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上陇努力鞭策胯下骏马,披星戴月的来到那绽放花气芬芳的院落时,更夫已经敲过了四更的梆声。他没惊动谁,径自熟门熟路的进了小厅,绕过小廊,推门入了房间。
房里有他熟悉的味道,纱帐没有放下,他想念的那个人儿就躺在榻上。
申浣浣睡得并不安稳,笨重的身子翻来覆去,翻过来的同时却不忘要搂着一床被。
他见状失笑的摇头,想不到她的睡相还是这么差,可他一点都不介意,心,变得很柔软,有种软绵绵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心尖。
月兑下衣服靴子,他上了床。心疼的看着她不甚丰腴的双肩,他从背后把她抱了个紧实,把头埋进她披散的秀发中,贪婪的呼吸她清新的香气。申浣浣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缓缓的放松下来。
她抛下了那床被子,转过来,和他双眼交会。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嗓音还有些含糊不清,水女敕的脸上带着惺忪。
孙上陇给她掖了掖被角。
“妳又把被子当成我抱着睡,都要当娘的人了,真教人放心不下。”
她伸出手来,模模他长出胡髭的下巴,有些被识破的羞涩。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
他莫名的一阵鼻酸。
“你喝了酒?”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腰后,透着热。
“今天摆庆功宴,多少喝了点。”
“皇宫长什么样子,热闹吗?”
“妳想入宫去住吗?”
“那里到处都是皇家规矩,你以为我这匹野马能拴在那吗?”
“所以啦,我不搬来将就妳这匹野马还真不行呢。”他温柔的把她落到眼前的发丝挽到耳后,爱极了她瞪大眼睛的模样。
“你是说!”她激动得要翻身坐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中午前我还要赶回去。”瞧她乐成这样。“日后,我所有的功名都没有了,这样的男人妳还要吗?”
“女人最大的幸福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至于那些虚名不管有没有,你就是你,可是,这样退隐,你舍得吗?”她钻进了他的怀里,不敢相信会得到这样的好消息。
“我早就当腻了武夫,换个方式过活也好,我们可以买几亩田,再租给别人耕种,过几年闲散日子。”
“你想去哪里我都跟你去。”她高兴得都哭了。
“傻丫头,干么哭,赶紧睡了。”听出哭音,他扳过她的脸,替她拭泪,手臂围住她的小肥腰,将头搁在她肩上。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咀嚼幸福的滋味,互相吞咽彼此的气息,这一刻,他们是这般的幸福。
“你……真的不生气吗?我对你做出这样的事,偷了你的孩子……”藏着、掖着、夜半会不时浮上心头啃嚼她的疙瘩一直都在。
自己终究是做了见不得光的事。
“孩子都要落地了,还在想这个?”他有些动容。
不说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原来没有。
这丫头,都没有感受到他的爱意吗?
“我知道你不爱我,你对我好只是为了孩子。”她说得落莫。
“浣儿,看着我。”
孙上陇硬是把她埋进他胳肢窝的脸抬起来,那脸上已有斑斑泪痕。
“妳这爱哭鬼,是谁给妳这些想法的?妳觉得我是那种别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的人吗?如果对妳没有感情……唉,原本我是想忍到妳把孩子生下来,我对妳可不是无动于衷的。”
申浣浣瞠大了眼,还来不及脸红,唇就已经被覆盖。
啜吻她时,她无法抑制的发出了嘤咛,淡淡的香气在舌尖缠绕,他的唇逐渐烫了起来,细密的吻如火般炽烈。
她青丝如瀑,肌肤如蜜,教他爱不释手,修长的指在她发间穿梭,看见了她春水般的温柔,酥颈半露,嫣然的笑里露出两个醉人的梨窝,竟让他看得心头狂跳。
她蜜色的小脸上和羞赧交错,迷乱的眼里只有他……
孙上陇睁眼,入目所及不是宫里的雕花紫鸾床顶,也不是那十二扇象牙阴刻工笔的连绵荼靡屏风,是小宅院里毫无装饰的天花板,但身边却是空的。
她什么时候起的床,他居然一无知觉?
是他军人的直觉变钝了吗?
这时门被推开,一只锦鞋跨进门坎,然后是捧着水盆的藕臂。
“你醒了?我把你吵醒的吗?”
