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末,暑气涤尽,桂花湿润的香气飘得很远。
拿着利剪的手正在犹豫不决的思考着要剪去哪根多余的枝条……
“老太爷,香香来了,您在不在啊?”轻快的声音打从远处就传了过来。
喀嚓一声,一个力道拿捏不好,一朵开得正盛的兰花应声落地。
“又是你,你来做什么?”看见踏足进了庭园的娇俏身影,苍老的声音极度不悦,筋在额上狠狠的跳着。
这株兰花可是他栽培数十年,今年第一次开花,结果却……
“嗄,老太爷,您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兰花给剪了?好可惜,要不,我们用个水盆把它养起来好了。”
“你……”老人已过六旬,头发都白了,精神倒还健旺,一把胡子成弧度的挂在领口处,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她不请自来的进了赫府老太爷的院落,也不知道在里面搅和着什么。
老人放下剪子,跟了进去。
只见香宓跑进跑出的,一会儿工夫,她拿了个青蓝鱼盆把兰花放在中央,又细心的装了八分满的水,再把那盆兰花搁在八角窗边,让书香味浓厚的屋里忽然变得生动了起来。
“女圭女圭就是女圭女圭,净弄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嘴里不饶人,可还是坐进了官帽高背椅子里,几上放着一盘残棋。
棋盘上,两军对垒,白多黑少,黑子显然是大势已去。
香宓烹茶、沏茶,动作行云流水,最后以老太爷惯用的骨瓷八角茶碗端上,千姿万态的茶叶片吐溢出沁人心扉的芳华。
“这是少爷让我带过来孝敬您的上贡的御茶,他说您爱喝,所以我就换下了您常喝的雨前龙井。”
“自作主张的丫头!”他才不领情。
“您尝尝。”她不以为意。
“他哪来的能耐?”嘴硬归嘴硬,他还是用碗盖撇去沫叶子,闻香后,喝了一口,不出声了。
“您别告诉我说您不知道他有多认真在读书,他说希望有一天他能让您引以为傲。”收去昨日残棋,白子黑子各自放回那木盒中,只见她纤细的双手忙个不停,分外好看。
赫老太爷不说话了,一双看似昏花实则精明的眼睛落在香宓的身上,忽然说道:“棋不要收了,我们来继续日前没下完的那一盘。”
“您不早说,人家都收干净了。”她嘟嘟嘴,娇态憨然。
“日前赢了我二子就以为飞上天了?”
“哪里是啊,是老太爷看我年幼,承让来着,我可不敢托大。”她容貌精致,嘟起小嘴来的模样像圆圆的小馒头,又笑意盈盈,如同一朵解语花。
“你是谁,凭什么我得让你?想跟我下棋的人都得拿出实力来,说我放水,简直看不起我。”像是气话,其实是孩子心性。老小老小,越活越小。
晨昏定省,原本该他那不成材孙子每日该做的事,天天来到他跟前请安的人却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
那个孩子是给他骂怕了吧。而她,为他那老实笨拙的孙子做了什么,他这老头清楚得很,他没有外界以为的昏聩。
“我不依啦,不是说好今天要论的是园艺经,为了今天,我昨夜可是开了夜车……是挑灯夜读好多本书,准备来跟您斗书的。”
“唷,口气还真不是普通的大,斗书?你这丫头片子能看过什么书?论国策、评战国,还是史记?”
“我只看过《盗墓笔记》和《鬼吹灯》,老太爷,您说的这些书我听是有听过,但一本都没看过。”她是那种没什么情调的女生,看的闲书也粉红不起来,妖魔奇幻、哈利波特最得她的心,至于老太爷嘴里说的这些,那种大部头的书,都被她用来盖泡面……
结舌再结舌,身为赫府最高掌门人很久才找回声音。
“……那你倒是说说看那《盗墓笔记》写的是什么……”他的退隐生活就是摆弄些花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专门来烦人……
可细细再想,这娃儿识大体、知进退,懂棋明茶,还在外头开了铺子做生意,据说生意还不错,再细看她的眉眼,里头没有算计的意味,即便精明能干也内敛低调得让人不讨厌,这孩子,究竟是哪里来的?真耐人寻味。
从老太爷的院落出来,走了一小段路,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往老虎墙那方向看去,是赫韫在送客。
那人表情忿忿地,甩袖子走了。
香宓只见到那人身上穿的青蓝袍子的一角,有点眼熟。
赫府少有来客,见的不是老太爷,而是赫韫,这倒稀奇了。
看到香宓他也不惊讶,他知道她去了哪儿,又是从哪出来的。
“有客人?”
