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好……”白夫人挽着爱子,指着堂中一位姑娘评头论足,毫不顾忌姑娘感受,就批评连连。“嘴唇太薄,肯定没福气,额头倒挺高的,可惜眼睛太小了,不够旺……”挥手。“下一位!”
白微生表情凝重,隐忍住快爆发的脾气。“娘!你别听那劳什子大师胡诌,我是仙鹤白绵绵?”他挥臂。“那我岂不是能飞了?”
“唉呀呀——你这姿势,你们瞧!”白夫人惊叫,嚷来下人指着张开双臂的微生,问道:“像不像一只仙风道骨、振翅欲飞的鹤?”白夫人呜咽。“没想到,我儿真是仙鹤托世,怪不得打小就聪明过人……”
白微生立即收臂,眼角抽搐,真发火了,指着一群下人臭骂:“你们猪脑啊?夫人被骗了你们还跟着瞎起哄,有没有脑袋啊?”
白夫人不管他的抗议,抓住他臂膀,指着新登场的姑娘。“微生、微生——”她眼睛一亮,来的是一名非常胖的闺女,衣裳被撑得快爆开。“这个姑娘不错、这个不错,肉多,皮相看来就很福泰,这个肯定能旺夫,就娶这个!”
“娘,我坦白告诉你了,我微生要娶的是全城最聪明的女人……”他走向堂中那名姑娘,昂着下巴对她道:“随便念首诗来听听。”
“……”半晌过去,姑娘额头汗落如雨下,两眼痴望着俊帅高挑的白微生,一张脸只红得似苹果,张着嘴急了半天,说不出话。
白夫人亲切地望着她,笑道:“别羞、别怕,你就随便念首诗给他听,放心,夫人我要求不高,只要是诗就行……”
白微生瞪着那姑娘,不耐烦地双手环胸。
众人安静下来,等了好久,那胖姑娘猛搔头皮,又抓扯头发,这才忽然记起,仰着满是油光的脸,硬是挤出一句——
“床……床……床前明……光光……疑……疑是……地光光……”念完喘口大气又抹抹汗,满限期待地望向白夫人。不妙,白夫人脸色惨白。念错了吗?再看看大才子白微生,他倒是一脸平静,伸手过来拍她肩膀,赞道——
“明光光又地光光?很好。”他点头。“相信你前途也光光,来——”将姑娘转个身推前。“门在那里,请。”摆明送客。
泵娘这才明白过来,被淘汰了?“哇”的一声痛哭,那大嗓门骇住微生及白夫人,下人只好快将那失态的姑娘送出去。
“你要我娶这个女人?”白微生不敢相信,脸色难看至极。
白夫人嘴角抽搐,自知理亏。“这个不好,还有二十个在门外等,我们再挑,那位清水大师说——”
“我不管清水大师说什么!”白微生抓了袍子,穿上就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咆哮。“我不娶我不娶我不要,你找的我都不娶,我娶了我乌龟!”气死了,不可理喻,什么仙鹤、什么死劫,什么跟什么嘛!白微生负气离开,任由母亲继续挑选她中意的媳妇,反正,他是绝对不娶!妈的,一早就遇上这等鸟事。
他气冲冲,动身前往挂月楼,急着找来清丽讨论昨儿个她想出的半阙诗。
币月楼
一干文人争先恐后,纷纷抢着对上的半阙诗。
“妙啊妙啊!”众人不住称赞宋清丽。“这铜池鲸舞起得真妙。”
“兰成憔悴这句更绝。”
“我最爱银海鸟飞这句,更衬出屠龙绝技的豪迈,啧啧啧,清丽,你真把咱微生的诗对得妙极!”
