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笙放弃等待,一早就去假日市场变,可是混到中午就回来了,一进饭店,就冲去柜台。
“我是356号房的苏小姐,有没有我的留言?”
会讲中文的侍者过来了,他翻翻本子查看。“没有喔。”
“没有吗?有没有一位荆先生找我?荆永旭?”
“嗯,356房……对了,刚刚有人找妳。”
“嗄?在哪?人呢?”苏笙焦急。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咳嗽,转身,蓦地面红耳赤。那个人,挂念的那个人哪,就站在面前,他双眼满含笑意,那么刚刚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苏笙不喜欢时髦的PUB,她喜欢荆永旭,荆永旭带她去的地方,她都喜欢。荆永旭带苏笙去泰国皇宫,去玉佛寺,去看那佛塔式的屋顶尖入蓝天,去让太阳照射下的鱼鳞状玻璃瓦,灿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这里的建筑用上很多镀金的建材,金碧辉煌,灿烂夺目。玉佛寺有六道门,每道门都有两位门神站着。
荆永旭告诉她:“这些门神泰语叫『若』,意思是魔鬼或夜叉。”
“和我们台湾的不同。”苏笙打量着,发现这里的门神青面獠牙,眼红如枣。
“他们是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书中的反角,武艺高强,英勇善战。”
荆永旭带苏笙去回廊处,那里绘有史诗中的各种故事。苏笙看得啧啧称奇,问他每幅画的意思。在寺内大殿高处,苏笙还看见泰国稀世玉佛,在那神圣庄严的气氛里,苏笙心里涨满感动,为此眼色矇眬。
“这么容易感动?”荆永旭见她傻气地红了眼,便好笑地揉揉她的头。
苏笙不好意思了,低头笑了笑。奇怪,为何跟他相处时,她变得很敏感?
当苏笙饱览泰国风情时,荆永旭则是忙着拿相机捕捉她的身影。他看那纤细的身影,一下子兴奋地冲到壁画前,一下子奔去看和尚,她也学着拜佛,学着板起面孔,虔诚地对佛许愿。
然后她东张西望,像等不及将所有新奇画面纳入眼底。路上,碰到不懂的她就问,而当他低声解释,她会挨近他,踮起脚跟听,嗯嗯嗯地很认真。然后,荆永旭就闻到她头发的香,再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地开始陶醉了。
这洋溢活力的小东西,这穿白T恤、牛仔裤的小东西,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在他周围打转。他看着,觉得自己快被这只小鸟转晕了。当她看见什么新奇的,会夸张地手一指。
“你看!”然后欢天喜地奔去瞧个仔细。
当他们沦陷在人群里时,她一马当先地钻来钻去,不怕走失。他只好大步追她,怕她迷路。他看着那身影冲冲冲地往前去,她不懂害怕。荆永旭惭愧,他比她高大,却比她谨慎小心。
荆永旭还发现苏笙没心机,很容易自曝其短,但这却是最吸引他的地方,她不假装,对世界对所有人完全开放。在他眼中,这是很傻的,容易受伤的,可是她却活得比谁都精神,笑得比谁都灿烂。
他呢?面对苏笙灿烂的笑容,他觉得自己被整个地融化了,他变得渺小微不足道。甚至觉得自己在仰望她,她太美好,美好得令他迷惘。
当苏笙为巨大的佛感动得泪眼婆娑,荆永旭却为了她感到自惭形秽。在她身上,他看见自己缺乏的。那是他遗失很久的,一种叫“热诚”的东西。
离开佛寺,他们到JimThompson,专卖泰丝制品的地方。店内挂着一疋疋半透明丝绸,有蓝有紫有鲜黄、艳粉色、青绿……
他说:“这是泰丝,颜色很特别,世上几乎找不到相同的。”
“我没用过丝的东西。”苏笙无从比较,只觉得美。
荆永旭叫她模模看,苏笙触模。它们轻薄柔滑,触感似有若无,冰凉凉,稍一使力,它软遁,滑过指尖。
“觉得怎样?”
苏笙摇头。“我不会形容。”从没模过这么细致的东西。
荆永旭望着泰丝,告诉她:“苏笙,记住这感觉,泰丝的触感,独一无二。以后模到别的丝绸,妳就明白它有多么特别。”转过头,荆永旭问她:“哪一条最美?”
