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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后 第9章

不到两天,申浣浣就跟梅花、静山混熟了。她从来都不是那种非要严守份际,主人跟仆人之间要划一条大鸿沟的人。由于年关将近,要忙的事情很多,梅花要想年菜菜式、清扫庭院、张贴对联、准备红纸剪窗花和福字花样,还要叫静叔上山砍竿子预备放炮仗用。

忙得跟陀螺有得比。

怎么看,申浣浣都觉得自己很难置身事外。

她主动要求负责采买过年的时令食品,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让梅花红了眼眶。

申浣浣连忙摇手。“梅姨,您先别感动得太早,我可是会买我喜欢的吃食,到时候您看不中意,可不能打我。”

“我怎么看妳都是我的小浣儿,她以前也一样贴心可爱。”梅姨,妳这样说我很难回答钦!她无声回应。

梅花当然知道她的难处。“梅姨知道妳爱吃什么,我给妳列张单子,这些买齐了,其它的就随妳喜欢。”

原来一山还有一山高是用在这里。

“梅姨,妳放心,有我跟着去,不会让她太乱来的。”从书房里出来的孙上陇放下手里的棋谱。难得浣浣这么来劲,他怎能缺席?!

这些年他心里的煎熬没有人知道,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他恨不能把她放在自个一抬头就能看得见的地方。

“我哪里乱来了?!我是想说帮个忙,这样饭也才吃得香。”

“爷也要去吗……”梅花却不是很赞成。

“怎么?”

“浣儿一个人去怎么乱都有限,爷跟去,乱子只会多不会少的。”她嘀咕着。

“咳。”他咳了声掩饰尴尬。申浣浣把竹篮递给了他,窃笑。

“爷,像风鸡、乳羊那种太累赘的东西请贩子直接送到家就可以,您可千万别扛着逛大街。”这两个人出门真教人不放心。

孙上陇打哈哈过去。梅姨没提醒,他还真会疏忽了。

两人走出家门,到处可见赶着办年货的人潮。

“家里每回过年都这么丰盛热闹的吗?”申浣浣问。

“也不全是,有很多年我都在外头,年节多是应付着过去的。”想起他也曾丢下她一个人过节,还不只一回,他欠她的层层迭迭数不完了。“今年因为有妳,我们全家团圆,梅姨说一定要热闹热闹才行。”

“浣儿真是个让人羡慕的女孩子,活在这样备受宠爱的家庭里。”

“又说傻话,妳本来就是她。”

接下来,证明了孙上陇的话不假。

一对璧人在路上走着引起许多注目的眼光。

“浣儿姑娘妳这些年都上哪去了?我娘想妳想得紧,妳这些年可好?”

“浣儿,妳可想到要回家了,妳可知妳大哥都娶妻生子了?”这个是比较道听途说的一个。

“申浣浣,对吧?妳是申浣浣,我退伍了,妳忘记我了吗?我是小盎子,伙头军那个,我现在跟同袍开了家灶头饭馆,妳有空来瞧瞧。”

“浣浣、浣浣、浣浣、浣浣……申浣浣……申浣浣……浣浣……”

生张熟魏,呃,不,对现在的申浣浣来说,那一张张陌生却热情的脸孔都朝着她喊同样的名字,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孙上陇把她搂到身边。“各位乡亲,这会儿大家都忙,也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年初一欢迎大家到我府上来走春喝茶,也好让浣儿瞧瞧大家。”

众人闻言哄声道好,挥手道别,散了。

纯朴又热情的乡亲,能住在这儿的人都是好人吧……申浣浣这样想道。

“被吓到了吗?”他低下头问。

“有点。”

“没事的,他们都是老实人。”

“我知道。”沿着河渠砌的一条石衢道,来到东门,衮山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卖小吃的、零碎玩意的、耍把戏、算命的,更是卯足了劲的大声吆喝,猪肉摊子杀好的猪是一只只的,大白菜跟萝卜还带着青梗跟黄泥,大块的熏肉烧烤炉子一只只大黄鹅滴着油,镜江的鱼活蹦乱跳。