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白微生不语,只微笑望住宋清丽。主动帮她将酒杯斟满,然后举杯向她。“我敬你,大才女。我服你了。”
宋清丽先是听得一头雾水,随即发现微生误会了,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当众人一面倒地称赞不绝,当微生双眸发亮只看着她,她忽觉轻飘飘起来,禁不住微笑点头。
“谬赞了,清丽怎受得起。”默认了。这刹宋清丽免感到有些恍惚,也许,也许那诗真出自她手,否则写诗人怎会不见踪影?她饮一口酒幻想着,或者是神仙看她可怜,帮她写的。总之,这天,白微生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
微生高举酒杯向她道:“清丽,你这多才情,在挂月楼太糟蹋了。”
宋清丽浑身一震,红了眼眶,抬起脸注视白微生。
微生也望住她润着湿意的眼,忽然觉得这样好的女孩沦落风尘太可怜,又想着若能日日对着这样聪敏的姑娘吟诗作词,该有多惬意。
众友起哄。“微生怎地?你爱上宋姑娘啦?”
“哈哈哈……咱微生动心啦!”
宋清丽一脸期待,白微生拍桌,干了杯中酒。“好,今日就跟我爹娘商量。宋姑娘,你这等才情,不该在此烟花地终老,别人不娶,我娶。”
宋清丽怔住,不敢相信。“白公子……”话未说完,一滴泪就滚落下来。
稍后——
回程路上,微生挥扇,扇面是新提的诗,他和清丽共写的。他吟着,一边赞叹,一边还思索着该如何说服毋亲接纳宋清丽。街旁忽然传来爱乐香那惯有的、懒绵绵的嗓音。
“这砚台缺一角,我昨儿个买回去才发现,劳烦你换一个。”
“不成不成——”老板捻须摇头。“我看是你不小心敲破的。”
“这砚台我还没用过呢!”
“全凭你一张嘴说,我吴老头卖的砚台几时有瑕疵,准是你自个儿的问题。”
“可是……”乐香为难地捧着砚台蹙着眉头,斟酌着该如何说分明。忽然平空伸来一手抢走砚台,就重重砸往柜台,“砰”的一声,乐香吓得跳起,抬首见来人爽朗的一把嗓音,朝她兜头劈下。
“蠢、笨、呆、逊!”字字骂上爱乐香。乐香瞪大眼睛,望着凶神恶煞般的白微生。
他当街戳着乐香的额头嚷嚷:“哪个生意人会承认他的货品有瑕疵?除非是有良心没大脑的。”他瞪着乐香,一手指向老板。“你瞧这老板,长得尖头锐面,一脸尖酸刻薄样,他会那么好换给你吗?他会诚实向你承认他的砚台有瑕疵么?他像是那么老实的生意人么?”指鹿为马,指桑骂槐,句句敲进老板耳里。
老板见街坊全被白微生的叫嚷吸引过来,紧张得挥汗如雨,众目睽睽下那张臭脸顿时笑容满面,收回砚台,捧上崭新的塞到爱乐香手里。
“谁不知道我吴老头做生意是童叟无欺、诚心实意的。爱姑娘,银货两讫,要别家才不给你换货,可我是个老实人,我换,我换给你。”
乐香捧着那崭新砚台,斜眼看了微生一眼,他昂着下巴,又开始骄傲得宛如孔雀开屏,笑挥着宝扇。
“嗯哼,原来是白某误会了。这吴老头可有良心的,肯换新的。”
吴老头虽不甘心,但在众街坊目光下,也只能点头“嘿嘿”直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做人一向就老实。”
微生拉了乐香转身就走。
他昂首阔步,非常得意地教训起爱乐香。“这种奸商就要这样对付,你光杵在那儿解释半天有啥用,你蠢不蠢啊?”
没想到爱乐香捧着砚台倒叹气了,很懊恼似地。
“白公子,咱生意人以和为贵,你这样给他难看,以后他家死人,断不会给咱买棺材了。”
“嗟!”白微生颇不以为然。“你想得也太远了吧?”