“他叫苻麟。”
“那个带头欺负你的大个子。”略微沉思,她就想起来了。
“他来问我为什么不去私塾了。”因为香宓问了,他就回答,其实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人关心你是好事。”
“那是不相干的人。”语气很冷淡,他是真心这么以为的。
他其实没什么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里也不管,不论是国家大事还是别人的事,这大概是从小痛苦生活的后遗症,虽然没有变得愤世嫉俗,却也变得冷漠。
她见惯了,进了院子入了屋后,自己拿了茶壶倒水,再咕噜咕噜的喝个精光。
“喝这么急,要是呛到怎么办?”
“我渴嘛,老太爷非要听我讲完半本《盗墓笔记》,说赶明儿个还要继续,这下真的是倒斗倒个没完了。”笔记她只追了九卷,作者还靠它赚钱不肯完结……她有生之年根本看不到完结篇,这下要怎么办?
她真是给自己挖洞!
“不要宠他。”
香宓瞪他,不以为然的。“他可是你的老太爷、你唯一的亲人,他年纪都那么大了,多宠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是个老顽固,以前对他这孙子忽略得很彻底,当人家老太爷当得很失败,可是老人家的心态说穿了很简单,就是望子成龙而已。
“你是因为我才对他好的?”若是爱屋及乌,也许他可以接受。
这是什么逻辑?不过,要真循着脉络来看,也不无道理。
他要这么以为,也不是不可以……真是别扭的小孩。
不知打哪吹过来一阵风,庭院里的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绿叶翻出碧涛。
就这样,日子如水般的滑过去了,总的来说,这两年赫府一直是城东的话题。
赫府从没落到再度成为首富,铺子一间开过一间,城东、西南的粮食都在他们手里攒着。
小小方块,千变万化的趣味,为赫府奠定了基石,替香宓赚取了一生都花用不尽的钱财,往后的发展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锱铢必较实在不是香宓的个性,生意上鸡毛蒜皮的事情跟牛毛一样多,凡事要亲力亲为,常常累了一天回到府里擦把脸就抵不住床铺的诱惑,一觉到半夜,一个激灵醒过来,点灯熬夜看帐,每天这样反复巡回,铺子从一家变成复数之后,她就把拓展事业这类的麻烦事都交给了赫泉。
饼去人家的家族观念很深,用的都是本家,外乡人没资格做管事的,香宓不然,赫泉这两年在她身边也识了不少字,木板上钉钉子的谈生意方法得到不少商家的青睐,这阵日子下来,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而这样的人才不用,才是暴殄天物。
她乐得有人分担工作,也落实了她从一开始就想作闲闲掌柜的梦想。
这天她才踏进赫府大门,就看见丫鬟着急的在小门候着,见着她,像见到浮木,“舅老爷还有姨娘们来了!”
赫府生活宽裕后,府邸多了七八个人手,这丫鬟是其中一个。
老太爷是不管事的,当家的赫韫也不在。
这两年,赫韫对玄学之道突飞猛进,经常被聘请到外地去,一出门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的。
这些人还真是会挑时间,早不来晚不来,算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来。
人真的很多,把厅中的几张太师椅都坐满了,香宓跨进门坎的时候,听到端坐在大厅上位的中年妇人,正对着下人们指手画脚。
至于唯一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所谓的舅老爷,则是一脸颐指气使的模样。
香宓一进门,五、六道眼光就朝着她扫了过来,有探究、打量……等等。
一看见她进来,那为首的妇人马上收起刻薄的嘴脸,换上几分试探的笑容道:“你就是香宓姑娘吧,你可回来了,我们可是等到天色都快下山了。”
“有什么事吗?”
