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春方至,暖意微绽修府前庭后院各个角落的花儿,万紫千红地争奇斗艳,万彩染艳雪白世界,连鸟儿也停在微敞的窗棂,聆听着房内刻意压低的嗓音。
“相信你也知道这事了。”衣大娘浅呷了一口毛尖儿,媚眼微挑,正视着坐在乌木书案前的修一念。
这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着,怎会年纪愈大便愈是老成,一点少年孩子的青涩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她似乎也没瞧过这孩子青涩的模样。这全怪他爹,不知道是怎么教孩子的,教得这么不可爱。
“我听说了。”修一念慵懒地坐在铺了镶金边羽绒垫的乌木椅上头,魅眸轻歛。
“听说了就好。”她又呷了一口茶,思忖着要如何开口。“那么我特地来拜访你,你也该知道我的用意了,是不?”
“您不直说,小侄又怎么猜得到?”修一念轻勾着嘴角,似笑非笑。
即使她不说,他也猜到她的用意,可他偏要她亲口说出,他再亲自拒绝她,以永绝后患。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再迂回。”放下皇上亲赐的翠绿翡红玉杯,她正色睇着这名将成为她女婿的男人。“你爹还在世时,为你安排了一桩婚事,而这一桩婚事是我讨来的。”
别说她卑鄙地在十年前便把这事给敲定,毕竟一个女人带着一大群孩子在江湖上行走,自然得多花点精神、多动点脑筋,要不然这无忧阁上上下下十多张嘴,她又怎么应付得了?
一旦逮住机会,她没道理放弃的,是不?
“我听我爹提起过,他说十多年前和您的初识起始于您救了他一命,也因为如此,十多年后您俩相遇时,我爹非但没忘了这一份恩情,还立即回报了您,让初到长安的您无后顾之忧。”修一念顿了顿又道:“可除了这一件事,我不知道还有哪一桩事可以让您向我再讨一件婚事。”
衣大娘乃长安城内最大酒肆无忧阁的掌柜,十多年前带着一身绝学来到长安,爹为了报恩,便为她筑了宅院,她却经营起酒肆的生意,还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为长安城内文人雅士必到之地。
然她是一个谜,就连爹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拥有一身盖世武学,让人不解她一介女流,何以习得这身武学,又师承何人。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好似我这人挺喜欢讨恩情。”衣大娘微勾杏唇,风华绝代,丝毫不见老态。“我救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因为我师父说过武功是用来救人的,故我向来不讨恩情。”不过自动送上门来的可不包括在内。
“那么婚事……”他可没蠢到信了她的话。
“是因为十年前无愁害你伤了筋络之事。”她撇了撇嘴。“无愁那丫头自小没个爹在身旁,所以总爱找你和无常。而十年前她却害你自树上摔下,摔断了筋络,把她配与你,是要她将功折罪,让她一生一世守在你的身旁,服侍你一辈子,即使你要纳妾她也不会有二话。”
她这辈子没后悔过什么事,唯独对这一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虽然修老什么话都没说,但这伤她是看在眼里的,尤其他又是对武学如此热衷之人,必然受了极大的伤害,不只是身体的伤,更是心底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都已经过了十年。”他轻转眼眸,却绕不到她身上。“况且事情不是这么单纯的。”
十年前的事,是他自个儿没注意,在她摔下之际拉她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双双摔落在地面,不过是一、两丈的高度,却不偏不倚地摔伤了背部的筋络,以至于他再也无法习武。
但他心底清楚,这事压根儿不是她的错,倘若当年他把自个儿的身手练得同无常一般,他岂会保护不了小小的她?