“做生意讲得是细水长流,”她忽然停步,抓住微生袖子就往一旁小巷钻。“走这边。”
“为什么?”白微生恼地直用扇子敲她的手。“放……放手……你放手!我干嘛跟你走,要走小巷你自个儿走!”拉拉扯扯像什么样?!
爱乐香揪紧他。“别走那儿,走这!”硬是拖住他。
白微生甩开她的手,咆哮道:“你这女人又发什么疯——”忽然住口,瞪住对街。某宅正办丧事,门口挂着挽联,挽联迎风飘动,熟悉斗大的字也随之飞舞。
惨了,乐香蒙住脸,却又忍不住失笑。怎会这么巧?真给他撞着?!
白微生奔上前审视那幅挽联,一群人拥上来围住他好奇直问;“白公子跟秋姑娘什么关系啊?”
“对呀,白公子竟愿意给挽联提字。”
“秋姑娘真荣幸啊,能得您如此厚爱,死也瞑目。”
“是啊是啊,这姑娘可迷死您啦!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啊,咱街坊怎都不知?”
微生瞪着那摇晃的挽联,瞪着上头斗大的字,前因后果立时明了,“轰”!一把火直烧上脑门。
萱帷月冷,魂飞仙乡。白微生哀挽若寒。
哀挽若寒?!
白微生揪紧拳头,转头咬牙,指着对面那蒙住脸的女人咆哮。
“爱乐香——”白微生抓狂地冲过去。
“唉呀!”乐香见他杀气腾腾地冲来,不妙!保命要紧,扔了砚台,提起裙摆就溜。
“你别跑!”白微生不顾形象急起直追,一边不忘破口大骂。“臭三八,你给我站住,站住!我非扭断你脖子不可,站住!”
街坊们傻眼,但见好好一条街,忽地鸡飞狗跳,骂声隆隆。爱乐香敏捷地穿过一个个摊位,白微生追得情急,撞倒了好几个摊子,混乱中只见微生直追着前头那抹窈窕身影。
众人莫名,窃窃私语。
“哟!头一次见白大才子这么生气,他跑得可真快!”
“追谁啊?”
“一身白裳?”
“是棺材店的爱姑娘?!”
“是她!”众人齐呼,大惑不解。
“他们怎啦?打起来了?”
却说当爱乐香与白微生在街上追逐之际,两位的母亲正巧在白宅一里外的茶馆前碰上了。
爱夫人遇着头号敌人,本来忍不住想奚落几句的,但见着那一脸憔悴,为着清水大师预言而消瘦不少的白夫人,满月复刻薄话硬是说不出口,反而对白夫人微笑。
“白夫人啊,真巧,在这儿遇上。”
白夫人冷睇爱夫人,一贯的面目冰冷,表情不屑。
爱夫人倒是不计前嫌,为着那心头薄弱的罪恶感,安慰起白夫人,她拍拍白夫人削瘦的肩膀,好心暗示道:“我知道你忙着给白微生找媳妇,其实呢,相命师的话你也别认真,听过就算了,何苦把自己逼得这么……”
“拿开你脏手!”白夫人迁怒,指着爱夫人臭骂。“咱微生遭难,敢请全是你这卖棺材带衰的,天天靠着个棺材店能不倒霉嘛?我说你们行行好,不能滚到别的地方卖棺材吗?”白夫人吊着尖下巴。“要没银子你大可开口,我给,只要你们‘永福’滚蛋,多少钱你开出来!”
爱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七窍生烟。“你、你、你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巫婆,你快死,我免费送口棺材给你!”
白夫人听了大抽口气,一边丫鬟赶紧拍她的背顺气。“这这这是人说的话么?能听么?我们白家怎么会和你这没教养的比邻?”
爱夫人眯起眼豁出去了,当街就和她杠上。“这样好了,看在咱是邻居的份上,你相公儿子祖宗十八代要谁死了,我就大方点送谁棺材。”
“你你你你你……”白夫人气得头昏目眩。
“我我我我我怎样?”爱夫人挺胸直向前,白夫人忙往丫鬟身后躲。
“你这个坏心的肥婆,敢咒我们白家,我……我找巫师除掉你们!”