一袭碧紫荷花锦裙,即使便便大月复,她在孙上陇眼中还是美极了。
“丫鬟呢?这种活让下面的人来就好。”他跃下床,三两步便来到她面前,伸出顺长的手臂接过水盆。
申浣浣看见他打着赤膊的上半身,只穿棉长裤,蓦地双颊飞上热,如酒染了。
“我……我让她去拿早饭。”
孙上陇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回过头,看见她长发松松绾起,露出一截皓白的颈子,彷佛庭院里一株白桃花,不沾半分人间浊气,不禁走向她。两人又回到床上。
“再不洗脸,水会冷掉,你还得赶回去不是?”每次他总是来匆匆去匆匆,两人没什么可以说体己话的时间,这会儿他牵着她的手不放,眼神暖和,她忽然有点不敢正视他了。
“赶我走,嗯?”
“是你自己说的,正午以前要回去的,你的朝服我都让人整理好了。”
“我忽然不想走了。”见她的身子不方便正坐,他遂抓了枕头垫着她的腰侧,让她舒服一点。
“你啊,越来越没正经,宫里那种地方可以让你想回就回、想走就走的吗?”
“别人我不敢说,如果是妳的夫君,我谁敢拦阻?!”
“宫里……很复杂吧?”她不免担心的看向他。
“少了妳,我不习惯。”
这话是他能说的甜言蜜语的极致了。申浣浣偎入他的胸膛,双臂环住他。
“有多少人想留在京城,我却想回衮州,妳会觉得我没志气吗?”即便只是一个这么简单的动作,他也觉得无限温暖,又,情生意动了。
“我也觉得衮州最好,这时节栗子、香桃、毛毛果都能吃了,我一想到就会流口水呢。”她一脸馋相。
“妳喔,真的没长大,想到的除了吃就没其它。”他忍不住揉乱她的发。
“我也想梅姨跟静叔,我的吊脚楼还有院子里的雪拥蓝关。”
“我让人去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那花的种子。”
知道她喜欢那花,花期一到花影横披,雪白灿烂,就像一片洁白的穹苍。
她眼发亮。“那梅姨跟静叔呢?”
这叫软土深掘吧,要了一样又一样。
“妳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宠妳,只要妳开口,他们就算跋山涉水也会来,妳刚逃家的那几天,梅姨可是天天哭红眼,自责没有把妳照顾好。”
从来没想过她会逃家,真的害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畏缩了下,小孩子气的钻住他。“他们没生浣儿的气吧?”
“都过去了,我早派人回去通知他们,说妳平安无事,他们也放了心―不过梅姨可把我骂惨了,说我不关心妳,不明白妳要的是什么才闹出这些事来。”
听到这里,她才放下如释重负的表情。
门,响起啄剥声,是丫鬟送来了早膳。
陶锅里装的是清粥,还有几样小菜。
孙上陇让丫鬟退下,但对那些吃食却无动于衷。
“怎么,不合你的胃口?”
“相较那些东西,我有比较想要吃的。”她高耸的胸,纤柔的腰肢,修长的双腿……
申浣浣一时没意会过来,然而,在看见他逐渐转深的眼眸,还有不可言喻的时,也懂了,不禁羞红了脸蛋。
“我昨晚有弄痛妳吗?”