“这条。”她中意艳粉色。
“要不要买回去做纪念?很多外国人特地来这买泰丝。”
翻看标价,她咋舌道:“嘿,不要。”贵得吓人。
“它值这个钱。”
苏笙偏脸,缩肩,对他摇头。那模样是有点傻气的,憨憨的。她微笑说:“又不实用,又那么贵。又好像很脆弱,一下子就弄坏。”
说得有理,荆永旭笑了。“妳可以把它挂在窗前,它半透明,能筛换阳光的颜色,改变房里的气氛。”
她眼一睁。“我哪那么浪漫?”
“女孩子不是都很爱讲情调?”他懒洋洋地笑。
“我二十八岁,又不是小女生。”
“我觉得妳的眼睛只有十岁。”
他眼中的闪光使她心跳加速,她低头笑着说:“眼睛还有年龄?那你的眼睛几岁?”
“我的眼睛一百岁,它很老了。”
“胡扯。”她抬头,眼睛亮亮地,指着眼角说:“难怪你笑的时候有鱼尾纹。”
“是,再老一点,就可以夹蚊子。”他一脸正经。
苏笙头一仰,哈哈大笑。荆永旭不禁跟着牵动嘴角微笑了。听着那爽朗的笑声,荆永旭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好几岁。他从没像她笑得那么开怀。他总为自己保留太多。
黄昏时,他们去Face用餐。餐厅隐身在绿油油的热带植物中,外观是传统的泰式建筑。
点完餐,荆永旭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酒给苏笙。“生日快乐。”
苏笙高兴极了,接下酒瓶,打量起来。“什么酒?怎么没贴卷标?”
“这是分装的。妳开餐厅的,尝尝看,能不能猜出什么牌子?”
荆永旭跟服务生要两个杯子,帮苏笙倒酒。
苏笙闻了闻,尝一口,有股特殊的香气。“奇怪,喝不出来。”
“等妳猜出来,免费送妳一打。”
“真的?”苏笙将酒瓶珍重地塞进包包里。“到时不要耍赖啊,我一定猜得出来。我认识酒商,他们光用闻的,就能闻出酒的产牌跟年份。”
荆永旭又将洗好的相片给她,但保留偷拍她睡容的那张。苏笙兴奋地看着,很满意。
菜一道道端上来,苏笙食欲好,掰了筷子,每样都急着尝。
“这个好!”她殷勤地帮他添菜,又吃另一盘,皱眉。“这不怎么样……这个呢?辣!”她兴高采烈地享用,他却心不在焉地发呆。
荆永旭想着该怎么开口邀请苏笙去他家住,一来怕苏笙误会,二来怕苏笙拒绝,三来不希望她乱想,可是……其实是自己在乱想。他矛盾,各种情绪杂在胸中。他觉得自己表里不一,他快搞不懂自己了,究竟是希望苏笙怎么想呢?他还没问出口,自己先想得心慌意乱。
“在想什么?”苏笙大口吃饭。
“没什么。”他口干舌燥,啜一口冰水,却解不了渴。
“对了,昨天怎么没跟你弟来?”
荆永旭一震。“我弟?锦威?”
“嗯,他带我去Bedsupperclub。你知道那个地方吗?座位是床啊……”苏笙描述PUB的摆设,讲得眉飞色舞,荆永旭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先是惊愕,跟着愤怒。他气锦威,锦威干么找苏笙?锦威喜欢文敏啊!为什么约苏笙出去?带她去那种莫名其妙的PUB?跟她坐在床上?!锦威一向对女人很有办法,锦威轻浮率性,他的情史够写十大本书,荒唐的行径足够下十几次地狱了,跟女孩约会不出三天就要搞到床上,锦威……
“你不舒服吗?”苏笙问。
荆永旭怔住,顿口无言。
“你的脸色好难看,怎么了?”苏笙纳闷地打量着他。
望着那张柔美的脸,荆永旭低头,心跳得很响,为自己莫名的愤怒心惊、惶恐,他竟对锦威产生敌意。
心,像被针挑了一下。
忽然间,荆永旭像是从一个遥远的梦醒来,忽然光天化日,照见自己的惨白,他冷汗涔涔,左胸剧痛。
他霍地站起,拎起背包,用一种生硬的口气对她说:“我还有事,妳慢用,这顿我请。”说完不等苏笙反应,大步离开,像急着撇下个什么可怕的东西。
苏笙傻在座位,看着那抹高大的身影走向柜台付帐,走出餐厅,走进暮色里,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她呆了几秒,回过神来,跟着一股愤怒和难堪淹没她,她茫无头绪,不明所以,感到愤怒,更觉得伤心。
他什么意思?他莫名其妙!
