片的土司,路猷雅也不跟她客气,大大咬上一口,狼吞虎咽的吃起自己专属的早餐来。
“我说,你这个腐女,都五个月了,你什么时候才要去找工作?”恬女圭女圭看着墙壁上的布谷鸟时钟,知道得加紧手脚准备开店,可基于朋友道义又不得不问。
“我以为我是咖啡瘾的正式员工说。”每天端盘子、收桌子算不务正业吗?
“我只是你的高中同学,不是饭票。”
“你当然不是,你又不男人。”这年头没有哪个女人会把男人当成长期饭票了吧,想找男人倚靠,搞不好他还要靠你养呢。
“男人不见得每个都像那个没良心的,你把他忘了吧。”就算是禁忌话题,她也忍不住想劝好友。
两相情愿的感情谈了四年,最后不了了之,最恶心的是她这个同窗居然模模鼻子放过了对方,又因为是办公室恋情,搞到最后连工作也没了,左右两头空。
“谁说我没去找过别的工作?我也很缺钱好不好。”好吃、好吃,饥肠辘辘的肠胃被美食填满,拜托她别挑她在充电的时候提这档事啊,让人食不下咽是不道德的。
“难道又是因为那个王八蛋?”恬女圭女圭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一而再、再而三,那个臭男人实在太卑鄙了。”
靶情结束,大家仍可以好来好去的嘛,可是那萧夏川却赶尽杀绝,用尽必系到处封杀小雅,什么不给他用的女人别人也不许用,呸,她恬女圭女圭自从长眼睛没看过这么无耻又自私的男人。
“也不是第一次,习惯了。”路猷雅实在不想一大早就讨论这没营养的话题。
“这种事能习惯吗?”恬女圭女圭匪夷所思。
“还好有你罩我啊,他的手再长,管得再宽,也管不到你这一块。”
“那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急着要钱用,我却只能给你那么点薪水,小雅,我很过意不去。”这家店没有人不喜欢小雅的,她有过职场上带人的经验,跟每个人都处得来,偶尔哪里出状况让她去顶也能胜任愉快。
商场上的优异人才却放在一个跟她才能不搭调的地方发霉,不管用任何角度看都只有可惜两个字。
“你休想用这个理由赶我走,放眼台中再也找不到像你这么慷慨的老板娘,要吃要喝要模鱼打屁都OK,这么优的工作要去哪里找?”每天一来报到,霸占住最好的位子,要求喂饱肚皮,行打工之名,坐拥腐烂之实,打死她都不走。
“想不到我小小一家咖啡厅还有中途之家的功能,谢谢你喔。”恬女圭女圭脸上滑下三条线。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有人替她担心得快要吃不下饭了?还嘻皮笑脸。
“还不只这样啦,其实我也想过把那几个清纯可爱的工读生改造成爆乳、穿着超短裙、戴蕾丝边帽的女仆咖啡店招待,不用半年咖啡瘾保证可以用喷射机的速度开连锁分店。”
“路猷雅,你要敢打这种歪主意……”甜美的可人儿要抓狂变身为晚娘后母。
“我知道、我知道,咖啡?Time?结束了对吧,我去开店。”她可是个年纪堂堂迈入二十五岁的老女人,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比起店里那些不到二十出头的工读生来说,她年纪是有点大了。
但是谁规定二十五岁的女人不可以在咖啡店打工?谁规定成熟的女人都必须有副成功人士的皮相。
这种刻板印象,她真的厌烦。
反正,目前她也没有公司可以蹲,那个烂男人想无穷无尽的封杀她,随便吧,至于长假尽头在哪,等多年的存款都用光了再说。
不过,人生就算想任性,也要有任性的基本能力,要是没有,就是笑话了。
“小雅,你是跳蚤吗?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又把她的话当耳边风,这同学以前不是这样的。
“开店皇帝大,啊,欢迎光临,客人请进!”抛给恬女圭女圭一记俏皮媚眼,路猷雅笑脸迎人的招呼客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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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颀长的申卫然因为手中略显沉重的模型肩膀微微下沉,一件无袖粗糙车边的圆领T恤,让身线毕露的紧身牛仔裤,一双人字拖鞋,凌乱的发以黑色发箍随意的框住,看似随兴的动作却比舞台上的模特儿还富有知性气质。
