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的汪树樱是这样想的。人生嘛,除死无大事。做人身体健康,能吃能喝大小便顺畅,就构成愉快的基础,其它不用计较,千万不要把自己搞得肩负重任,忧国忧民,满月复惆怅,理想伟大,累死为止。
留名青史这种事给别人去干好了,她啊,只要开开心心、懒懒散散过完今生,足矣。
她经营的店就跟她处事态度一样随便、毫无原则,更没道理可循。市中心,十坪大原木装潢的饮料店,只卖三款热巧克力饮品和印度女乃茶,以及各种随她心意做的中西式点心。好多客人建议她卖咖啡,她才不卖咧,她会不知道上班族爱喝咖啡吗?厚,她不卖就是怕生意太好,那样很累的溜!是,开店,她还怕生意太好,反正店面是老爸的不用店租,所以开店重要是自己玩得尽兴。
所以迷北方吃食时店里就卖包子,迷西式料理时,就有意大利饺子,完全不管跟饮料搭不搭。店内陈设随时改变,迷摇宾乐时会挂上摇宾团体海报;热衷听古典乐时,连二手店买来的小提琴都摆出来当背景。最可怕是某个阶段迷上神秘事物,连水晶球都有。最近喜欢乡村风格,所以店里用干燥花草做布置,很有普罗旺斯田园的FU。
汪树樱开的“巧遇小店”,风格为“乱七八糟,胡搞善变”是也。
从高职毕业到现在,店开N年都没赚,也不赔就是了。她爸妈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老爸是会计师,安安分分在人家的公司工作一辈子,就等着退休那一日领足优渥的退休金。这间店面是老爸投资股票赚钱买下的,爸妈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活着,呼吸正常即可。瞧,多低的要求。欸,可别轻视这样的要求,要知道人生无常,想好好活着、日日呼吸顺畅也不那么容易的溜,稍不留神,随时会嗝屁的哪!
汪树樱谨遵父母命,彻底实践逍遥之志,力图以身心愉快为最高指导原则,所以只做想做的事,只吃爱吃的东西,只想自己开心,其它懒得理,日日在店铺里瞎忙,宛如一井底蛙也其乐融融,欢天喜地。
她是“巧遇小店”的女主人,巧遇小店是她性命的延伸。她发挥创意的天地,她的挚爱,她的命,她吃喝拉撒睡都在这店里了。每早开店看见那些庸庸碌碌忙着赶着去上班的客人,汪树樱真是替他们心疼死了,天气这么冷,冬天这样长,台北还时常下雨,这些人忙碌的奔来赶去的,好辛苦捏。而且几乎全都眉头打结、表情木然,好像赶着去刑场那么不甘愿哪。
最近圣诞节刚过,假期让连绵多日的雨天摧毁。今天又是湿冷下雨的早晨,一连几个超强寒流,挟着下不停的雨,侵蚀老人骨头,台北城都快发霉了,赶上班的人们表情更忧郁了,大家冻僵的模样像贫血很久的吸血鬼。雨再下不停,忧郁症快变流行病了。
“‘黑先生’来了——”店长管娇娇一边帮客人点餐,一边朝手忙脚乱的汪树樱咬耳朵、使眼色。
那个男人年约三十,穿着黑色高领运动服,这种天气,他也不穿外套,不怕冷吗?且不管天气如何变化,他阴沈的脸色倒是四季如常,很没新意。他排在人龙里特别突兀,因为身形高,眼神自负,一脸淡漠,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离他有几千里外,所有动静都与他本人不相干,全不能入他的眼,他臂下挟报纸,双手抱胸前,一副麻木不仁的模样等候在人龙里。他骄傲、自负,还带点不屑,阴阴沉沉,就像这种教人郁闷不舒服的天气。所以“黑先生”是汪树樱跟管娇娇给那人取的绰号。
他从不跟人闲谈,每次对管娇娇热情的问候置之不理,半年多的常客,她们还不知道他姓啥名啥。汪树樱跟管娇娇最爱打赌,猜常客们的职业背景。当常客跟她们混熟时,谜底揭晓,赌盘开出,就是汪树樱跟管娇娇最兴奋时,到目前为止,管娇娇几乎每次都赢。