“呵呵呵——”爱夫人站着三七步,左手叉腰,右手撩撩头发。“拜托找厉害一点的,咱卖棺材的最邪门,你之前找的太逊了。啧啧啧,白夫人,我看你还是认命吧,好好衰上个十几二十年,别作无谓的挣扎。”
“可恶,你这棺材店里咬牙的,你给我记住!”
“是,我等着。还有,白夫人——”她下巴朝白夫人后头指了指。“拜托,叫你们那‘有教养’的白大少爷别追着我女儿,难看死了!”
白夫人愕然,回头,但见微生风一般的冲过眼前,还抡拳朝前头乐香大骂。
“臭三八!傍你爷爷我站住,我扒你皮、抽你骨,站住,听见没有?!”
真够难看了,白夫人气得指着微生背影嚷嚷:“站住,微生!回来啊——”
“哦呵呵呵呵呵呵……”爱夫人双手叉腰,笑得合不拢嘴。“瞧你的宝贝儿子追着我女儿满街跑,大概是爱上我们乐香了,哈哈……”
“我呸呸呸呸呸!”白夫人非常鄙夷地呸声不停。“凭你们乐香也想高攀咱白府?痴人作梦!”
一听见女儿被羞辱,爱夫人马上惊爆如雷。“死巫婆,你儿子还配不上我女儿!”
“哈哈哈哈哈……”白夫人抽出香帕抹抹嘴。“不过是卖棺材的,狂什么劲,关掉大牙,谁不知全城没人给你女儿提亲,她没人要,这可是大家都明白的事。”
爱夫人怔住,瞪着白夫人那张刻薄的脸,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她。
她可怜的女儿的的确确没人提亲,只因她家卖棺材,人们都怕讨乐香这媳妇会衰。这是爱夫人心口永远的痛……她眼角抽搐,盯住白夫人,最终只是咬牙切齿说了一句——
“很好,白夫人,很好!”眯眼狠瞪白夫人一记,随即拂袖离开。
这口鸟气她不出就是乌龟,竟敢笑她的宝贝女儿。哼哼,白夫人,你死定了,老娘不发威你当是病猫,我玩死你!!
爱夫人杀气腾腾地离开,临别前那凶恶一眼,令得白夫人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是倒什么大霉?和这种烂人比邻?”白夫人捂着胸口,痛苦地唉声叹气。
那头爱乐香步伐轻快地逃往爱宅,后头微生已经骂到嗓子都哑了,连追了三条街,还不肯放弃,毅力惊人!
为了怕影响店里生意,乐香不敢冲入府邸,只好绕往后苑,钻入灶房,回头急着拴门,一只大手已冲入扳开了门。
“唉呀!”乐香挡不住,“砰”的一声,门被微生撞开,逼得乐香直退。
“你……你……你死定了!”白微生喘得快断气,上前要抓乐香,乐香瞪着微生,拿后头灶上的瓶瓶罐罐扔他。
“妈的,你还敢扔我?!”