他出身不凡,家世显赫,祖先是南台湾有钱的地主,后来家族搬迁到太平洋的那边发展出更惊人的事业版图,几代囤积,申氏家族的势力已经不是单纯有钱两个字可以形容。
庞大之至的产业横跨保险业、房地产、建筑公司、高科技生化公司都有投资。
申卫然有四个兄弟,他排行老三。
家族事业的多样化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甩不掉的包袱,当老三有老三的好处,那就是上面两个极为能干的哥哥替他撑住了集团的半边天,他没有非要按着家族给他安排位置坐的压力。
也因为这点,他把他名下的企业交给专业经理人打点,自己则专心发挥他对设计的才华。
年纪轻轻的他创造力非凡,在十八岁那年一鸣惊人,所设计的饭店获得了普立兹克国际建筑奖项,又在同年被《Travel+Leisure》杂志列入世界五百大旅店之一。
一炮而红的他并没有搅进那个被奖项迷思的世界里,他照着“正常人”该有的顺序去当完一年又几个月的兵役,按表操课,直到退役都没有利用过家族的人脉势力替自己争取任何一点福利。
服完兵役的他远赴纽约艺术学院进修,又在二十二岁那年一手包办因为大火烧毁的歌剧院整建工程,因为合作关系从此拥有了专属的团队。
离开纽约之后他在台中一住就是好几年,低调的生活态度、沉潜的作风把创意恣意挥洒,更臻圆融。
台中一街的蓬勃兴旺,饭店产业也相继兴起,许多金主看中这块会生金蛋的金鸡母,纷纷投注鉅额资金想抢攻来自各地的游客群所带来的住宿大饼,今天的申卫然就是带着3D模型去与客户做最后的确定。
一般业主多半没有3D的空间概念,导致和设计师会有很多观念上的落差,可是申卫然直接把设计做成1/30的模型送到业主面前,省略了很多说明的时间。
业主十分满意。
此刻,为了案子没有好好慰劳的肚皮造反了,又发现,这条充满食物诱惑香气的街道居然禁止车辆进入。
好吧,他想死了春水堂的珍珠女乃茶,非喝到不可,于是,把车子停在街口,拎着他的重要财产来觅食。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挑上行人步道旁的露天茶座的藤椅坐下,看着对面低头挂耳机的服务生。
真是大牌的服务生,沉醉的跟着音乐哼唱,玻璃桌面上放着一杯让他快要流出口水的珍珠女乃茶。
“Server。”在纽约住了段时间,他没用Waiter?或Waitress?来区别男女服务生。
他把模型放下,用指节敲着桌面试图唤醒没有半分职业道德、沉溺在音乐里的女孩。
直到看见一只男性的手伸到自己面前,从平井坚“轻闭双眼”轻越歌声中回过神来的路猷雅,这才发现眼前坐了个男人。
“有事”
“给我Menu。”
“是。”基于职业反应,她不做他想的起身往返咖啡厅里外,带回Menu。
申卫然信手接过那设计古雅的Menu。
“给我一杯跟你这杯一模一样超大号的珍珠女乃茶,女乃精加倍、珍珠加倍,还有这个、这个跟那个……都给我来一份,越快越好!”他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前提要这家的餐点可以对他的味,希望他挑咖啡厅的运气不会太差才好。
看着他修长不见指节的食指从Menu上一路往下滑动,路猷雅不禁怀疑——这男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点了多少餐?
他是开玩笑还认真的?
“先生,您点了综合小火锅、起司鸡排套餐、泰式柠檬鸡特餐、番茄猪排套餐、咖哩乌龙面、焗烤海鲜饭、蒜辣蔬菜炖饭……都您一个人用吗?”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身材中广的大胃王,还是属于那种瘦田容易吸水,只进不出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人?
