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等已将镶红旗副将给擒来了。”
待玄煚将德孋紧紧抱在怀中,正欲上马之际,两三名小将打扮的人已将负伤的鄂图泰带到山丘上,来到他身后。
“好了,将他放下吧。”玄煚仍是背对着小将们,淡淡地吩咐道。
两三名小将闻言,先将鄂图泰推倒在沙地上,其中一名小将又问:“将军,我们今儿个真要就此收兵吗?”
他可真是不解,眼看着就要将镶红旗一举歼灭,为何将军还要收兵?该不会是因为他本身也流着旗血,对自个儿的同胞总是留情了些?听说他握了镶红旗的主将,还将她囚在自个儿的营帐里,已惹来多方侧目,而他却毫不在意,甚至现下又将这副将掳来,实在是令人猜不懂他的心思。
“怎么,我的话你等都用不着听了吗?”玄煚仍是背对着他们,柔情似水的眼直盯着怀里冷汗直流的德孋,嗓音却是不怒而威地震退两三名小将。
两三名小将闻言,也不便多说,只得赶紧退下,于是布满黄沙的山丘便只余他们三人,以及呼啸而过的风。
“你这个低贱的汉人捉我来此到底要做什么?”鄂图泰悻然怒骂,想要撑起身躯站起来,无奈身上有多处淌血的伤口令他力不从心地跌坐在沙地上。
“低贱的汉人?”玄煚为玩味这句话的意思,看来他的伤势必定不怎么重,否则岂还有气力与他叫嚣?不过,即使这叫嚣令他有点一头雾水,他仍是不爱他这个奴才太过于放肆。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是个旗人吗?简直是笑话!”旗人里可没有打自家人的败类。鄂图泰在心底思忖着,尽避这背影十分眼熟。
“是笑话吗?”他挑了挑眉,不以为意。他的双手紧抱着她莫名发寒的身子,眉头不禁又皱得更深了;现下他没有时间再与鄂图泰纠缠下去,他必须赶紧回营帐才是。
“哼,我可不是来同你聊天的,倘若你识相一点,我还可以放过你;倘若你要是太过张狂的话,我可是……”鄂图泰话尚未说完,便见他背对着他跨上马,虽然没瞧见他的脸,却让他瞧见他抱在手中的德孋。“大胆狂徒,你居然抱着镶红旗的大将!你——”
天,想不到德孋竟在这里,瞧她不省人事的样子,难不成是遭他染指了?
懊死,这要他如何对得起玄煚贝勒!
“鄂图泰,你的话太多了。”玄煚单手拉着缰绳,操控着马儿转身,对上他错愕的眼。
“你……”他张大了嘴,双眼瞪大若铜铃。他好像玄煚!除去左脸颊上的伤痕,褪去年少的青涩,他根本就是他的主子玄煚了!可是,他怎会在此?
“怎么,八年多不见,你连主子长什么德行都忘了不成?”玄煚讪笑着,像是极满意望见他震愕的脸,不过现下可不是与他话家常的时候,况且他也没那心情。
“贝勒爷!”鄂图泰管不了身上的伤,挥着双手立即跪下,抬起喜出望外的眼凝视着他,望着他晦暗不明的俊脸,感觉他似乎变了许多,不知是太久没见面了,总归是那莫名的邪魅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里是敌将的营地,贝勒爷为何会在此,而福晋也在他怀中,这感觉实在古怪得紧,不禁令他起了疑窦。
“随我走吧!”他淡漠的丢下这句话,拉起缰绳便打算策马离去。
“可是,贝勒爷……”他要他随他到哪儿去呢?那个方向可不是镶红旗的营地。
“若是你觉得不妥的话,就留下吧。”玄煚可不理睬他,邪魅而心疼的眼直视着怀中脸色益发惨白的德孋。话落,他随即策马狂奔,徒留下鄂图泰作决定,而他自然是知晓答案的。
***
“不可能,属下绝对不相信!”