苏笙低头,又纳闷——我说错什么?我说错什么得罪他?
她颓丧地瘫靠在椅背,她实在捉模不出荆永旭的情绪,不懂这个人。
有人过来,坐下。“苏笙。”
苏笙抬头,瞪着不速之客。对方穿黑色套装,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是孔文敏。那细致的瓜于脸,化着妆,却遮不住两眼下疲倦的暗影。
孔文敏瞄瞄桌上相片,每张都是苏笙的特写。她阴着脸说:“不要再接近永旭。”
这天她疯狂地一路跟踪荆永旭,看他对苏笙殷勤,对苏笙呵护,所有她奢望的,苏笙毫不费力赢得了。她,她快发狂了。
苏笙强硬道:“为什么?”
孔文政咬了咬牙,说:“他有未婚妻。”
“他没有,他说跟妳只是同事。”苏笙直率地驳回去。
孔文敏的脸更白了,眼睛更红,口气也更冷了。“总之妳不准见他,不准再跟他联系。”
好无理的要求!苏笙扬眉问:“谁规定的?”
“我!”
“妳凭什么?”她的理直气壮教苏笙啼笑皆非。
孔文敏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凄凉感。“妳听过利萨的铁棺材吗?”她目光炯炯,盯着苏笙,口气森冷地说:“西洋古代的挤压刑,死刑方式将犯人锁在铁制棺材里,棺材盖设计得比棺材略小,行刑者慢慢降下棺材盖,直到死囚被压死。棺材盖闭合的速度极慢,到弄死犯人为止需要好长的时间……”
“干么跟我说这个?”
“让妳明白。”孔文敏眸光一冷。“从我认识永旭那天起,我就躺进这副棺材里,我爱他,好爱他。这份爱,沉重得像棺材盖,时刻挤压着我。现在,我快窒息了,痛得快死了。”她微笑,眼色凄迷。“假如他爱上别人,这最后一击就会让我窒息。我就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妳听懂没?”
竟敢威胁她?不可理喻!苏笙眼中闪着堆积起来的怒火,胸口剧烈起伏。“孔小姐,我还知道有一种酷刑,用绳子绑住犯人,绳子越缚越紧,陷入肉里,勒到骨子上。”
“什么意思?”孔文敏瞇起眼睛。
“妳就是绳子,妳的爱就是,可怜的荆永旭,被妳爱着一定很累。妳不是付出爱,妳是在伤害他;妳不是要他快乐,妳是想害死他。”苏笙语气铿锵,掷地有声。
孔文敏心惊,气愤,恼羞成怒,却无法反驳。她发抖,面无血色。
眼看她快崩溃了,苏笙忽然不忍,劝她一句:“他不爱妳,妳想开点。”
孔文敏笑出来,笑得落泪。“妳劝我想开?妳真行,觉得我可怜?妳同情我?”
“我说实话。”
“妳最好听我的,不要再见他。”
“如果他找我,我还是会见他,他又不是妳的——”
哗一声,文敏抓了水杯泼她。“不要以为我开玩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笙被泼得脸颊头发全湿了,餐厅一瞬间静下,众人目光集中在她们身上。
侍者赶来处理,请她们离开。文敏发泄完,扔了水杯,转身就走。
“妳给我站住。”苏笙说,孔文敏继续走,苏笙大声重复:“给我站住!”