至于卖姑娘喜爱什物的,润蒙如雾的缂丝、滇红的织锦、靡紫的纱罗、天水碧的绸缎,看得人眼花撩乱,好想把每一条美丽的巾子都带回家去。

拌舞升平,民生富庶。

衮山城能有如今的景象,孙上陇居功厥伟。

他主张与各国边境的游牧民族交好,鼓励通婚,货物自由买卖,一来二去,嘉惠了许多比较贫瘠的区域人民,且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原来就小康的衮山城越加富有,直逼京师了。

“就是这里了。”孙上陇说的是一间砖砌屋子,店招上写着衣铺。“要过年了,家里的人要裁新衣,既然来了就顺便让裁缝给妳量腰身,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布料。”

“新衣?我喜欢,穿新衣戴新帽,这才有年节的气氛。”

好像看到以前一有新衣穿就会兴奋个好几天不睡的浣儿,他笑了笑,知道带她来对地方了。

铺子的老板眼尖,一见客人上门赶紧出来招呼,一发现来人是孙上陇,更是眼睛笑得瞇成一条缝。

“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小店蓬华生辉啊。”

“包老板,我已经解了官职。跟你一样是平民百姓,就不要再称呼我什么大人了。”孙上陇谦虚道,但其实他也晓得,全衮州的百姓没几人改得了口的。

“大人,要不是你度量大,这会儿草民搞不好都要改口叫您皇上了。”有多少年孙上陇南下勤王的故事变成了传奇在民间流传着,他把帝位拱手让给新皇更是感动不少人,即便官职已经不在,全衮州的人民依旧爱戴他如昔。

“人走茶凉,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大家当成笑话听听就好。”他向其它客人致意,替自己还有包老板化解出口成祸的危机。“我想给家里人做几件冬衣,不知道包老板有没有空?”赶紧说明来意,转移话题。

“这有什么问题,大人要什么布料样式,小店应有尽有。”

孙上陇转向申浣浣问:“有妳喜欢的花色吗?”

她开心的点头,也不客气。

“这块、这块还有那块我都喜欢,这块可以给虎儿做件袄子,那块适合你,你瞧这块靛紫跟飘红的可以给静叔跟梅姨。”

她替家里的人都设想周全了,那她自己呢?

包老板乖觉的递过来一块揉了银丝和孔雀翎的料子。

申浣浣着迷的把它摊开。

孙上陇知道她喜欢,朝包老板点了头。

“腊月二十八送到我府邸来行吗?”包老板满口答应。离开衣铺,他听到申浣浣肚子咕噜叫的声音。“妳饿了吧?”

“嘻。”一早只喝了杯羊乳和葱饼,这么一大圈逛下来,她诚实的肚子叫得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那上茶馆坐坐?”

有得吃,她当然赞成。

半开放的茶座开在一家独户大院里,前脚才进来,一个小童忽然斓住孙上陇,凑在他耳边说了会话,很快又躬身走了。

他脸上没什么起伏,只简单的道:“妳先进去,我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成,你去忙,我会把好吃的叫上一堆等你回来会帐。”

孙上陇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她,如何教人不爱?

茶馆里人不多,平常喜欢来这叫一壶茶泡上一整天的大爷们,都被家里的娘子当使唤了,没上这来,茶馆的生意很显然受到影响。方桌长条凳,长嘴大铜壶粗磁碗,落了坐,小二马上倒了热茶,还有摆上一盘什锦干果。咳,这可解不了饥。

申浣浣吩咐小二,“小二哥,我想那种有肉香、新鲜面皮包的馄饨来上一碗,有吗?”

“有,客官稍候,马上就来。”小二利落回应。

一大碗的鲜馄饨很快送上来,她咬了一口,皮薄馅多,汤头也不赖,再加上紫菜、香菜、冬菜、虾米、蛋皮儿等配料,她很快夹起了第二个!

