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写字的人很认真。
她正襟危坐,枕腕,饱蘸墨汁的小狼毫端正的写着簪花小楷,案上的一旁放着本来应该要用来临摹的颜真卿范帖。
颜体已经让她摹得滚瓜烂熟,那范本现在的功用无他,就只是白纸黑字而已。
笔、砚、纸、墨,文房四宝都是上品。
她自顾写自己的,提高的宽袖用她大哥买给的缠臂金勒了,露出一节雪白凝脂的膀子。
木门吱了声,悄悄进来一道人影,又掩上。
丫头熟知小姐性子,见她一头一脸几乎都埋在纸上,只得咳了咳。
“我的好小姐,这字真的别写了……事儿坏了。”
这一嚷,她一个挑勾飞了出去,狼毫在宣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尾巴。
“是坏了,你坏了我写了一个时辰的字。”桌前的人扬起小脸,雪肤花貌,眉眼水润,白绸衣黑散发,青丝几乎要及地,半点装饰也无。
丫头嘟了嘟嘴,腮帮子鼓得老高,没什么主仆份际的别过脸,竟然耍起小性子来了。
小姐看她一脸愤愤不平,似是有话要说,不慌不忙的将小狼毫浸入清水里刷洗干净,然后挂回笔架。
“什么事教你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宫里来了人要大小姐入宫。”她就不信小姐听到消息还不痛不痒,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但显然她这心机是白耍了,汾素素还是汾素素,她只是应卯的说了句,“姊姊打出娘胎就许了人家,不适合入宫吧。”
銮城十大巨贾,论名气,论产业多寡,论商业手段,以当铺跟田产买卖发迹的汾府排名第八,然而,这名次还是沾了汾家一对女儿的光才得到的。
汾家女儿,名动銮城。
传说姊姊汾善善要落地时,汾家有五色彤云盘桓许久,家祠蜡烛大爆莲数朵,至于相差片刻后出生的汾素素什么华丽吉祥的景象都没有,还害她的娘亲一口气喘不上来,魂归西天。
汾老全不迷信,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商是不得已,即使全族人亲友都赞成他把二女儿汾素素送给穷人家当童养媳,他也一口否决。
但是奇就奇在这。
只要他抱过汾善善再出门谈生意,那天的生意一定自动从天上掉下来,当铺值钱的东西一定流当,收为己有,再以数十倍的价钱被人收购,本来谈不拢的土地买卖也手到擒来;汾素素则不然,抱过她的那天,万事不顺,要不马车撞了人,得赔偿人家大笔银子,生意每谈铁定破局。
几次下来,他心里很难不毛毛的。
待孩子满了周岁,汾老全以替女儿们祈福为名,重金请了积德寺的大师来替她们算命。
这一算,大师一口断定汾善善命格贵不可言,福泽绵长,在家能荫父,出嫁帮夫旺子,富贵逼人,若生在乱世,可以引导天下形势,生在太平盛世,可替守城主得人心。
对么女,却无一言。
汾老全缠着积德寺的大师,死活要他也给自己的么女一句什么,大师最后只这么说:“福祸相倚,大小姐的命格有多好,小小姐的命格就有多差。”
这消息一出汾家大门,还在襁褓里的汾善善立刻变成抢手货,銮城的媒婆真的把汾府的门槛踏破了。
十几年过去,汾家商行早就买下前后左右的房舍土地,盖作坊,起高楼,开始涉猎其他行业,产业别庄财产多得数不清,汾家少东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商人,和其他九家商号的人平起平坐,好不风光。
但再多的威风,跟汾素素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被豢养在府邸的小院落里,衣食无缺的供应着,却不许她踏出小院一步。
一个是汾家供着的招财福星,一只……一个是毫无贡献还可能招祸的……米虫。
“听说来的人派头可大了,是东宫来的太监公公。”丫头是这座小院唯一对外的管道,说起来她比小姐还要自由,能接触的人可多了。
“姊姊的名声也终于传入大人物的耳朵里了。”没有嫉妒,不是羡慕,凤凰总有一朝要栖别枝,她那会带给人福气跟幸运的姊姊要飞黄腾达了。
“论名声,二小姐你比大小姐响亮,论相貌,两人一个模样,可是我那些姊妹淘们跟着大小姐吃香喝辣,只有我一个人跟着小小姐,要什么没什么,这会儿要是大小姐答应入宫,奴婢丫鬟们也都跟着升天了。”发现说溜了心里话,丫头只是吐了吐舌头,没有丝毫悔意。