孔文敏转身,挑衅地瞪着她。昂着下巴。“妳想怎样?”忽然,她脸色骤变,看苏笙抓起桌上的柳橙汁泼来。她惊呼,闪避不及,瞬间浑身沾满黏稠液体。
“妳……妳……”孔文敏面色发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下连经理都赶来了,侍者们半求半强迫地拉她们出去,但她们对峙,不肯移动脚步,客人们全好奇地对她们指指点点。
孔文敏瞪住苏笙,低头看套装,套装骯脏黏腻,她一阵反胃,忽地像只发狂的野兽尖叫着扑向苏笙,扬手甩苏笙一巴掌。苏笙立刻回敬一耳光,打得孔文敏摔在地上,高跟鞋飞出去。
这会儿经理、侍者、客人,包括孔文敏自己都呆住了,都吓傻了。孔文敏跌在地,嘴角尝到咸味,她的嘴破了,衣服脏了,鞋飞了。而苏笙呢?孔文敏抬头,她瞠目结舌,倒抽口气。
灯下,众人目光中,苏笙站得直挺挺,她挨了一巴掌还站得直挺挺。她的右脸肿了,正看着孔文敏,神色镇定,眼色强悍。她倨傲得像个女王,杀不死也赶不走、什么都不怕的女王。
这女王用一种笃定的、豁出去的口吻对孔文敏说:“没人可以打我,再动我一下,妳试试看。”她恼得热血沸腾。
苏笙那炯炯的目光,盯得孔文敏遍体生寒。孔文敏以前也找过其它女人的麻烦,恐吓过心仪荆永旭的女人,每个都怕她,但这次,怕的却是她自己?!
孔文敏看着苏笙,又看看周围的人,再看看自己,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骇得心惊胆战,她好惨,好狼狈,好可笑。
侍者来扶了,她一把推开,拾了鞋,一拐一拐地跑出餐厅。一冲出餐厅,她狼狈的模样即刻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一对对眼睛像探照灯那样打在她身上,孔文敏面色惨白,呜咽一声,掩脸遁入小巷。颤抖着,拿出手机,拨了一组号码,对那头的人哇地哭出来——
“伯母~~伯母……”她缩在墙边,痛哭失声。
当晚,苏笙坐在床前,跟弟弟讲电话。
“店里有没有什么事?”她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在右脸上。
“没事,都很好啦,妳好好玩,下要担心。”苏家伟开朗的嗓音,稍稍安抚了苏笙的情绪。
苏笙沮丧地说:“我……我想回家了。”看着窗外风景,夜里霓虹闪烁,远处车流的光影一瞬瞬消逝。她看不清楚曼谷,看不清楚荆永旭,她的脸很痛,心也痛。
“回家?”苏家伟在那边笑。“敢回来试试看?都叫妳放心了,好好玩啦。”
接着他叨叨絮絮说起学校发生的事,吉他社要去表演了,他跟同学计划拍短片放到网页上,他说不停,苏笙听着,只觉得台湾的一切都像在梦里,那熟悉的环境、弟弟、竹笙餐厅、一切一切……像在梦里,恍如隔世。
一个荆永旭,将她的世界拉成两边,一边是认识他之前,一边是认识他之后。她也分裂成两个苏笙,与他相遇前,与他相遇后。她的心境不同了,她觉得有个陌生的苏笙冒出来了,一个患得患失、多愁善感的苏笙,她不再熟悉自己了。
这几日的境遇,把她兜得迷糊了。那个真实的世界,远得像个梦。这边呢?这边更像是个梦,一个乱七八糟的梦,一下高兴、一下悲哀的梦,一下感动、一下颓丧的梦。
苏家伟聒噪地说了一阵,忽记起来。“啊,电话费很贵,我不讲了。”急急挂了电话。
苏笙躺下,敷着疼痛的右脸。后来,就哭起来了。
她怎么会这么寂寞?这么难过?还这么慌、这么没安全感?她的坚强到哪去了?潇洒到哪去了?她无忧无虑,不愁不烦,只需努力工作赚钱的日子到哪去了?
苏笙一搭一搭的哭着,喃喃地说:“荆永旭,我不懂你。你什么都没表示,但看看我,我已经因为你挨了一巴掌……”
苏笙觉得委屈,闭上眼,脑海浮现荆永旭仓促离开的表情。他在逃避什么?她原以为这男人属于金色阳光,属于夏日的棕榈树,但有没有可能,这是他的伪装?