坐上正位,仆人立刻端上茶,她端起瓷胎薄得像透明的骨瓷茶碗,优雅的用杯盖抹去茶叶,动作悠闲的啜了口茶,再无比美丽的放下茶碗。
她这动作可惹恼了这些上门来的妇人,尤其是二姨娘。
起初,她们以为能掌握赫府经济大权的女子,是什么精明干练的人,为此,她们还好说歹说、利诱威胁,费了大工夫把怕事的舅老爷请来压场,想不到打照面后,才知居然只是个丫头片子,根本不足为惧,看来找舅老爷来是多此一举了。
而最气人的是,这丫头一点也没有面对长辈时该有的恭敬。
二姨娘看不过,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袖子却被人拉住。
“二姐,忍一忍。”四姨娘有眼色多了,她不像二姨娘有冲劲却没算计。
那丫头身上虽然就一件简单的黄衫裙,葱绿夹衫,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裙摆跟袖口用的是烁亮的银线绣着密密匝匝的花朵,加上一身养出来的细女敕娇贵,更教人嫉妒的是她乌黑闪亮的发上那根簪子,那簪是出自凤京“美人坊”最顶级工匠打造出来的清水出芙蓉簪,她们可是路过那店铺几百回,都只能眼巴巴的对着里头流口水,手头不宽裕,下不了手啊。
这会儿她安安静静坐在那,整个人非常的有存在感,却又那么清淡而缥缈,就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
这丫头压根就没把她们这群娘子军给放在眼底。
她进门时就打量过赫府的厅堂跟摆设,早跟十年前她们离开时那寒酸、暗淡的样子全然不同了,看起来都是出自这丫头的手笔。
而且看那些下人们对她的态度,是把她当成主子了。
她们来是有目的的,没有模清楚对方的底细,冒冒失失的踩了人家,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说好妹妹啊,我是韫儿的四姨娘……”
“请有话直说,我很忙。”
赫韫曾说过,打从十年前赫府就没有亲戚了,所以别套近乎。
这些人把赫府当大佛寺的参观,肯定不会没事。
四姨娘脸上挂不住,脸皮抽了抽的恼羞成怒。
“我就说嘛,这么大的一个家没人打理怎么成,家里摆了个不三不四的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野狐媚子,狐假虎威着呢。”
闻言,香宓微皱了眉。赫府曾是名门望族,家族势力庞大可以想象,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只怕娶少了,不怕娶多,看这些人,肯定都是什么姨娘来着。
她静静的看着这些妇人,看起来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是啊!如今人家可扬眉吐气了,哪会再把我们这些没用的姨娘们放在眼里?我们还是回去过我们的苦日子吧。”二姨娘答腔,末了还抹了一把看不见的眼泪。
香宓想起了滴萃园唱戏的红牌,一搭一唱,这两个为老不尊的长辈应该可以搭档去唱戏了。
“咳,我说你们两个,到底是做什么来着的,多余的话就留着回去再说。”舅老爷看着二姨娘还要发作,赶紧提点两个女人别忘记自己此行来的目的。
“让妹妹见笑了,”四姨娘收起刻薄的嘴脸,一脸示好,“老爷过世以后,留下我们这群孤儿寡母的,过起日子来心酸又遭人白眼看不起,这些年来大家都看见赫府在韫儿的努力下又繁荣了,大家都是亲人,怎么说赫府的好处也该分一些给我们才是。”
“你们要什么好处?”香宓问得很随意。
看起来是有得商量的,四姨娘笑开了一张胭脂涂抹太过的脸。
“我跟众家姐妹们商量过了,我们想搬回来住,以前我们各自的院落都还在吧,大家还是挑住习惯的院落住就好。”
打的是这种算盘啊!这些人把赫府当成什么了?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吗?
说起来这是赫韫的家务事,她是个外人,这件事她没办法做主。
“赫韫不在家,或许各位姨娘、舅老爷改天再登门?”姨娘、舅老爷这称呼是她看在赫韫的面子上,勉强称呼的,但她想,这些人应该不会同意她的说法。
“什么?”有人发难了,声音拔得尖高,像是待宰的鸡。“这样打发我们?赫韫不在家没关系,我们就等他回来,一天不回来,我们就等一天,三天不回来就等三天。”死皮赖脸都要赖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