她摇头,脸更红了。
“小宝宝没有抗议,表示他也赞成我们恩爱。”他在她耳边吹气,喜欢她益发莹润的脸蛋,喜欢她被挑逗后的反应。青纱帐又被放了下来,迭迭层层的遮去了春光。
帐里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只见翻滚的男女。
孙上陇带笑的声音说:“妳啊,不呼吸的话会没气。”
申浣浣呆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都屏住呼吸。
她赶紧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又吐了一大口。
“妳喔,怎么会那么可爱?”他一脸好笑。
“你……你爱我吗?”丢脸死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妳知道我这样的男人不时兴说爱的,我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的硬,但是,妳知道的对吧?”半晌,才听见他温和的声音。
还是没能听到……申浣浣说不上失望。但,就说一次有什么关系……
孙上陇不是没看见她眼睛飘过的失落,可下一剎那让她勾下了颈,他低头吻上她的红唇。她认真的感受他,这个吻她的人是孙上陇,从裙下滑进腰间的是孙上陇的手,他的确是她的,那么说不说爱,也许不是那么重要。她将他热烫的喘息纳进心肺,让那股炽烫冲入了她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是铁树开不了花,不料,峰回路转有了可喜的结果……
孙上陇在这小院落里逗留了三天,三天后皇宫里来了快马,把他催了回去,一直到申浣浣分娩,他都没能回来看上一眼。
霜月,却有着令人意想不到晴朗,太阳搅碎了一地的流金,晒得到处暖烘烘的,就连一向怕冷的老狗都七仰八岔的晒起了肚皮。
几个月前,申浣浣平安的生下一个男婴,孙上陇取名为崇虎,小名虎儿。
孩子生了,他却没能如愿解甲归田。
永祚元年九月,他被新皇奉为摄政王,摆明要他辅佐国事。
他对申浣浣说了―“我是武将只管领兵打仗,他要我去应付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也非真的要我管事,忌惮的是怕我投向别人罢了。”
“听起来那座皇宫比战场还要艰厄。”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不是那种肯跟你正面厮杀的,而是暗地、笑里藏刀的。
她明白了他想回衮州的心。
他抱住她,满眼都是歉意。
“在我离开之前,得必须让国事步上轨道,起码得让善舞留下的基础能更加稳固。”
申浣浣知道,他要卸下担子的日子又得往后延了。
可她还是露出两颗梨窝。
“有事忙最好,我还怕你真的退隐会闲得只能打蚊子呢。”
她忽然无端端怀念起她随军的那时候。
那时的他也一样忙,可是她起码能看见他的背影,可以在用膳时端着大海碗偷偷去他的帐篷讨他一块红烧肉吃,他偶尔会来给她掖毯子,还有一回,军队对上流寇,擂鼓的军士就死在她脚下,那根击中他的羽箭还兀自晃动着,她别无他想,抓起鼓棒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擂响那面代表军队士气的巨鼓。当然,流寇后来悉数被歼灭,可她也挨了孙上陇一顿,警告她生死一瞬,不许她再那么莽撞。
后来痛了很多天,可见他打人力道下得有多重,可是她从小到大就挨那么一次,事后他半夜拿来清凉的药膏,有那么几日总是盯着她的臀部看,想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有时严如父,有时温柔得像爱人。
很多事会淡去,也有很多事会搁浅在记忆深处,永不褪色。
虎儿的满月宴过了。
然后,七坐八爬九月开始长乳牙的虎儿在牙牙学语了,他会说的单字不是爹,是娘。
然而,孙上陇还在宫里,为了要履行仓浪国当初助其一臂之力的诺言而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中秋后他托人捎了口讯,说冬至能回来。这是大事,盼呀盼,那天终于到来了,申浣浣一早就忙进忙出,看见女主人这样,下面的人哪敢怠忽,也战战兢兢的卯起了劲准备着。
不过直到掌灯,还是不见孙上陇踪影。
厨房里的菜热了又冷,申浣浣抱着小小一团的虎儿瞧着院落中的灯亮起,她模模儿子女敕香的脸庞,“小子,咱们又让你爹黄牛了。”
孙崇虎肉短的小手边拉扯她的发,边吐泡泡,发出一串不明的声音。
“日子不能一直这样过的,我得去问问他,叫他给个说法。”
跨进门来的司徒云润,刚好听到她的话。
“这不妥,我还是让人送信去吧?”
申浣浣笑得很坚决,“我明天一早出门,虎儿就托你了。”
“我宁可去跑这趟差。”他没忘这浑小子老爱尿他的床。
“司徒大哥……”
“不然我派两小兵随妳去?”