也许,他比夜更黑。那双默默的黑眼睛藏着什么?而那种忽然被撇下的感觉,实在太难堪了。苏笙看向桌子,月光里,一支酒瓶,孤单地立在那里。她取来,握着冰冷的瓶身,拔去瓶盖,拿到鼻间嗅闻。
香气清冽地窜入鼻间,这香气,有种孤独的凄凉味。苏笙觉得心窝里好似有根绳子,轻轻抽了一下又一下。
那边,荆永旭心里也有条绳子,抽了一下又一下。
离开Face餐厅后,他没回家,一个人开车,驶出市区,驶向田野,驶得远远,结果绕一圈,又驶回市区,车子停在卖泰丝的JimThompson前,熄了火。他坐在车里,望着灯火通明的JimThompson。
他想起苏笙的脸,想起他的骤然离去,将她丢在餐厅里……于是心里的绳子变成野兽,张牙舞爪,抓着心脏。他按住左胸,想镇住野兽,左胸却剧烈地痛起,痛得他面色惨白。
他心深处,有只黑暗的兽,蛰伏着,一直睡着,直到苏笙出现,野兽醒了,开始咬他。就在傍晚,在他对荆锦威产生敌意的那剎,野兽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这黑暗的秘密,左胸的伤疤,明明事情过去那么久,为什么还要折磨他?像饿鬼,吃着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他重捶了下方向盘,拔钥匙,下车,走进JimThompson。店员准备打烊,他赶在最后一刻,买下粉艳色丝绸。他是最后一位客人,当他走出店,身后,招牌灯灭了。
回到车里,他模着丝绸,苦笑着。
买来做什么?他也不浪漫,也不打算挂在窗前,也不可能系在身上。那么,送给她?
于是车子驶到苏笙住的饭店,在饭店外停了会儿,透过车窗,张望苏笙住的那一层,那里没有光,她睡了?他竟矛盾地松了口气,掉转车头,回家。一路上告诉自己——不要,不要感情用事。
在爱与荆永旭之间,有道黑暗河流,他跨不过去。那头,苏笙在爱那边向他招手,对他微笑,他却情愿驻足,望着那么灿烂的笑容,放任自己枯萎。
荆永旭放弃爱情。
这世上,人人都渴望爱,他却选择逆爱而行。情愿孤独,孑然一身。
爱说,你不可能只选取我的快乐,却不要我的痛苦。
爱说,当你在爱时,同时也在聚集恨的力量。
爱又说,但没有我,你不算活过。
爱轻轻说,你要学会承受。
荆永旭听不到爱,他以为自己没爱过。可是爱已经埋下种籽,在他心窝里养着。
爱说。爱温柔地说,你心里那只兽呵,哪天吃了爱结出的果,牠就会乖了,你就不会再痛了。你慢慢等着,养着爱的种籽,它会教你,看见它的力量。
这一晚忽地起风,打雷闪电,暴雨落下,就在这坏天气的夜,荆永旭的母亲周云来到曼谷。她一接到孔文敏电话,立刻订最快的机票来曼谷,孔文敏像讨到救兵,挽着周云进房说悄悄话。
一个小时后,当她们走出来,脸上都有股默契,一种相知的喜悦,好象刚完成一笔交易,敲定某事。周云的手亲密地搭在孔文敏的肩膀上,她们偎在一起,像对母女,亲密说话。
荆永旭在客厅里弹琴,他知道母亲来一定有事,但他不动声色,也不主动问。
周云和孔文敏坐在沙发,打算一搭一唱地,说服荆永旭结婚。
这个夜晚,琴声、雨声激荡着。永旭演奏“SpanishCaravan”,这是一首困难的曲子,但荆永旭弹来毫不费力。这曲子旋律疯狂,节奏快速,奔腾的琴音,像个神经异常,濒临崩溃的病患。一小节比小一节更激烈更高亢,像对谁咆哮,向谁嘶吼。而演奏者面无表情,眼色沉静,盯着琴键,压抑坏情绪。
在疯狂的琴声里,周云问儿子:“你们该定日子了吧?”又对孔文敏说:“昨天我跟妳爸通过电话,他也赞成年底把婚事办好。阿旭,你觉得呢?”