鄂图泰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强而有力的将德孋神游的心神拉回,令她疲惫不堪的睁大水眸,寻找声音的来源。待她向左边一探,才顿时发现自个儿又回到了原本的营帐,而她正躺在简陋的床榻上!玄煚和鄂图泰则坐在矮几旁。
鄂图泰怎会在此?难道是玄煚将他擒来的?她眯起水眸望着被绳索缠了一身的鄂图泰,才发觉在玄煚面前,他亦不是他的下属了,而是成了败将。德孋挣扎着要坐起身,却发觉自个儿的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要移动双手都觉得无力得难过。
“你人都在这营里了,还不信?”玄煚有点难以置信地睨着他。事实已然摆在面前,他竟然还能睁眼说瞎话,真不知该说他是忠心得可怕,抑或是愚忠。
“可是……”鄂图泰挣扎着面对他,双眼环顾四周,仍不愿相信自个儿的主子竟会成了他讨伐的敌将。八年了,这八年来的等候,结果竟是恁地伤人,他不敢想像当福晋知晓这件事时,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鄂图泰,该面对事实了,我可没耐性再把话说一次。”玄煚意兴阑珊地睨着他,邪魅的眼里净是不耐。
“贝勒爷,您是不是因为当年被平西王的人捉住,所以不得已才成为敌军的俘虏,甚至现下还愿意带兵攻打自个儿人,这定是权宜之计,是不?”他不相信,千百个不相信。他与贝勒爷是一起长大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贝勒爷的心思,更不可能连贝勒爷有起兵造反的意念都不晓得,遂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之间必定出了什么差错,是贝勒爷为了自保,所以才……
“够了,鄂图泰,我没有同你再玩下去的耐性,你赶紧把旗军进攻的路线图画出来吧!”玄煚不耐的打断他的心思,容不得他再自欺欺人。他将矮几上的纸与笔扔到他面前,看他用仅有的自由的右手,艰涩痛楚地拿起笔,却又颓丧地放下。
“贝勒爷……”鄂图泰仍是无法相信。
“你若仍当我是你的主子,就画吧!倘若你觉得我不再是你的主子了,那就赶紧为自己念几声佛,等着我送你上西天。”玄煚阴寒邪鸷的低喃,有力的大手已然拿起长剑,抵在他的颈间。
“属下不相信贝勒爷真要造反,请贝勒爷给属下一剑吧!”鄂图泰一身伤痕,虽不及威胁生命,却已是遍体鳞伤、气虚无力。他深深向前叩首,将额头抵在矮几上,等着他利落的挥剑,能送他上西天。不管贝勒爷是否真要造反,横竖这路线图,他是不会画的;他不会让自己成为大清的罪人,更不能让自个儿的主子成了罪人,他相信福晋定也作如是想,否则贝勒爷又岂会逼问他路线图?
“你以为我真不敢?”他咬牙,怒瞪着诡邪的眼眸。
“请贝勒爷赐死!”他义无反顾的道。谁会料到八年后的见面竟是恁地伤人?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想必福晋受到的打击必定更甚于他。
他方才瞧见憔悴的福晋,心里更是痛苦,仿佛她受的苦,都转移到他身上似的。福晋是这么期盼着贝勒爷的归来,那颗期盼的心,他是最清楚不过了;然遇上这种结果,是否只能说是命运捉弄,是福晋的命?
“你……”玄煚猛地起身,挥起银亮嗜血的长剑,眼看就要砍向鄂图泰的颈项,却听到身后传来德孋虚弱的喊叫声。
“煚……”德孋挣扎地欲起身,却狼狈地摔下床榻。
“你起来做啥!”他忿然丢下手中的长剑,几个大步便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拽到怀里,再把她抱到床榻上。怎么搞的?为何待在这里的她一日比一日还虚弱?
初见她时,她宛如漠外的女神,可以拉弓射箭,可以抡剑劈敌,为何现下的她却如凋萎的花儿,日渐在他怀里失去了光采?
