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得赶紧想办法,快快撑出一张矛箭都刺不透的脸皮面对他才成……
暗摇扁好似做错事的娃儿,坐在布坊后院的亭子里,别开眼佯装不瞧他,却又不断以眼角余光偷觑着他的反应。
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大抵可以猜到他待会儿会吼得多大声,只希冀别教外头的客倌们听见。
但话又说回来,其实怪不得她的。
谁教他昨儿个邀她听曲,而她也傻楞地再次上当,陪着他们四人听曲,还顺便看了出戏,直到东方泛着鱼肚白,才曲终人散;然而,她却不能回房休憩,而是冲进书房,准备一鼓作气地整理帐本,谁知笔才上手,瞌睡虫随即登门拜访,而她立即不支倒地,放任瞌睡虫领军占领。
待她醒来时,已经快要晌午,案桌上的帐本悲惨得滑落一地,更有几本沾上了墨,糊成一片。
“三小姐……都是这般作帐的吗?”
半晌后,他搁下两本面目全非的帐本,俊脸上依旧带着笑,然而额边却暴凸两条青筋,教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你……变了。”
“我变了?”他不由得一愣。
“你不该是这种反应的。”害她还偷偷地摀起耳朵,可他却没有大发雷霆地对她一阵大吼。
以往若是遇上这类事情,他通常都暴跳如雷、扯开嗓门吼得没完没了,就怕外头的人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蠢事,如今他却……感觉他好象更加阴沉了几分。
无怪乎这回见着他,总觉得有几分古怪,原来如此啊。
“不然,你觉得小的该怎么办?”他露出阴冷的笑走到她跟前。
“乖乖闭上嘴。”她建议道。
尽避他答应的可能性不高,只希冀他不要老是顶撞她。
“作梦!”
他俯近她耳畔,冷不防地咆哮一声,吓得她霎时瞪大眼,随即恼怒地瞪着他。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你不要忘了自个儿的身分,不要以为有我爹当你的靠山,你就能对我放肆!”不管怎么样,她终究是傅家三小姐,他怎能老是顶撞她、羞辱她?
“我是什么身分?”他敛去和气的态度,霎时变得狰狞如鬼。“你该不会忘了我是你的夫子?”
混蛋,亏她说得出这种话来!她幼稚、任性、肤浅、意气用事,简直愚不可及!
“我……”她都把那桩事给忘了。
“瞧瞧!我教你做帐本,你竟是这般作法?帐目不清不楚、价目不清,进出也不清!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他索性拿起一本帐本往她身上丢去。“我瞧你分明连帐本都不会看,你还同人做什么帐本?你知不知道你丢的是我的脸?”
帐本、习字全都是他教的,然而……瞧瞧!上头到底爬了几条蚯蚓和蝌蚪?她的字不清不楚,全都混在一块儿,说龙飞凤舞是抬举她,说穿了,根本就是鬼画符,谁瞧得懂?
难怪老爷会要他赶紧回杭州一趟,看来原因就出在她身上,简直丢尽了他的脸,笨蛋!
“我……谁说我看不懂帐本?”她恼火地瞪着他。
他好大的胆子,居然拿帐本砸她,他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能够被他随便吓唬的吗?
“妳看得懂?”他不禁冷哂,连忙退开几步,省得自个儿一时沉不住气,跑到她面前忘情地狂扁她一顿。“依我看来,你八成连银两是怎么换算的都不知道。”
“你在胡说什么!那种事……”
“那你倒是同我说说,一贯钱到底等于几文?”不等她辩驳,他随即无情地截断她的话。
“那个……”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不由得顿了一下,才嗫嚅地道:“大概是……”
“一千文?”
“对对对,我正要说,可惜教你抢先了。”不是不说,是他没给她机会,怪不得她的!
“对你的头!今年年初改为一千一百文了,你居然连这件事都不晓得?”见她分明是一头雾水,他不禁恼火地吼道。
“我……”可恶!他居然挖个洞教她往下跳。
“我再问你,一两有几文钱?”他阴沉的直瞅着她倨傲的表情。
“一两……”
“我再问你,铺子里一匹织绢卖多少?”他的声音微颤,正极力隐忍几乎要冲出胸口的滔滔怒火。
不行,他真的撑不下去了……一想到她笨得无法无天,他就忍不住想悬梁自尽,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若真的逼他走到那一步,他非得拉她当垫背不可,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
“那个……”好可恶!他突地问她这么多问题,问得又急又快,教她怎么反应得过来?再者,她向来是不管这等小事的。
“罗锦呢?丝绸呢?”他愈问愈恼火,脸孔益发狰狞,仿佛想冲上前将她大卸八块。“水波缎?杭云锦?”