微生火大,忙挥开那急落如雨的瓶罐,可恶!他身手利落、又接又挥地格开飞来重物。“妈的,还不过来给你爷爷我磕头谢罪!”他咆哮着挽起袖子,抡起拳头,生平头一回有那种想掐死人的冲动,而且非常可能将之付诸实行。
乐香没上前磕头,更没开口谢罪,她只转身,蹲下来搬起更大的攻击物——一只面粉袋。
哇勒!微生更气了。金刚怒目咆哮一声,如猛虎般直扑向她;乐香咬牙搬起面粉袋,回头往他扑来的势子砸。面粉袋结结实实击中微生,爆裂开来,瞬间,粉白细末如雪纷飞,乐香怔住,看着那飞散的粉末撒向微生,微生一时傻了,满头白粉扑落,他正吸气,免不了吸入面粉,直打喷嚏,又忙着挥开眼前紧密的白粉。
乐香伫立在纷飞的细粉后头,见微生狼狈的滑稽样,忍不住捂嘴、缩肩,格格笑了。两眼眯眯,笑声低低,大难临头,还乐得娇笑。
微生愕然,拨开满脸白粉,见她笑了更是发火。
“笑?”他上前一把揪住她的手腕,劈头就写:“你还敢——”霍地足下踩着个罐子,整个人往前扑跌。情急之下,他随手想扣住墙沿的架子,但那跌倒的一瞬,架子没来得及扣住,倒是又扯了个面粉袋下来,一并往前摔去。
又是一阵细粉纷飞,白茫茫中,微生跌向乐香,撞倒她,混乱中只听乐香瘫倒之际发出一声痛吟,像是撞着了什么。微生吃惊,来不及揽她,倒是直直摔在乐香软绵绵的身子上。
这一团混乱,起始于长街,终止于两个狼狈叠躺的身子。
微生听见乐香那痛苦的一记闷哼,惶恐地赶紧手肘撑地,不让自身重量压伤乐香,当细白的粉末落尽,白微生终于看清楚身下的爱乐香。
她右肘撑在地板上,左手按住额处,眉心痛楚地紧蹙,红唇抿成一线。眼睛水汪汪地,恍若痛得要掉下泪来。
微生惊诧,赶紧坐起,拿开她按在额上的手,殷红的一道伤口骇住了他。
“妈的,你流血了!”他急急按住涌血的伤口,她吃痛,皱眉哼了一声,微生忙放手,低头就撕了白衫一角,然后捏着乐香下巴,抬起她的脸,将撕下的绸料小心覆上伤处。压住伤口,等着血止住。
乐香缄默地看他着急,竟还抿着浅浅的笑。白微生低头见了,黑眸冒火凶道:“臭丫头,你不痛啊?”抓了地上破碎的面粉袋,拖来就塞入她后脑,让她枕着。他一边按着伤口等血止住,一边不忘骂个不休。
“真衰死了,你乱扔啥子?乖乖让我臭骂一顿不就没事了?非搞得头破血流才好玩是不?”疾言厉色瞪着她一对明澄大眼教训。“你猪头啊?跑跑跑、跑什么?难道我堂堂一个正人君子会揍你吗?你了不起跟我说句对不起、行个礼,我微生岂会计较?我那么死心眼吗?你看你,搞成这样,女人脸上留疤多难看,你知不知道?”
乐香只睁着一双清水似的眼,笑着微生认真骂个不休,仿佛是听着什么甜言蜜语。
微生见她不痛不痒,骂得特没劲。“大小姐,我在骂你呢,你是个么样?还笑?”乐香眨眨眼,忽然低头,长睫湿了。
微生大惊。“我要你别笑,可也没非要你哭啊……”
“不是——”乐香揉起眼睛。“面粉……面粉跑进去了……”她用力眨起眼睛。
微生抓住她揉眼的手,高声制止。“别揉、别揉!”抬起她的脸。
“我看看。”敛容,认真审视她眼睛。
乐香右眼揉得发红,微生低头左手按住她眼睑,对着她殷红的眼瞳吹气。
微生真温柔。
乐香感动得如是想。静静睁眼看着他俊朗的面容,他剑一般的黑眉,笔直高挺的鼻,还有那正温柔对她眼睛吹气的嘴。乐香心悸,忽然很想伸手模模他唇瓣,想知道那是什么样触感?比宣纸光滑么?似面团那般柔软么?他的脸呢?俊朗的脸颊,深刻的轮廓,她的掌心真想好好感受,属于微生的触感,会是怎么样?