“不要杀鄂图泰……”她虚弱而微颤地抓住他温热的大手,迷雾般的眼空洞无神,即使她已努力调回心神,却仍可以令人轻易地望见她虚弱无力的模样。
“你凭什么要我不杀他?”玄煚怒然吼道,为她的请求,更为对自己的厌恶。
他才是她的夫君,但她的心却不在他身上,偏是在玄烨身上、在鄂图泰身上,始终绕不到他身上。倘若她听话一点、温顺一点,岂会把自个儿搞成这般狼狈?
为何以往的她是恁地善解人意,现下却是处处拂逆他、招惹他,仿佛她心中早已没有他的存在似的?她怎会如此狠心!这八年来他日日惦着她,夜夜念着她,无一刻将她遗忘,无一刻将她抛诸脑后,不管是爱她至深,抑或是恨她至切,他的心中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然而她却让自个儿的心房里住了一群男人,这要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怨?
“鄂图泰的娘是你的女乃娘,而他是你最信任的下属,更是与你一同长大的,你怎么忍心伤他?你怎么下得了手?”她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嗓音沙哑而哽咽。
她方才全瞧清楚了,当玄煚举起剑的那一刹那,他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杀了鄂图泰!他的眼里布满漆黑的寒鸷、腾腾的杀气,森冷得令人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真是要杀了鄂图泰!他怎么下得了手?
“不管是谁,只要拂逆了我、惹恼了我,我一律杀无赦!”他咬牙闷声回道,却又心疼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尽避这条路走下去,自知是自取灭亡,他仍是无法抗拒心中的邪魅,更不愿向玄烨认罪,认命地接下谕旨死去,放任孤独的灵魂飘荡在不知名的黄尔之下。没有她的世界,除了痛苦,只余数不清的折磨。
“我也一样吗?”她抬起凄迷的水眸,哀恻地问道。
闻言,玄煚胸口蓦地一窒,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似的,痛得他无法呼吸。她想死吗?她打算死在他手中吗?她宁可一死也不愿与他同宿同栖?八年后的相遇,竟是为了告知他她的变心而来的吗?“一样!”他说着违心之论,紧抿着唇。“只要是对不起我的人,只要是惹怒我的人,我一个也不饶!”
“那你杀我吧!如果你定要杀鄂图泰,你倒不如杀我,放过他吧!”她悲切地合上晶亮的眼,松了无力的手,等待他的答案。她给过鄂图泰承诺,这一次平定藩乱之后,她还得保住他一条命让他回乡娶妻,现在她岂能让他死在自个儿的主子手中?就算真要死,也得是死在战场上,怎么能死在那个曾经最信任他的人手中?
“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用你的命抵他的命?”他战栗不已,暴戾肃杀的眼眸睨着她轻点的螓首,手臂上的青筋猖狂爆出。
她是为了鄂图泰而活吗?他早知道鄂图泰对德孋有着特殊的情感,但他没想到德孋对他竟是这样的情愫,八年了,他把德孋托付给他八年多,他可是尽责地照顾她了,但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照顾!
他直以为德孋是恋上了玄烨,想不到事情不尽然如他想象,她是染上了鄂图泰!一个是他甫迎娶的福晋,一个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好兄弟,想不到他们竟然背着他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他在平西军内忍辱偷生,只为了能够再与她相见,想不到……真是太令他想不到了。
“我不会杀你的。”他低切沙哑地笑着,诡异而魔魅,令人不寒而栗。“我还要路线图,你忘了不成?”他的大手狂暴地攫住她尖削的下巴,怒眼看着她盈亮而令他心疼的泪。“只要你把路线图交给我,我便可以考虑不杀他!你觉得这个交易如何?”