荆永旭弹奏钢琴,无动于衷。
“永旭?”周云提高音量。“妈说的听见没?我可不管你愿不愿意,在妈心里,我认定的媳妇只有文敏。”
孔文敏怯怯一笑,感激地看了伯母一眼。
周云对孔文敏使个眼色,一切包她身上。“日子订在十月怎么样?”她问儿子。“十月不会太热,又不会太冷,最适合结婚,到时你回家里住,把婚事办一办。”
“伯母,我爸跟西华饭店的经理有交情,我们可以在那边办。”
“好啊,我有认识的花行,一定把妳的婚礼布置得非常漂亮。”
两人讲得兴致勃勃,荆永旭始终沉默着,像不关他的事。
荆锦威从房里走出来,果着上身,只穿条睡裤,手里拎着一罐啤酒。
“文敏在,你好意思穿这样?”周云轻蔑地看他一眼。
荆锦威散漫地笑了笑,过来坐孔文敏身边。“她又不是外人。”荆锦威说着,搭她肩膀,孔文敏瞪他,拨开他的手。
“不正经。”周云冷笑。“不知道你妈怎么教你的。三天两头闹事,你爸就是让你气得脑溢血,到现在还躺在医院。”
荆锦威灌一口啤酒。“听翠姨说,爸出事那天,妳吵着叫他改遗嘱?”
周云脸色骤变。“荆锦威,你倒会推卸责任。别忘了,当天杂志爆你跟未成年少女王鹃交往的事。”
“伯母,妳不用跟他废话,省得自己生气。”孔文敏暗掐荆锦威,要他闭嘴。
周云注意力又转到儿子身上了。“阿旭,你倒说话啊?妈就这么跟你说定。”
荆永旭不受影响专注在琴键上,荆锦威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忽双掌重击琴键,轰地巨响,打断琴音。
“哥,这时候不适合弹琴吧?”
荆永旭叹息,掩上琴盖。“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跟文敏不可能。”
荆锦威回头,看着文敏,扬眉。“听见了?死了这条心吧!”
周云嚷:“阿旭,文敏有什么不好?她对你百依百顺,她……”
“永旭——”孔文敏插嘴。“婚后,我绝不干涉你的生活,我会给你最大自由。你讨厌束缚,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台北,我也可以配合你,我什么都依你。”
“既然这样,结婚有什么意义?”
“有,有我的股份,劭康等于是你的了。”
荆锦威笑起来,笑声苦楚,他看着荆永旭,讽刺道:“你看。多为你想,你快答应,免得哪天老头子一死换我当家,你会被我踢出劭康。”
“没错。”周云牙一咬,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他们母子一定会联手欺负我们,但是只要你跟文敏结婚——”
“我不在乎。”荆永旭转头,看着锦威。“劭康本来就是你的。”
荆锦威愕然。
“什么他的?我们母子也有份!”周云不平。
荆永旭看着锦威,想起他约会苏笙的事,便试探地问:“你不是很喜欢文敏吗?你跟文敏结婚,我乐于祝福。”
“荆永旭!”孔文敏脸色一变,气得颤抖。
“阿旭!”周云急得大叫:“你胡说什么?文敏喜欢的是你,你干么……”
“是,我爱文敏,但我不能娶她,文敏心里只有你。”荆锦威颓丧道。
“我更不能娶她,我不爱她。”
“你们说够没?”孔文敏霍地站起,瞪着两兄弟。
“妳不要气,好好跟他说。”周云讨好地拉孔文敏坐下。
孔文敏挥开她的手,瞪着荆永旭。“你是下是喜欢苏笙?你喜欢她对不对?”
荆永旭一震,侧身,面对她。“妳想太多了。”
“特地打扫客房请她来,帮她拍照带她去泰国皇宫去玉佛寺,去JimThompson,去Face!为什么你可以对她那么好,对我这么坏?”
“妳跟踪我?”荆永旭目光一凛。
“对,我不甘心,你对我从没那么好。”
荆锦威叹气。这个笨女人,这样只会更激怒荆永旭。
“好了,瞧妳气的。”周云搂住她。“不要气了,伯母站妳这边,那个什么苏的,我不会承认她。阿旭,你听见没?”
这时,荆永旭的目光移到母亲脸上,那冰冷的眼神直望进周云心里。周云心悸,脸上闪过一抹心虚。
荆永旭轻轻说:“妳认为我会在乎妳承认什么吗?我会在意妳的感受?”这话很轻,但每句都像雷电打在周云的心上,堵住了周云的嘴。
荆永旭又看向孔文敏。“妳听好,我不打算结婚,也不打算跟谁交往。”他一直忍,但这次够了,这次要让孔文敏彻底死了心。
他说:“我对妳坏,是因为妳自私跋扈令我厌恶。妳还想听什么?要说多少难听话才能让妳死心?”