白微生垂落的发鬓,搔痒着乐香颈子。她的额头不痛,眼也不疼,心尖只是甜得过分,跳动鼓噪。闻着他身上惯有的书香味,清新干净的味道满溢胸口。那一直按着她额处伤口的手,非常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
他那么凶她,她却只看见他的温柔。在那好胜自负的面容后,她只看见他柔软脆弱的心。
这一刹,或许连微生自己都不知觉,他对乐香多么温柔。
当然更不知觉,乐香悸动的心。
窗口有光,有人经过,影子闪动。微暗的灶房,斜入的目光映着墙,晕黄温暖着斑驳的壁面。
小小一方天地,谁叠的杂物似小山,满地散落的白粉恍若变成了美丽的雪,窗口银色日光闪动,微生的脸近在眼前。
这一刹,映入乐香眼中,一切一切,忽然变得非常有情调。甚至是他的吹气声,她因紧张兴奋略急的呼息,都似是乐曲,轻轻悠扬。乐香目光闪动,这时分,如何地温馨惬意。这刹那,他目中只她,她瞳中只他。这样,算不算两心相属?
乐香傻傻地昂着脸,静静感觉他呼上眼睛的气息。多么温暖,心被他融化得一塌糊涂,再怎么聪明,也情愿糊涂了。
微生,喜欢我嘛?她问不出口,只好用力抿住嘴。
“这样好了么?”微生吹了一阵,审视她。
她傻傻地睁着眼,有些恍惚。
四目相对,一刹都无语。
微生俯望着那纤纤的、潮湿的眼睫,那一对清丽如水的眸子,盈盈闪烁着,她眨眨眼,既无辜又可爱得要命。
爱乐香?
微生用力眨一下眼睛,睁开再审视。猛地深吸口气,完了!懊死!霍然惊觉,爱乐香其实很漂亮。那么近的一张脸,那么白净的一张脸。他从未近看,她原来有一对慧黠的大眼睛,原来小小鼻子那么挺秀,原来抿住的唇瓣红润得快要滴出水来。白皙的脸,粉粉地似在诱人亲上一口。白微生又开始想到软软绵绵的白糖糕,冒着蒸气入口即化的女乃包子,唉呀,该死、该死,他饿了么,怎么想咬她?!
微生怔住了,目光惊愕,表情困惑,甚至难得地感到局促不安。这样看着爱乐香,她不语只是迎视他,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见了,那斜映入房的一束光,恰恰攀上乐香柔润的颈畔,他于是看见了近肩处白肤上,那密密的幽幽细细的纤毛,在微光中浮动……胸腔蓦地一紧,硬是忍住想抚模的冲动。该死!他的身体竟有了反应?妈的,他今儿个是怎地,忽然热血沸腾,很想找个人来扁。
微生懊恼,别开脸去。
乐香问:“你不气了?”
“什么?”微生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乐香挑眉,微笑地。“你不气了?”
“气、当然气。”他记起来了,板起脸孔。凶恶地道。“你真阴险,竟敢利用我帮你写挽联,妈的,那幅挽联想必卖了不少钱吧?你这丫头,我微生写的挽联,啧啧啧,起码也要七、八千银两,你卖了多少?”
一毛。乐香看着他,没胆说实话。“岂止七、八千,卖了两万银两。”
丙然,微生听了,眼一睁,仰头大笑笑得好不得意。
“这么值钱?你够狠的!”得意笑一阵,低头,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在她面前。“拿来。”
乐香挑眉不语。
“装傻?”微生瞪她,抖抖掌心。“两万银两拿来!你少利用我卖字,银子拿来。”
乐香敛眉。“我请你吃馒头。”“馒头?!”微生大叫。“两万银两,小姐?给我拿来!这本来就不是你该拿的,你有没有良心?”
乐香耸耸肩。“那么,办一桌酒席请你。”
微生不肯,高声咆吼:“两万银两万银两万银两万银!”
乐香被嚷得耳朵嗡嗡作响,索性诚实道:“其实我只卖了一毛。”
微生愣住,瞪着乐香。眯起眼睛,深吸口气,猛地咆哮:“你当我白痴?一毛?鬼才信你,你给我老老实实拿来,全部拿出来!”