她的泪不是为他而流,她的心不是为他而痛,但是他仍是身不由己地恋着她,无法残忍地取走她的性命,他的苦心,她会懂吗?愈是爱着她,心中蜇伏的邪魅更会无情地吞噬他,但是他宁可被邪魅吞噬,也不愿欺骗自己已不再爱她,更不愿放手任她离去。既然他杀不了她,他便要囚她一生一世,要她陪伴着他,直到他的意识被吞灭的那一天到来。
“路线图?”德孋痛楚地睁开水气弥漫的雾眸,蹙紧了浓眉,苍白的粉脸上已无生气,任由病态占据。
“对!我不只要路线图,还要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他凑近她惨白的唇瓣,伸出湿热的舌熨烫着她、滋润她。
“心甘情愿的臣服?”她喃喃自语着。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吗?倘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她早已咬舌自尽了,岂还会流连这个世间?是他令她痛苦地想离开这个世间,却又令她眷恋着有他的世界,令她在矛盾之间痛苦地无法做出决定,终至卑微地等待他的临幸,而他居然说她不是心甘情愿?他的心真被邪魅给吃了不成!
“回答我,好让我知晓该怎么做。”他犀利寒鸷的眼对上她。
“好,只要你不杀鄂图泰,我什么都答应你。”她义愤填膺地回道,清亮水眸里淌着他看不懂的心碎。
玄煚蓦地一怔,却不知该如何表态。他是想要路线图,也想要她的顺从,但他却不想用这种方式得到。可是不用这种卑劣的手段,他还能如何?
“不,福晋,你绝不能答应他!”坐在矮几旁的鄂图泰终于忍无可忍,蓦地大吼一声。他鄂图泰虽不敢自诩是大清的第一勇士,但他可是个男人,怎能让福晋这般柔弱的女人为他担下一切?他宁可一死,也不能累及福晋!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他冷冽地说,俊尔的脸庞杀气腾腾。
这下子他倒拆散了两个有心人,是不?
“贝勒爷,鄂图泰烂命一条,还请贝勒爷尽避赐死,鄂图泰宁可一死,也不愿因此牵累了福晋。”鄂图泰心冷极了,他真没想到他竟会变得如此冷血无情。
“是吗?”玄煚蓦地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端详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脸,心头霎时大怒,怒得他抬起腿便往他的伤处踹下,痛得鄂图泰险些昏过去。
“煚!”德孋花容失色地喊道。他不是答应她了吗?为什么还要伤他?
“怎么?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对德孋打着什么心眼吗?”玄煚气怒得无以平复,抬起腿更用力地直往鄂图泰的痛处踹下。“我将德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样对待她的?不仅让她上战场,还夺走我的位置,以随侍之名,却是龌龊地流连在她身边,你倒是对得起我了!”
八年了,有谁能知道八年能改变什么,能失去什么,能得到什么?八年的忍辱负重令他改变原性,八年的空虚寂寞令他失去挚爱,八年的孤独沉沦令他得到权力斗争的快感,然而这一切全不是他想要,却又不得不得的,有谁知晓他心中的苦?
“煚,你不要……”德孋使出残余的力气,支撑起自个儿的身子,下了床榻之后,只能勉强趴伏在地上,以双手撑着地面往前爬。
“福晋,”鄂图泰虽然感到头晕目眩,但他仍是注意到德孋。“贝勒爷!鄂图泰绝无二心,还请贝勒爷相信,鄂图泰真的——”
玄煚猛地擒住他的衣襟,打断他的话,“怎么?连喜欢德孋也不敢承认吗?既是烂命一条,你又在乎什么?”
“鄂图泰和福晋之间真的是清白的,求贝勒爷相信。”他粗喘着气,却仍是将话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倘若真是如此,她又怎会这样为你求情?即使虚弱无力,她仍要为你求情?”他冷眼斜睨着在地上无力趴伏的德孋,心底像是破了个洞,痛得他几欲发狂,痛得他打算毁了这令他痛苦的天地。他算什么?他到底算什么?
“煚……”爬到他跟前的德孋,双手攀附在他腿边乞求着他。她不懂,他为何要这么说她和鄂图泰之间的关系?她和鄂图泰之间像是最贴心的兄妹,像是最了解彼此的朋友,这八年来亦是鄂图泰刻刻伴在她身边,才令她有勇气再活下去的,他为何要如此抹黑两人的关系?
玄煚静默了半晌,将大手一松,宽厚的胸膛不住起伏着,像是在隐忍什么怒气似的,抱着德孋躺到床榻上,蓦地一喊:“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