“司徒大哥,你只要帮我照料虎儿就好了。”
都说到这节骨眼了,他无奈一叹,“一定得这样?”他的选择性很少,看起来只能在家女乃娃儿了。
翌日,申浣浣连包袱都没带,就这样孤身出了门。
然而,她这一去却像泥牛入了海,再也没了消息,也再没回来这个只有她跟虎儿的宅院。
申浣浣在宫门外等了又等,人又渴又累。
真该把小黑带上的,起码可以靠着牠休息一下。
镇守皇宫的卫兵没一个她熟识的,没人知道她是谁,又怎么会有人肯去替她通报淡钦,真是失算。
她拿出几块碎银,塞给一个看似头头的卫兵,“这位大哥,天寒露重的,小妹我一点心意,请诸位大哥喝点热茶。”
“姑娘,妳还是走吧,摄政王不是那么好见的。”这卫兵告诉她这样是等不到人的,就算拿钱出来他们也使不上力。
“没关系,我知道了,这些还是请诸位大哥笑纳,我另外去想法子。”
“那我们就不客气收下来了。”呵着气,他也老大不客气。“姑娘啊,不然这么着,我去拜托宫里的公公传个话,但是摄政王见不见妳我可不敢给妳打包票了,这样成吗?”
“谢谢大哥。”申浣浣感激的欠了欠身子,然后又拿出两片金叶子放进了他手里。
不管什么年头都是钱在做人,要央人,不能少了它。
幸好她出门时身边多带了些银子,要不真吃闭门羹了。
卫兵点点头,收下。“这太多了……有多余的我再还给妳。”
她摇头。“有剩下的话,就当我孝敬大哥吧。”
“得。”见她衣着朴实出手却大方,卫兵也不跟她推拒,转身交代另外一个小兵一声,然后从一旁的小门进去。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我托认识的公公去传话了,不过得不得见可要看妳的运气。”
“谢谢大哥。”
于是这一等,从大中午直到黑幕罩上大地,天寒得人脚底生冷都快冻成冰柱子了。
她越发想念小黑了。
“老大哥要换班了,姑娘,这么晚了,宫里按规矩是不会见人了,我看妳也找个落脚处先安顿下来吧。”到底有什么事情非得这样耗,瞧她都冻得唇白脸青了。
“没想到要见他一面还真难,早知道就让司徒大哥先照会一声了。”就算把双手拢进袖子里,她还是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那卫兵闻言不禁一愣,“妳宫里有熟人就该请他帮忙啊!”
“是我疏忽了,他每次都一个人回来,我都忘记他是什么身份的人,也没去想皇宫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随意进出的。”
“东大街的西巷客栈挺干净的,收费又便宜,姑娘妳还是去投宿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
“谢谢大哥。”她颔首,举起脚步离开待了大半天的皇宫门口。从皇宫要到东大街还得经过那么几处黑灯瞎火的地方,这措施本来是要让平民百姓敬畏皇室,可是年代久了却变成有心人做坏事的死角。
没有灯笼照明,她虽是一个单身女子,但毕竟懂拳脚武功,寻常男人要摇倒她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她并不是很介意走这暗路。
坏就坏在她心不在焉。
她放不下在家里等女乃喝的小虎子,考虑着她要不要先回家?
或者着听那卫兵的劝,先找个地方过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想不到就因为这样让有心人有机可趁,冷不防几道黑影从暗处冒了出来,朝她靠拢。
迅雷般一口布袋盖上了她,她才想反抗挣扎,接着一棍子无情的往她的头部敲了下去。
神思在剧痛中迷失,她昏了过去。
“快点把人带走!”身材矮小的男子刻意压低口吻,但仍听得出来不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另外一个高个黑衣人把申浣浣当米糠搬的扛起来,两人互觎一眼,朝更深的黑暗里急奔而去。
他们一路狂奔,避开人口拥挤的东门,改由人烟稀少的北门出了城,越走越偏僻,几乎不见人烟,行过乱葬岗,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处断崖。
断崖草深及膝,到处是怪声佛佛令人不寒而栗,即便两个大男人也不禁要缩紧脖子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快点把事情办完好回去交差!”又是矮子发话。
斑个遵命行事,向前迈了几步,二话不说把肩头的布袋投下了断崖。
他们没有马上走人,而是倾耳听见布袋滚落带起的碎石哗啦啦声,直到毫无声响为止。
这地方偏僻又怪异,埋在地底下的无名尸不知道有多少,寻常人别说靠近,就连提也不愿意。活该这丫头得罪他们主子,被扔下谷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定了。
“要不要下去瞧瞧人死了没?”
“哪需要这么麻烦,走吧!主子还在等消息。”
两道人影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