他一发怒,便如泛滥成灾的钱塘江口,气势惊人,怒潮直往她身上扑,好似要逼她去死;他以为凶她个两句,她便会吓得花容失色,一路哭回傅府吗?得了!她又不是当年那个无知又不经事的娃儿。
“不知道又怎么着?”她没好气地道:“这些事有管事处理,根本就不需要我烦心。”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掌柜?身为掌柜,哪需要记这么多琐事?
“身为掌柜,你居然连自家铺子里卖的布匹是什么价位都不知道?你怎么能够笨得连一贯钱是几文、一两是几文都不知道?”可恶!千万别同他人说她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否则他会羞得跳江自尽!
“我知道那些作啥?我只要帐照记、货照出,银货两讫,不就得了?”凶什么?以为他一横眉竖目,她便会怕他吗?
得了,她不信这一套!三年前不信,三年后一样不信,看来……她一定得再找个理由,教爹把他撵到更远的地方去。
“你说这是什么蠢话?三年多前,我便已经告诉过你,身为掌柜要打理的不只帐本,更不同一般商行的往来,还有非常多细节必须注意,上至商行往来,下至伙计品德,全都在你的管辖范围,你现下居然这么理直气壮的同我说?你简直是朽木不可雕!”怒火攻心的阮弃悠毫不留情地斥责她。
哼!是他笨,笨得以为她多少有点脑袋,该会明白的,终究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千金,打从一出世便教人呵护得像个宝,她哪里需要懂这么多,是不?
反正她只要把自个儿打扮得娇俏些,等着她爹替她觅一门好亲事,乖乖等着出阁不就得了,哪需要投身这满是铜臭味的商行?
这压根儿没吃过苦的娘儿们,她根本难以体会饥寒交迫的窘境,哪里需要为了一份差事尽心尽力,她只要把自个儿装扮得像是个花魁,成天跑到布坊里晃上几回,下工之后再佯装忙碌地回到府里……
混蛋!老天怎会特别厚待这等不事生产、又自以为功德无量的蠢蛋?未免有失公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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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回来作啥啊?”傅摇扁不甘示弱地吼回去,美颜微微扭曲。“你在苏州待得好好的,这时回来作啥?”回来唾骂她,他心里便会觉得快活不成?
“你以为我爱回来吗?倘若不是因为你这个笨蛋,我会回来吗?”好样的!她居然敢问他到底是为何回来,他现下总算明白老爷为何要他赶紧回杭州,全都是因为不长进的她!
明知她不长进、明知她是个贪玩胡闹的富家千金,可他还是掏心掏肺的教导她,岂料她居然不长进到这种地步!
“我?”干她底事?
“原先我也不懂老爷要我回来的用意,不过现下我知晓了。”他恼火地道。
一定是老爷受不了她的蠢脑袋,要他赶紧回来支持。
八成是先前的管事走了之后,老爷才发现她根本一窍不通,真的把他的脸都给丢尽了,真不想承认自个儿曾经教过她。
“什么意思?”他好似拐个弯来嘲讽她。
阮弃悠没好气地别开眼,瞅着一桌子的帐本,他挤出冷笑,讽刺道:“想要我别回来,你就要争气点,别老是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弄点成果教人欣赏,成不成?”
“你!”
“别以为我喜欢回来,虽说这儿是总铺子,但我在苏州倒也开拓得不差,只要你别胡乱搞些浑事,我会在苏州待得很开心的。”要是不说清楚,她定会误以为他回来是为了她,呸!别把他瞧得太低俗了,他可不是市井里头的寻常男人,他可是有远大志向的男人。
“你大可别回来,又没人逼你!”她恼火地吼道,执拗地别开眼,突地勾唇冷笑。“哼!你一回来便找我,可别说你是为了见我才回来的,本小姐无福消受。”将他一军了吧?哼!总算是稍微堵住他的嘴了。
阮弃悠不禁翻了翻白眼。“别以为我想回来见你,我只要一见着你的蠢脸,我就忍不住生气。”她说的是哪门子蠢话?
“阮弃儿!”她气得直跳脚。
“我说过别再那样唤我,你有种就再喊一次看看,我非要你后悔不可!”他恼火地瞪着她。
她不由得扁起嘴。呜呜,竟敢威胁她,而且自个儿居然真的吓到了。
“我告诉你,倘若你不是老爷的女儿,你别想要我这般忍气吞声。”他是看在老爷的面子上,才对她百般忍让。
“笑话!我只瞧得见你对姐姐们献殷勤,你压根儿没给过我好脸色!”哼!说得好似他给了她多大的恩泽,他是不是搞错了?当年若不是爹捡他回来,他现下不知道沦落到哪里去了。
一样都是爹的女儿,他的对待方式却是截然不同,他每瞧见她,不是冷嘲热讽,就是视若无睹……亏他还说什么百般忍让,真是笑话!