会摔伤是他自个儿没本事,怪不了谁。
“你说的是,要你娶无愁不只是因为当年和你爹谈妥的婚事,更是因为皇上下谕旨要无忧阁交出两位舞伶,而无愁那笨丫头竟然想入宫去。”唉,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头痛得很。
“她要进宫?”晦黯的魅眸突然闪过些微光痕,却又瞬地歛去。
“这笨丫头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管我好说歹说,她偏是不买我的帐。”衣大娘无奈极了。“她真是让我给宠坏了,但不管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让她入宫的。所以你一定要娶她,这是我和你爹的约定,他甚至还签了份契约给我,以防无凭无据的,你来个相应不理。”
言归正传,这才是她今儿个来此的主要目的。
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会让无愁踏进宫中的,即使要她用尽卑鄙的手段将她配给她选定的男人。
“我?”修一念喑哑地笑着。“您是忘了我的身分了?”
“我岂会忘?你凭藉着淑妃的地位让皇上亲赐了长安侯,赐地赏银,身分自然不同于一般人;是以无愁并非定要成为正室,我只要你迎娶她,别让她进宫,最好是彻底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她不会不知道豪门深似海,但她宁可把她送进修府,也绝对不让她进宫,毕竟谁也不知道一旦进宫是否还出得了宫。
“倘若如此,找无常不也一样?”深邃的魅眸黯淡,无俦的俊脸噙着一抹他自个儿才懂的笑。“若我没记错,无愁对无常有着一份感情,若硬是把他们拆散,那我怎么对得起无常?”
“他不成。”她向来果断。
“是因为他的身分?”他有点意外。
“不。”
“那么……”会是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我今日来也不是来询问你的意见的,只是纯粹告知你这件事,要你在一个月之内把这件事办妥,否则……”衣大娘顿了顿,媚眸染着若有似无的杀气。“身为江湖中人,性情难免直爽了些,我可不希望在盛怒之下做了什么举止辜负了你爹。”
“可你知道我的身体……”他轻笑着,发觉无愁和她还真是一个样。
“只要你不再运功强行打通奇筋八脉,便不会再生异变;况且你的身体若真出了状况,有我在你还怕什么?”衣大娘站起身低睨着他。“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望你好生斟酌。”
望着她莲步轻移走出书房,他不禁低头轻笑道:“可你又护得了我一辈子?”
当年因为不愿输给世无常,即使筋络已伤,他仍是强练内功心法,逼得自己走火入魔。
他抬手轻触着桌面,沿着桌边才能抓着方才搁在一旁的毛笔。
他不说,亦没有人发觉他的眼睛因为走火入魔,已经快要看不见了。如此废人,要他如何狠心误了无愁一生?
“嫁人?”
无忧阁后院和修府相衔接的曲桥上头传来衣无愁的吼声,一双水波滢滢的眸子瞠大,彷若要瞪穿眼前优闲的衣大娘。
“就这么决定了。”她向来霸道,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
“娘啊,你到底是怎么着?我才同你说我要进宫去,你便要我嫁人?”她怎么肯?“甭同我说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啐,要她莫名其妙找个人嫁了,那她要怎么进宫?
现在宫中招揽的是要进架鼓部的舞伶,可不是进宫表演的舞伶,一旦成亲就进不了架鼓部了。
“瞧你同我说话的模样,我可真要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娘了。”衣大娘轻挑起媚眸,呷了一口茶,挥手撤下一旁伺候的奴婢。“这一次不管你听是不听,你都嫁定了,同你说一声是知会你,别当我是在问你的意思。”
“娘,你怎么能如此?”衣无愁气得直跺脚。
“我如何?”衣大娘丽眸轻瞟。“女大当嫁,你两年前便已经及笄,早可以嫁人了,而你的婚事自然得由我这个做娘的为你安排,是不?”
“可娘你向来不是说,我的婚事我可以自己安排的吗?不管我要跟的是谁,甚至是要待在无忧阁一辈子你都没意见,怎么今儿个却出尔反尔,根本是耍着我玩的。”她可是有满月复怨言。
虽说婚姻大事理应由父母作主,可她娘亲可非一般世俗之辈,压根儿不在意世俗的道德,怎会在这当头突地变成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