孔文敏震惊,忽然头昏,扶住沙发。
“哥?”荆锦威乞求地看着荆永旭,希望他留点情面。
“这就是我在你心里的模样?自私跋扈?”孔文敏颤声问:“没好的?”
“不只自私跋扈,还自以为是,嚣张可恶,骄纵野蛮,仗着自己良好的背景,为所欲为。孔文敏,妳只是生得比别人好,除此外又有什么赢得过人?凭什么以为妳爱的,对方就要爱妳?妳哪一点可爱?”
“好了,都不要说了。”连周云都听不下去了。“婚事搁下可以吧?妈给你时间考虑,不逼你。”
“不,让他讲,让他讲个够。”孔文敏含泪,咬牙瞪着荆永旭。“很好,我嚣张可恶?我自私跋扈,我有一箩筐的缺点,我在你眼中这么下贱。苏笙呢?你倒说啊!她哪点比我好了,让你对她好!”
“妳有的这些缺点她都没有,这就够了。”
“就这样?”孔文敏笑了,笑得落泪。“我这么不堪?这么糟糕?在你眼中这么差劲?!”
“文敏!”荆锦威冲过去抱住她,激动地嚷:“不是不是,妳在我眼中很好,妳美丽大方,妳——”
“你住口。”孔文敏推开他,瞪着荆永旭。“所以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永旭,你怎么可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她心碎地喊:“我妈出车祸死的时候,我不吃不喝闹脾气,是你哄我的,你帮我梳头,你说折一百个星星可以让我妈上天堂,你陪我折星星,你那么温柔,你明明喜欢我啊,你为什么变了?那天起,我就爱上你了,你为什么变了?为什么不再对我温柔了?”孔文敏痛心,她哭了。觉得有根锥子扎在心上,好痛好痛哪!
周云疲倦,掩脸坐下,眼看文敏为爱痛苦,她心里也跟着痛起。女人对爱太执着,情愿埋掉自尊。
荆永旭没因文敏痛苦,就软了心肠,他板着面孔说:“当年妳十三岁,十三岁的妳是可爱的。”
“那为什么现在我变成自私跋扈、嚣张可恶?”
“因为妳要我爱妳,从妳开始渴望我爱妳的那天起。妳就变了。”那种穷凶极恶的讨好,失了自然,像汗湿的衬衫,黏腻湿缠,他受不了。
孔文敏愕然,太讽刺了,怎会如此?越爱他越被讨厌?
“所以现在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对。”他答得斩钉截铁,不让她有希望。
“一点都没有?”
“没有。”
她牙一咬,决绝道:“好,一点感情也没了,那么不管我怎样你都不在乎?都无所谓?”
“对。”
“我死给你看!”孔文敏发出痛心的呼喊,冲出屋外,荆锦威惶恐,跟着追出去。
“你快追她!”周云冲来拉荆永旭走,却被他甩开手。
“阿旭!你放聪明点好不好?你看锦威,那么讨好文敏为什么?这利害关系你懂吗?要是让他得逞就糟了,你快去!”周云推他,他不动如山。
“妳不要再干涉我的事。”
“我是你妈,我有权利要你娶她!”
“我是妳儿子,妳又怎么对我?”