“不然你还见到谁了?快点,我很饿!”
态度很凶哦。“是,请稍候。”出钱的是大爷,路猷雅想着恬女圭女圭耳提面命的至理名言,挂着服务生该有的笑容,虽然心里骂翻天,仍保持假假的笑容告退。
“慢着,先给我来一杯珍珠女乃茶。”
“先生,很对不起,”被叫住的她机械似的转身。“咖啡瘾只卖咖啡跟简餐,小店不卖茶类饮料。”
不可以把Menu倒扣到客人头上,以客为尊,合理的要求是应该,不合理的要求是训练——恬女圭女圭金科玉律如此说。
少来!她从事服务业,又不是军营里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对于不合理的要求应该要唾弃好不好——路猷雅心里的反骨如是说。
“我不管,没有的东西你去买回来。”申卫然不想把体力浪费在走路上,他饿啊,饿得目露凶光,饿得看不见许愿池的流水,还有其他四十几间商店的异国风情了。
“你可以多走几步路——”
“我不想。”申卫然简洁的打断她的建议。
“呃,请稍候。”没有把铅笔折成两段,没有给臭脸色,路猷雅拿起围裙口袋里的饮料单和铅笔记下他要的东西,转身。
临走前,她多看了他摆在桌上的模型一眼。
这东西,好美,好特别。
进了门,把点单交给柜台上的恬女圭女圭,然后看着她的眼中浮起一个大问号——
“有团体客人吗?”
“一个。”
恬女圭女圭掏了掏小巧的耳朵。“你开玩笑?”
路猷雅回头透过洁净的玻璃窗看出去。“人还在。”
“你确定?”
“要我出去把他当疯子赶走吗?”
恬女圭女圭咋舌,喝厨房送餐,再熟练的以摩卡壶煮咖啡,倒到雪白晶莹的瓷杯中,但是疑问还在。“小雅,那套餐后面的水果点心也要照份数送吗?”
“撑死他。”
“不管怎样都是客人。”
“是,我知道,该有的礼貌跟敬业精神我一点都没少,谁知道那个家伙是不是来乱的?”
做小生意最怕碰到来捣乱的客人,一个月要是碰上一两次,生意就不用怎么做了。
路猷雅很有默契的端起女乃精壶沿着杯缘倒融入旋转的咖啡中,立刻出现了漩涡状的白色花纹。
“我就说你是天才,待在这里实在大材小用了。”恬女圭女圭赞叹。虽然不是什么困难的技艺,但是要像小雅这样一学就上手的,真是不多见。
“是啊,天才要应付机车客人去了。”
“不然换我去好了。”
“一点小事就要你出马,那我混什么?”
“你确定?”
“他最好把点的餐都吃下肚子,不然就难看了!”
“小雅,咖啡瘾没那样规定。”恬女圭女圭泼她一桶冷水。
不管客人的要求有多离谱,只要有付帐,银货两讫,没道理找人家麻烦的。
路猷雅耸肩,门铃叮咚,送餐去了。
“这是本店的特调蓝山,还有您的点餐,请慢用。”
瞥了眼这个露天座上的男人,他闭紧双眼,好像很久没睡觉的样子,微抿的唇适中性感,虽然有那么点不修边幅的调调,却有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他眼睫颤动,接着比女人还漂亮的眼睁了开来,香味浮动,他闻到了咖啡独特的香气。
没等路猷雅把东西放好,申卫然端起咖啡浅浅喝了一口放下,那份泰式柠檬鸡特餐随便吃了两口,表情看不出来好不好吃。
接着流水似的饭、面、火锅……一样样送上桌,整整排满两张桌子。
路猷雅数了数,东西已经送齐,她打算退开。
“我要的珍珠女乃茶呢?”