“你怎么不想想自个儿有多差劲?”
“我?”她气得瞠圆水眸。
“大小姐掌管织造厂,管理得有声有色,厂子里每年都会推出许多新颖的玩意儿,教铺子的生意更加蒸蒸日上……你千万别同我说,你连布坊里所卖的琐碎小玩意儿都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睇着她突然丕变的脸色,他不禁微眯起眼。
“我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呼……”还好,还有救!
“你那是什么嘴脸?”他真是把她瞧得太扁了,好似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方才不过是讶异于他也会夸奖人罢了。“你这么说大姐,我倒也认同,但是我对大姐的行为举止,可就不怎么认同了。”真是太可怕了!他居然夸人夸得这般正经,这还是头一遭呢。
“大小姐的行为举止,我管不着,我管的是她是否将织造厂给打理好,其余的都不干我的事。”他可没权利管到大小姐的生活小事。
“哼!”她不服气地扁起嘴。
嘴巴在他脸上,他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就算把大姐说成观世音菩萨,她也管不着。
“至于二小姐……那就更不用说了,她的行事作风是大伙儿有目共睹,说她是现今奇女子也不为过。”说到二小姐,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她几乎将他所教的事物,全都举一反三地发扬光大,他真以她为荣。
“是吗?可是许多人都说二姐个性乏味,行事既专制又跋扈。”她想也不想地道,只觉得他的夸奖听来刺耳。
啐!二姐把绣坊打理得成功,这就叫好?
他想要狗腿,也不该要到她跟前,他该直接到姐姐们的面前说才是,同她说有什么用?
不过说真格的,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正经地夸人呢,以往他夸爹、夸一些往来商行的掌柜,教她每听一回,便心生呕意一回,但今儿个他夸得可真够诚恳,好似是发自内心的。
今儿个是不是要下红雨了?他先是夸大姐,现下又夸二姐……真是见鬼了!他这张毒嘴什么时候开始说好话了?
“可她将绣坊打理得好,就是好。”他扬声强调。“再者,二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文弄墨更是难不倒她,就连吟诗作对、唱小曲儿,她都游刀有余,比起他人,可是截然不同。”
闻言,傅摇扁不服气地直瞅着他,而后有些狼狈地别开眼。
说穿了,他根本就是对姐姐们特别,大姐明明玩得放浪形骸,他说不管,二姐管绣坊管得跋扈专制,他偏说好……怎么,她就是一无是处吗?
她也不差啊!铺子揽了不少银子,要不然怎会又连开数家分行?
夸她两句,真会要他的命不成?她就不信自个儿真的不值一文,教他怎么也夸不出口,可狗腿一下也无妨啊,不过就她所见,他独独不对她狗腿,他好似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压根儿不当她是主子,反倒是把她当成他的弟子,每每开骂,就非得把她骂得无脸见人。
哪有差这么多的?她就这般惹他讨厌吗?
“三个全都是我教出来的弟子,结果却大不相同。”未了,他痛心地做出结论。
“我……”欲争辩的话语窜到舌尖,却在他的注视下万般委屈地吞下。
罢了!横竖在他眼里,她肯定是笨得像头牛,因为她不会舞文弄墨,更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放浪形骸地游走在各大筵席里……说不准他还会认为说她像牛是污蔑了牛呢,因为她连牛的勤劳都没有……
唉!突地觉得全身乏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儿个几乎未眠的关系……还不是眼前这个混蛋害的!
他吃饱了不赶紧滚回去休憩,居然还跟着爹一起胡闹,一会儿品茗、一会儿听曲看戏。
姐姐们也都给他面子,在府里玩闹着,而她尽避憋着一口气硬是不睬他,最后还是被他激得疯了一夜,害得她交不出帐本……
他是个下人啊,只不过是在家里待得久些,爹和姐姐们就几乎把他当成自家人,全忘了他在十多年前,也不过是小小乞儿罢了,倘若不是爹救了他,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你在发什么呆?”
“喝!”
暗摇扁一抬眼,便见着他突地俯近的嘴脸带着几抹吊诡笑意,教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想要逃却动也动不了。
“你要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他笑得益发阴冷。
“你……”他无端端凑得这么近作啥?想吓她吗?可恶!就是因为小时候一直被他恐吓,才会害她现下这般没胆子。
“去拿本子来,把所有的帐本再誊写一回!”
“嗄?”不会吧?
“你当我在说笑吗?”
他唇边的笑意说有多邪恶就有多邪恶,分明是正大光明地恶搞她。
瞪着他邪恶的笑脸,她不由得扁起唇。
呜呜!她昨儿个都没睡,也还没吃午膳,他不懂得先招呼她,居然先罚她……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都不嫌晚。
山水有相逢,她总会逮到机会回报他的,就像三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