不是她爱算计,丫鬟也想跟到好主子,多少捞些好处。
说实在,她是同情这个二小姐的,要不是还有大少爷替她撑腰,恐怕早就自生自灭了。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不要紧,千万别让大哥听了去。”
“奴婢知道。”
一提到已经承担起汾家所有家业的少主,丫头就噤口,也会自称奴婢了。
“如果你不想留在这里,我去跟大哥说。”
“不必、不必。”她慌了。
大少爷严格禁止他们这些下人私下谈论二小姐的种种,之前服侍二小姐犯错的丫鬟都没好下场,全被删去户籍往低贱处卖,汾府怎么说都是大户人家,待在这比哪里都强。
“怎么,我几天没来,你们主仆两个就关起房门说我坏话?”说人人到就是这么回事。
“少麒哥。”汾素素露出真心的笑脸迎了上去。
若要说她这小院会有谁来,除了丫鬟,就只有与她年纪相差十岁的大哥会偶尔来了。
一瞧见汾少麒月桃白的衣角,丫鬟自动的行礼,然后看茶、斟茶,最后退了出去。
汾素素素来见惯丫鬟欺善怕恶的性格,并不在意,两人在圆桌落了坐。
汾少麒也不急着讲话,他喝光了茶水,又迳自倒了一杯。
“哥,凉茶喝多了伤胃肠。”
“我身体好得很,没那么娇气。”
听起来有火,这火还不小。
“是妹妹我要谢谢哥哥心疼我,在忙了一天后还要来探望我。”
“我们是兄妹,小妹跟我这么客套?”汾少麒总算有了笑意。
“那少麒哥为了什么心烦?”
“不就善善在闹腾,连爹也掺在一块,我头疼啊。”他定定的看着么妹,一双斯文的眼底忽地飘过两簇幽暗火苗。
“为了什么?”
“还不是皇宫里来旨意,要善善进宫,我想是树大招风惹的祸。”东宫太子开口讨人,如此天家富贵,他们得罪不起。
“这种事我不懂,但是想来大哥跟爹有了共识?”
汾素素慢慢把缠臂金取下,珍惜的放在腰际,宽袖滑落下来,她拿一双水银丸似的清澈眼睛定定望着自己的兄长。
汾少麒接下来的话,教她的肌肤在炎热的夏日透出了一层的凉意。
“小妹,要是大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大哥对我这么好,别这么说。”
“我们家不能没有善善。”
“大哥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素素比较没关系是吗?”
她落在最后面。
贪婪的看着红色的宫墙,黄色的琉璃瓦,飞檐卷翘,高墙深院,听不到一丝多余的声响,简直没有尽头。
墙里墙外,一个隔绝的世界。
这是个云有点多的下午,天空有点灰。
她像是放出笼子的小鸟,就连脚上踩的金砖,她都趁着宫里嬷嬷往前走不注意的时候,偷抠了下。
不能怪她,打从晓事,她就被关在小院里,别说出门,连人也没见过几个。
你跟她总有一个人得进去,如果你不想继续在这小院子里度过余生,搏一搏或许还有机会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大哥这么说。
是啊,深院里的时光缓慢而悠长,独居的生活老实说有时候真的很无聊,没有人愿意来跟她讲话,就连丫鬟也跩得二五八万的。
她一直当不好人家的主子,加上她手头拮据,丫鬟奴才在她身边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所以就连她这会能出门了,丫鬟也抵死不愿意随她出来。
虎口嘛!丫鬟这么说。
要把自家的福份分给本来就矜贵到不行的皇室,兄长说什么都不肯。
可她跟善善那么不一样,能骗得了谁?
这么粗浅的道理谁都知道,要想耍心机,那个帝王家一个个都是成了精的人,兄长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或许对人认识不深,对人性也没懂过,但是,感谢兄长教她识字,她所有的时光几乎都在书里消磨着过来的,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有征战杀伐,有人类最底层的,因为没有人替她分类,她来者不拒的吞食。
帝王家,没本事的人是进不去的,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整天拿着帐本跟算盘的大哥不通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