乐香被吼得皱起眉头,然后又眨眨眼,一脸天真地摇摇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白公子,您大人大量,家财万贯,满月复经纶,纵横学界,多少人前仆后继,羡慕嫉妒,何苦跟小女子计较这区区一点儿银两?”
“哼哼,甜言蜜语,来这套没用!”戳戳她鼻子。“小心我写状纸告到官府,你们‘永福’就等着关门大吉。”
“白公子为人一向仁慈宽厚,情操伟大,思虑先进,做人豪爽,乃雨维城最负盛名、英俊貌美的大才子,相信是不会为了区区两万银两告到官府。”
微生扬眉瞪她,还是那一句。“甜言蜜语无用!”
她忽然道:“我喜欢你。”
微生惊愕,一下子竟红了颈跟脸。“什什什什么?”大惊失色。
“我喜欢你。”乐香瞪着他重复,把他吓死。
微生尴尬地咳了咳。“嗯哼……嗯哼……”没什么,镇定,镇定啊微生,你那么帅、那么英俊、那么潇洒、那么有才情,又那么天才。又那么有钱、有势、有墨水,爱乐香喜欢你也是应该的,全城的女人都钟意你也是正常的,有什么好惊讶?
可不知怎地,乐香那坚定的一对眼、笃定的表情,看得他胸腔直烫,燥热袭上脸跟颈,还起一阵的鸡皮疙瘩,竟感到不好意思。
他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沙哑,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你你你……你……下次……绝对不可以再犯……要……要好好面壁反省……知不知道?”
甜言蜜语真的没用吗?乐香笑了,瞧他尴尬得胀红一张脸,没想到她这说的人还比他镇静。
“知道知道,我定会好好反省。”不知怎地更觉得他可爱。
忽然微生怀里扇子掉落,恰恰落至她胸口。乐香拾起,瞥见字迹,展开扇面,看见那首诗。
她微笑地模着那一行字。“铜池鲸舞,银海鸟飞,骑省飘零,兰成憔悴。”
“对得很好吧?”微生收回扇子。“啧啧,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女人这么有才华,简直可以跟我媲美。”
乐香怔住,莫非?她抬首注视微生……他知道是她对的?
微生展开扇子扇风。“这个宋清丽真聪明,我佩服极了,等会儿要说服娘,让这大才女当我白微生的媳妇,她长得美、性情又好,只可惜她……”
接下来的话,乐香全听不见。耳朵轰轰作响,不敢相信方听见的话语。心头模糊成一片,一室明亮仿佛在瞬间暗。
乐香低头抿唇,复又抬首打断他的话。“诗是宋姑娘对的?”
“是。”
又挑眉问一次:“真是她?”
微生点头。“对呀,方才我们还一起讨论这诗。”
“你信?”乐香敛容,表情严肃。“你真信是她写的?”
微生听了脸色骤变。“怎么,你是指她撒谎?”口气瞬间冰冷。
“我认为她骗你,白微生,这诗不可能是她写的,诗是——”
“爱乐香!”微生勃然变色,怒叱。“没想到你也这样势利?她虽是风尘女子,却不该因而随口污蔑她的人格,你这样——和我娘歧视你们爱家又有什么分别?即使宋清丽出身低微,只要她才情够,我白微生便肯定她。你可以不屑、可以怀疑,但请不要当我的面说,我不想听这种无聊的猜忌……”他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
乐香沉默了,静静挨骂。微生说完后,她也没有回嘴,只是撇过脸,低垂着眼,待他骂够了,她只淡淡吁口气,很有点无奈,又似是感慨。
如果他喜欢宋清丽,那么她说再多,也是徒然。总是这样,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她能说出真相嘛?那晚他醉糊涂了,想必已经忘记,是她将他捧在怀底,是她的手细细抚模过他的眉眼,是她带他回家,是她写的诗,都是她。乐香觉得很荒谬,宋清丽盗了她的诗,然后成了微生的真命天女,这算什么?