唯有黑先生的职业她们始终猜不透,虽然他常来,但凛然寡言的态度,没办法跟他混熟。于是猜测“黑先生”的职业变成了管娇娇跟树樱的挑战,截至目前为止,她们的答案已经翻了好几番。
因为黑先生总是只身前来,大部分在早上。外套单薄,不怕冷,常穿着运动服,身材高精瘦,所以管娇娇猜他是健身房教练。
“健身房教练应该很热情,他从不和人哈拉,不像啦。”汪树樱推翻管娇娇的臆测。
黑先生爱喝热的薄荷巧克力,佐一份财经报纸。管娇娇又猜:“我肯定他是投顾人员,在投资公司上班。”
“可是投顾人员不是都会带计算机盯大盘看吗?他又没有。我个人认为……”汪树樱猜道:“是……情报员。沉默寡言,不爱和人互动,从不跟朋友一起前来,神神秘秘,一定是不可告人的工作,007之类的——啊!我知道了,是国安局的人,因为绝不能泄漏国家机密,所以变成这副孤僻德行,也不能交朋友,所以他身上弥漫浓烈的寂寥孤独的氛围,像苍茫天地里独来独往的一匹狼凹呜……欸,讲到这个,很久没听齐秦的歌,拿来放一下。”
“汪树樱,你是电影看太多了吗?活得实际点好吗?还狼咧,我还羊咩咩咧。”管娇娇笑她。
她们至今都不知道黑先生的身分。
此刻,店里被客人滴滴答答的湿雨伞弄得地板一汪汪湿漉漉。门外明明放了伞桶,但没几个人真把伞放好,大家都打算买完饮料赶快走,偏偏人手不够,队伍越排越长,客人们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地板也越来越湿,终于轮到黑先生点餐了。
避娇娇笑容满面地问:“今天也是薄荷巧克力内用吗?”不管黑先生表情多冷,面对着英俊的帅哥总让人心情好。
黑先生还没回答,一个鲁莽的小女生挤到他前面抢着点餐——
“热的印度女乃茶甜一点,快,我要迟到了~~”小女生穿着小学制服背着粉红书包大声嚷,她爸爸跟来,忙向大家道歉。
“不好意思,我女儿睡过头快迟到了,先让我们买一下,我们只要一杯饮料马上走,谢谢。”
“热女乃茶外带对吗?”管娇娇笑咪咪问,她认得这小女生,常来光顾。
“是啊,快点喔。”
“树樱,热女乃茶,甜一点。”
“马上好!”一旁的树樱,踮脚尖,拿下挂墙壁上的小兵子,赶紧帮小朋友准备。忽然锅子被抽走,她转过头,看见黑先生将锅子放柜台,盯着她问——
“你视力多少?”
“欸?”
“有没有白内障?老花眼?青光眼?”
“我视力很好。”汪树樱笑。难得黑先生讲这么多话,破纪录了。
“既然这样,没看见是我先来的?”
“不好意思……”管娇娇笑着打圆场。“先生,别生气,我们马上帮你弄,这个小女生因为赶着上学,所以——”
“我快迟到了,阿姨~~快弄嘛!”小女生嚷。“女乃茶啦,人家的女乃茶啦!”
“可是……”汪树樱看看黑先生,他一副不妥协的强硬样,再看看焦急直跺脚的小女生,觉得很为难。
“乖女儿,我们先让他点好不好?”小女生的爸爸自觉理亏,蹲下来安抚女儿。“还是我们不要买了,你看,队伍好长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小女生尖叫。“我最爱喝阿姨的女乃茶,我没喝到就没办法上学,我会很伤心会死掉。”
“死掉?那可不行!”汪树樱赶紧朝小女生挥挥手。“阿姨很快就好了,等我一下喔。”她冲着黑先生笑。“不好意思,小朋友上课快要迟到了,既然你要内用,应该不急,我们先让小朋友好吗?大人嘛,不要跟小孩计较是不是?”
他不回答,转而看着小女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生脸红,叔叔好高好帅,她会害羞。“叔叔……我姓郝,叫可艾。我是郝可艾~~”
大家笑了,真是好可爱,洋女圭女圭般漂亮精灵的女孩。
“她啊,是我的宝贝。”小女生的爸爸笑得合不拢嘴。“所以我给她取这么可爱的名字,我和太太把她宠坏了,不好意思。”
黑先生蹲下来,和小女生直视。“郝可艾小姐——”
小姐?“叔叔……”小女生腼觍地笑。
“想喝女乃茶?”
“想喝。”
“没喝到就会死掉的那么想?”