“妳这贱人!”随着啪的一声清脆声响,申浣浣捣住火辣辣的脸,神色愕然的瞧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女子。

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大概便可以形容眼前的情况,即使这仇人只有雪瞳朱自认为,毕竟申浣浣只在入京城的那天遥遥的见过她,也都过好一阵子了,更何况还失忆,现在对这女人更是压根没印象,这一巴掌挨得实在很冤。

包冤的是,这巴掌带翻了她正要大快朵颐的鲜馄饨,热汤热料一古脑倒在她身上,让她一下子不知道要先顾火辣辣的脸颊,还是被烫着的大腿。她赶紧把裙子上的佐料抖掉,可是那热烫汤汁已浸湿了她的里裤,大腿内侧也痛了起来。

“妳这狐狸精,我就知道这里面有古怪!我这么漂亮的女人他都看不上眼,把我往远处送,原来是把妳找回来了。”

雪瞳朱被妒火遮了眼,完全豁出去了。

申浣浣简直感到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妳怎么胡乱打人,我认识妳吗?”

这女人是谁?

她看起来过得并不好,半新不旧的蓝布滚宽花边连裙长褂,作工和布料都很普通,在这么冷的天里竟连一件小袄也没有,唇白脸青,发上就一支扁方,什么多余装饰都没有。

“不认得我了?”雪瞳朱冷笑,以为申浣浣出言糟蹋她。“是谁把我送给那个残暴的大男人,害我过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这一切都是妳害的!”

这话说得阴森,见申浣浣一脸不信,她拉开了长袖,一连串交错的红紫瘀痕遍布整条胳臂。

申浣浣倒抽口气。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妳还要看我的身上、我的大腿吗?”雪瞳朱咄咄逼人,好像自己所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她的错。

对申浣浣她早留上心,毕竟她想当孙上陇的女人,对孙家情况掌握得很清楚,她当初既然能命人除掉她,对她的长相自然打听、窥伺过了。

被打懵的申浣浣还没能从她被人凌虐过的胳臂里回过神来,谁知道她看她心防一松,立即一条腿踢过来。

罢刚已经遭了一耳刮子,再挨一腿,哪来的便宜都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占了?申浣浣到底不是那种娇怯怯的女子,立刻一个手刀劈过去,连带一腿,雪瞳朱被一脚踢在肚子上,连连退了两步被长条凳绊倒,摔在地上了。

她知兵法懂布阵没错,可要对上拳脚,老实说就比不上申浣浣了。

“浣儿!”姗姗来迟的孙上陇见到动起手脚的两人,连忙赶到她身边,看到她脸上一个鲜明掌印,只一会工夫已经转成瘀青,令人怵目惊心,他心里的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店小二!”他喊。躲在一旁的掌柜三步并作两步的出现,拚命点头哈腰。

“麻烦你去衣铺包老板那里带一套舒服干净的衣服过来,打翻的东西都算我帐上。”

掌柜点头称是,滚水烫脚般的走了。

在衮山城里,谁都可以不认得,云龙大将军孙上陇却不能不识,有多少人家里放着他的长生牌位,衮州这些年百姓能有好日子过,都是因为他。

孙上陇把长条凳扶正让申浣浣坐下,面向雪瞳朱。

“是妳先出手的?”

“你就是偏心,凭什么认为就是我先出手,不是这个贱人?”