周云脸色一变,表情惶恐,吞吞吐吐。“我……我知道你恨我,你记恨当年的事,当时是不得已的,你爸想跟我分手……想拋弃我们,所以我才……”
“所以妳伤害我,拿我威胁他。”
客厅瞬间静下,只听得屋外粗暴的雨声。周云撇头,掩脸,双肩垮下来,眼睛下雨。“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那么久了……”
“我是想忘记,也许我该请教妳,要怎么才能忘记?”他的口气压抑,像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当年,周云跟荆劭争执,为了吓荆劭,拿刀挟持儿子,她当时急疯了,发狠地威胁道:“敢跟我分手?我们母子就死给你看。”
但荆劭还是执意分手,周云激愤,真的划伤荆永旭,咒骂着要跟儿子同归于尽。荆劭吓坏了,抢下刀子,送荆永旭就医,事后,荆家动用各种人脉压下新闻。
周云那一刀,令荆劭再不提分手,并同意接他们回家,帮荆永旭入籍。
当时荆永旭才十二岁,左胸皮开肉绽,因为不信母亲会伤他,他震惊至极,直瞅着胸前艳红的血,那么红,那么汹涌,教他如今作梦,还常梦见一片血红世界。天下红雨,他踩在血泥上,困在幽黯世界,走投无路。
伤口结痂,遗下一道疤,心里的伤却从没愈合,一旦有爱的感觉,心里那道伤口恍若又皮开肉绽,提醒他,爱会害人。
现在的周云,不再是当年娉婷秀丽的女子,她穿名贵服饰,化夸张的浓妆,瘦得鹄面鸠形,因为长期失眠,脸上总有股倦意。可是眼色异常锐利,像随时处在警戒中,计算别人,计较得失,努力争取自己的利益。她好强好面子,但是,当荆永旭一提起这事,便轻易地戳破她了。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面上浓艳的妆变成浮腻的油彩。
她喃喃道:“我……我真的在为你打算……那是意外……”
“不要再把我卷入妳跟爸的战争。”荆永旭悍然道,撇下她,回房了。
周云在灯下,呆呆站了好一会儿,跌坐地上。她哭不出来,她有什么权利哭?这是业障,认识荆劭是她的业障哪!毁了她一生,害她心永无宁日。瞧她有多失败?唯一的男人抓不住,唯一的儿子恨她,她凄怆地笑了,笑得扑倒在地。
荆锦威揪住文敏,暴雨打得两人湿透,睁不开眼。
“放开我!”孔文敏咬他,奋力挣扎。
“妳去哪?”
“去死!”
“不要!”荆锦威搂住她,她又踢又打,他紧抱这个心碎的女人,好难过。“为什么糟蹋自己?他不爱妳,妳去死有用吗?不要傻了!”
孔文敏一震,停止挣扎,把头一仰,瞪着荆锦威。“有多爱?你多爱我?”
“我愿为妳做任何事,只要妳高兴。”
孔文敏冷哼。“说得真好听。”
“我可以证明,只要给我机会,让我证明。”
她低头,像在考虑接受他了。
荆锦威精神一振,热切道:“文敏,我不会让妳失望。以前我放荡是因为妳不爱我,但我发誓,只要妳接受我,我立刻重新做人。”
“锦威……”孔文敏退一步,打量他。“你真的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对。”
“如果你可以让苏笙爱上你,跟你交往,我就跟你结婚。”
荆锦威震住,他不明白。
“你跟她恋爱,再甩掉她,让她哭得死去活来。去,去玩弄她的情感。”
“妳迁怒她,她什么也没做啊?”
“我恨永旭。”
“那为什么要伤害苏笙?”
“因为伤害苏笙就等于伤害永旭,我找到办法了,一个可以让荆永旭崩溃的办法,一定行的,他永远那么自制,那么理智,可恶透了,我要撕开他的面具,让他跟我一样痛苦。”
说到底还是为了荆永旭,荆锦威心寒。“我不认为他会因此痛苦。”
“他会,锦威,你看不出来吗?永旭爱她。”
“我哥没那么容易爱人。”
“因为他擅于隐藏感情,他喜欢苏笙的,他第一次对女人那么殷勤。锦威,你刚刚也看见了,你哥是怎么羞辱我的?你帮我,帮我出一口气,我要让他内疚,”孔文敏尖声道:“我要让他哭,让他痛苦,让他崩溃!”
荆锦威怀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想法不合逻辑,她恨得没道理。
“我们回去了好不好?”他颤声道:“雨好大,打得我好痛,妳不觉得吗?”
“你不帮我?你不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不要这样。”这样疯狂的她教荆锦威感到害怕。
“不愿意就算了,不要再假惺惺地说爱我。”孔文敏转身,踉跄走着。
“去哪?文敏?”
见她住河的方向走,荆锦威惊恐,追上去,但来不及,她投入河里。
“文敏!”荆锦威惊恐,立刻跟着投河,他泅泳在黑暗的河里,看不到孔文敏,他吓坏了。终于找到她,抱住她,挣扎着游出河面,拖她上岸,她不省人事,荆锦威立刻为她急救。
她的唇冰冷,没有心跳。荆锦威一下一下按她胸口,嘴一再覆住她,重复急救的步骤,终于她呛出积水,用力咳嗽。
荆锦威吓得魂魄丢去大半,抱紧孔文敏,疯狂地保证:“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不要这样,妳吓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