他执着得令人惊讶。
“替你跑腿也不是不可以……”
“还不快去!”他偏食又难养,对于还算对味的食物可以餐餐吃不会厌烦,但是一旦不喜欢,多看一眼都嫌麻烦。
“跑腿要有走路工钱。”
他噎了下,撩起眼皮,比平常人还要淡一点的眼色对准了她。
“你们这家店的服务态度还真是好……算了,多少钱?”他掏出三张千元大钞往桌上抛丢。
这男人,不只是澳客,连最基本的风度也被狗咬了。
“我是不是要谢谢你没有把钱往我脸上丢?”路猷雅也没了好脸色。
申卫然抬头,第一次郑重的端详这个服务生。
白衬衫,黑围裙,黑长裤,一头齐耳的短发微卷,熨贴在洁白的颈子后面,几绺不是很听话的刘海被她用很普通的那种黑色夹子夹在鬓边,粉女敕的小脸,还有双清澈如水的黑眸,不俗不艳,是一张让人舒服、秀丽的五官,可是瞧瞧她讲话的态度,一点服务业该有的低姿态都没有。
“你的态度很不好,如果被投诉,你会被炒鱿鱼吧。”他的胃得不到满足,他的精神都在极度的叫嚣,要他和颜悦色,下辈子吧!
这是威胁吗?路猷雅眯起了水眸。
迎视她打量的目光,申卫然认为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我要的不是钱。”她退让,是不想增加恬女圭女圭的困扰。“服务客人本来就是应该的,我只是觉得你这模型很特别,借我看一下。”
“就这样?这就是你所谓的走路工钱?”他闻言不禁蹙眉。
“就这意思。”
他没考虑太久,“不许动手动脚。”
“请稍待,饮料立刻就来。”这人的口气……算了。
几分钟后,一杯冰凉咬劲十足的珍珠女乃茶送到申卫然面前。
他舒舒服服的咬着香Q的珍珠,一面看似不经意的斜睨着很慎重擦过手后坐下来端详他作品的路猷雅。
这女人还算有分寸,知道要保持双手干净清洁,以防弄脏了他的作品。
阳光暖了,许愿池的流水淙淙有声,难得的悠闲时光,让他紧绷的心情奇异的放松了。
他徜徉在自己的心情里,瞌睡虫爬上他的眼皮。
蒙眬之际耳朵钻进了一股细碎的声音,他很自然的捕捉路猷雅的音浪——
“……色彩丰富的窗棂、顶楼横生的树木、贴不规则图案的马赛克墙面、富有创意的洗手间造型,这根本打破传统对美的定律……就跟儿童的画画没两样……怎么会有人想得出把房子盖成这样~”
申卫然恍惚的想着,算她识货,没把他的心血当做积木拼图。
“不过……”
不过什么?他一颗心突然吊了起来。
像是回应他心中的问话,面带困扰的路猷雅有点发愁了。“这些拆开的部份要怎么拼回去?”
瞬间从瞌睡虫的猛烈攻击里醒来的申卫然,睁开带着红丝的眼,在看清眼前发生的事之后,整颗心都冷了。
“你该死的做了什么好事?”
一听见他烟硝味浓重的声音,正努力把模型恢复原状的路猷雅手一抖,一片看似铁门的瓦愣纸片滑落。
但是随着她忙不迭缩回去的动作,本来完整的模型失去了倚靠居然歪了两歪,惊险万状的斜斜地往一旁塌去。
路猷雅飞快的站起来,一百八十度大鞠躬。
“谢谢你让我一饱眼福,这模型是我看过最有特色的饭店设计,先生,你……会飞黄腾达的。”接着,她用修长的两根手指把掉落的纸片捡回来推到他的双手旁边。“我玩得非常尽兴,谢谢……呃,再见,对不起!”
“玩”得非常尽兴的路猷雅又一个鞠躬,然后以非常卒仔的姿势闪人了。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哪有人把建筑物的每个零件都做到跟真品一模一样,却一碰就掉。
马有失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嘛,对不起、对不起,千万别生气发火啊,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