“我记得已经给了妳生路,妳不应该在这里,浣儿虽然有时候性子活泼了点,可是她有分寸,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打人的人,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她的个性没有人比我更懂。”他轻纵了吗?这个蛇蝎女人。

看孙上陇对申浣浣温柔体贴的样子,雪瞳朱心里就一把火,这些年的不如意、压抑还有怨天尤人,全都爆发了出来。

“我不只赏她巴掌,我还想要她死!”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孙上陇上前啪的打了她一巴掌。

他这辈子没有打过女人,对她的自以为是却是忍无可忍了。

他长年带兵打仗,一生夺人性命无数,可他是真心珍惜人命,除非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伤害谁。

这女人没救了。

他这巴掌别说雪瞳朱骇住,就连申浣浣也呆了下。

“妳有今日的下场都是自己造孽来的,想怨谁、恨谁?妳从来不问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一年前,他查出是她暗中捣鬼,派人害了浣儿,一怒之下,他就把这位公主送给了残暴的徐国舅。

人不是死了就能一了百了,要活着才能得到处罚。他也曾想过,只要这位公主能反省思过,他可以让她回到自己的母国去安度余年,想不到她仍是执迷不悟。

“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能爱我?!如果你收了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么不堪的下场,你知道那男人有多变态,只要稍不如意就把我关黑室,不听他的话鞭子就下来,他根本没有人性,不能取悦他就罚女人光果着身子在庭院里悔过,你说那是人的生活吗?”她又哭又笑的丑态毕露。

她不逃的话,等着被徐国舅那人渣整死吗?

她一心要嫁孙上陇,可惜一年年过,他却丝毫没有要娶她进门的意思,即便没了申浣浣,他的心还是不肯给别人。

年岁渐大的她实在等不及了,后来她退而求其次,想嫁皇帝,她以为凭着孙上陇的身份、地位,要把她举荐入宫一定没问题,可是新皇年幼,她自然不是理想的对象,更别说封后了,但是这么颜面扫尽的返回仓浪国,她又拉不下面子。

最教她措手不及的是,他竟把她送给了那个花名在外,人老得可以当她太祖的徐国舅。她曾给自己哥哥们送过信,可是兄长们只是冷淡的响应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孙上陇替仓浪国平靖许多年的外患,说起来还是国家的恩人,既然他对她无意,把她当成赠品送给徐国舅,他们这些兄长也鞭长莫及,要她自己保重,诸如此类冷漠无情的话语。

这辈子就因为错一件事,她就应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吗?

“徐国舅要是知道我找到他的逃妻,不知道有多高兴―”孙上陇目光尖锐得似一把淬着火花的匕首。

“不!”雪瞳朱面上血色尽失。

“大哥,不要这样。”申洗梡的眼神里有谴责和淡淡的怜僩。

她的前半生她已经不记得,虽然这女人如今还是给了她极差的印象,可她还是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她根本不值得妳可怜!”孙上陇甩袖。

“那我们就当作没看到她好了。”她大哥向来是与人交好的,会这么讨厌这女人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她虽然好心,但也没有滥情到要把一只老虎往家里带那么胡涂。

“我不需要妳同情!我是情场的败将,败就败了……我无话可说。”雪瞳朱满心不甘的凄然低语,因为情字一败涂地,她的人生是被自己给毁了。

看着她,迟疑了半天,申浣浣牙一咬,心想:就胡涂吧!

“要过新年了,妳有地方去吗?要是没有,跟我们一起回家吧,等春暖花开,我们再想办法送妳到妳想去的地方好吗?”同样是女人,她实在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雪瞳朱太惊讶了,一时间忘了要阖上嘴巴,嗫嚅了下,忽然不敢再直视她。

“我不用妳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倔强了一辈子,即便落魄了,也有她的志气,不许人瞧不起。

“这样啊。”申浣浣转头身朝着孙上陇,摊开她细白的手掌。“你有带银两出来吧?”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叹了口气,把荷包拿出来放在她的手心里。

“谢谢大哥。”她笑,如春花绽放。

孙上陇宠爱的摇头,却是一脸欢愉。申浣浣蹲去,抓住雪瞳朱的手将荷包放到她手掌,再把她的五指收拢。“妳要多保重。”人家以德报怨,雪瞳朱无言以对,身子一颤,终于流下两行泪。

她拚尽了全部的力气抓牢那只荷包,目送他们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

从此,没有人再听说过雪瞳朱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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