“是啊,我没喝到就会死欸,等太久也会死,让我排队的话我更会死。”
“这样啊……”他微笑,慢条斯理地说:“那死掉好了。我绝不会让人插队,死、小、孩。”
啊咧,小女生张大嘴巴,呆掉,手里的洋女圭女圭比主人早一步掉在地上先死了。
“坏人——”小女生回过神,放声大哭,哭声响亮刺耳,大人们围上来安慰小朋友。很有爱心的婆婆妈妈们搂着小女生安抚,一边不屑地觑着黑先生嘀咕——
“干么跟小孩子计较?”、“真小气——”、“都这么大的人了……”、“天啊,怎么有这种男人?”、“长得人模人样的、心胸这么狭窄!”……
“我不是死小孩,呜……”小女生哭得涕泪纵横,可怜兮兮。
黑先生站起来,不为所动,命令一脸呆怔的汪老板。“热巧克力呢?不做吗?”
这家伙,汪树樱双手握拳,深吸口气,火大了。这男人把她温馨和平的小店弄得跟战场似的。她啪地推开矮门,大步走出柜台,站他面前,双手插腰,努力以一五八的身高瞪向一八五的黑先生。
“我跟你说,对,是你先来的,我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但是现在小孩子因为你哭成这样,我决定先做给小朋友。你,一旁等去,不想等的话请离开,谢谢——”
“我可以离开,但是刚刚我排队排了至少十分钟,这十分钟的损失要怎么赔?”
“什么?赔?”
“时间就是金钱,你不知道?”
树樱瞪大眼睛。“好,好啊,那赔你饮料的钱好了,五十五块!娇娇,给钱!”
避娇娇赶紧从抽屉模了半天,还拿不出来。
汪树樱吼:“快点——”
“六十元好不好?”管娇娇尴尬地笑说:“刚好没零钱了。”
“拿来!”汪树樱拿了硬币,抓住黑先生的手,铜板塞进他掌心里,结结实实用力帮他把五指都扳成拳状握紧硬币。“你这么爱钱,千万要把钱握好,这样可以了吗?五块不用找了,补偿你的精神损失。掰掰——”就这样,做人嘛也不要太计较,花五十五元请走机车客人,这桩买卖值得。滚——
黑先生给她个冷笑,啪,铜板重放柜台。
“我的时间很贵,没这么廉价,给我五十五万的话,我可以让死小孩先点。还有——”他瞅着树樱笑。“这里是幼儿园吗?专门为小孩服务?小朋友不懂事就算了,当老板的人也跟着幼稚?”他拿高柜台放着的“请排队”立架,指着上面的字。“这个,写假的?”
汪树樱唰地满脸通红,结巴起来。“因为……因为小孩赶着去上课所以我才……而且你是要内用,所以我先让小朋友点……我当然知道要排队……而且她都哭了……”
“因为小朋友哭闹就满足她的要求?这是对小孩正确的教育?就因为今天你纵容小孩,是非不分,社会才那么多问题青年道德沦丧——”
“喂、喂!只是让她先点餐,这样就危害整个社会?干脆说我会消灭银河系好了,地球有这么脆弱吗?!你好咧,你帮帮忙咧,笑死人咧!”
她火大的模样,教他乐趣无穷,他笑了。“汪老板,你真的要跟我讨论地球有多脆弱吗?还是赶快给我巧克力,然后消化这么长的队伍?至于你——”他低头,瞪小女生。“到最后面排队。”
“不要!阿姨!女乃茶!”小女生抱住树樱的腿。
“热巧克力。”黑先生催促。
“给我女乃茶~~”小女生叫。
汪树樱头大,左右为难,真荒谬,这一大一小败上了?
这什么情况啊?管娇娇跟客人们忍不住笑了,小女生的爸爸拉了女儿往外走。
“不喝了,现在真的要迟到了,走。”
“我不要走!我会死!”小女生挣月兑爸爸,用力跺脚,公主病很严重,小脚蹬向黑先生的裤子,踢他几下。
黑先生把她像猴子拎起来,放一边,冷冷骂一句:“没家教。”
“X!你骂谁没家教,谁?XXX的!”小女孩的爸发飙了,骂着粗俗的三字经,挥拳就呼向黑先生。
众人尖叫,树樱冲去制止,地太湿,她脚跟一滑,后脑勺就往收款机栽——
众人尖叫。
“小心!”
“树樱!”
惊呼声中,一只强壮手臂伸来,稳稳地揽住汪树樱的腰。同时,黑先生的另一只手掌扣住对方拳头,轻轻松松将之反扭身后,对方腿软,痛呼。他一连串敏捷反应,不到两秒时间。大家怔住,好像看了动作片,这男人好快的身手!
“爸爸!放开我爸爸!”小女孩吓坏了,尖声痛哭。
树樱站稳,推开黑先生。“不怕喔……”正想抱起小女生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