忽然间什么都变得很刺眼;日光刺眼,炉灶刺眼,墙上美丽的影子也刺眼,连吹入窗扉、吹进眼底的风都刺伤她脆弱的眼。
地丧气地坐着,不说话。气氛凝重,白微生一时也不再开口。
她的沉默反而今白微生异常的难受起来,骂是骂完了,可是会不会说得太重?乐香没有哭,可是记忆中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这么丧气的模样,从没有这么安静、这样沉沉的表情,向来无论他怎么骂她,她仍是一副轻松开心,仿佛他怎么恼她,她都不怕他。
可这刹微生不懂,乐香不似往常那样,被他骂了还一脸笑咪咪地无所谓;这次她撇过险去,这次她不言不语,更不笑了。
气氛尴尬,白微生移开一直按住她伤口的手,血已经干涸,凝结在伤处,成了一道暗色血痕。
白微生起身找寻灶上食材。“有没有葱?神农药典记载着葱白可以防止伤口留疤,你们女人最爱漂亮了,你别动,我找葱白帮你敷,这样就不会……”他才转身,乐香已经离开。
微生愕然,愣在灶前,注视着先前乐香安坐的地方——她呢?
乐香走了。
外头目光多么暖,落在她身上却仿佛都带刺。
她信步绕行花院,觉得委屈却没有哭泣。做这行早早看透太多生离死别,她见过伤心人的泪,多得似汪洋。
人生苦短,又何必为了个白微生挂着两行清泪?
乐香走着走着,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抱住膝盖,闭上眼睛,他的话真伤她的心。
她不想哭啊,但是心口却是这么酸。谁在乎脸上留痕?如果心爱的男人不看,一道疤、两道疤又如何?她不在乎她不在乎,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嘴还是嘴,脸上有几道疤她都不在乎。
白微生,你有什么了不起?
爱乐香努力压抑住胸腔那痛楚的感受,然后起身,睁开眼,前路仍是一片光明,深吸口气,花香扑鼻。
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花还是那么香。
尽避,那一朵玫瑰没人欣赏,就枯萎在微生书房的水杯里,那又如何?
乐香拍去身上沾染的面粉,昂首前行。
如果没有蜜糖甜嘴,就去习惯开水滋味;如果没人暖被,就拿厚毯裹身;假如没有缘分,就不要爱情。如此如此,一切一切,不看伤心,自找快乐。然后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爱乐香微笑了,在日光中伸个懒腰。仰头,日光耀眼地闪入眼中,这刹的天空,多美。她伫足,就这么欣赏起来。蓝天白云仿佛都来给她安慰,她目光闪烁,眼泪都蒸发了。
当爱乐香开始意识到,阴错阳差,与微生总是如此,她开始相信和他没有缘分,开始决定忘记之际——
她的母亲却正踹开清水大师的门,一把揪住清水,满脸通红,忿忿咆哮:“我被那老巫婆气死啦——”
清水大师头一次见她发狂,吓得直在她双掌间颤抖。
“爱……爱夫人……怎……怎么了?”
爱夫人怒咆道:“你去跟那臭女人讲,全城最有福气的就是我红月的女儿——爱、乐、香!你听见了吗?听清楚了吗?你告诉那臭女人,要是娶不到我女儿,她儿子死定啦!避他是什么仙鹤还是个鸡,没了我女儿,他就会死翘翘,死翘翘!明白吗?你去说,你现在就去说!”
清水脸色发白,直点着头。“我说我说我说,说她儿子会死翘翘,要娶你女儿……你女儿最有福气,我说……我说……您先放我下来,我都听你的。”
情况好像……开始不能控制。
爱乐香不能控制,白微生也不能。
恶作剧般,平空一只无形手,翻云覆雨。他们的缘分看来还不能善了,那么又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