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妗粼在溪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冲回家,揪住娘亲大人猛摇。
“娘啊!恶人又寻上门了,咱们快搬家吧!”说着,她手上已经开始收拾起行李。
“胡说什么?”岳夫人斥了女儿一声,两眼却忍不住紧张地左右张望半晌。“哪有恶人?”
岳妗粼将昨儿夜里和今晨的事详细说了一逼。
“娘,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咱们家也没金钱值得人图谋,偏有人却监视加跟踪不停,这分明是为了寻仇。再加上那个人武功高强,我们决计打不过他,最后只好束手就擒、乖乖被满门……”
“够了。”知道女儿接下来说不出什么好话,岳夫人头痛地捣住她的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好话不实际啊!忠言总是逆耳,岳妗粼好生哀怨。
“娘,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应该鼓起勇气面对现实。万一恶人真的寻上门,我认为你和爹……”
“什么恶人?”岳家大公子岳观云突然插了一句话进来。
岳妗粼把心中的担忧又说了一遍。
岳观云摇头晃脑。“妹妹所言有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是在说我们家这种情况。爹爹重病、田里收成不好、又有仇人来寻,唉呀,真是糟糕!”
“对嘛!所以我跟娘说,咱们要赶快迁居避祸。”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那该怎么办?”
“士可杀,不可辱。仇人别妄想玷污我岳家门庭。”
“那哥哥有办法退敌吗?”
“这个……我们可以去报官。”
“要怎么跟官爷说?”
“不必说,我可以写状纸。”
“哥哥加油,等你写完状纸,我们一起去报官。”
“好,我这就去写。”
见那两兄妹越讨论越离谱了,岳夫人鼓足了气,大喊:“两个都给我闭嘴。”
岳观云、岳妗粼当下成了闷葫芦两只。
“观云回房读书,妗粼进厨房去给你爹熬药,立刻去。”老佛爷下了指令。
两兄妹跳起来,各自领命办事去也;至于方才热烈的讨论,早在老佛爷的盛怒下灰飞烟灭。
“这两个宝贝,到底是从哪儿学来这样胡思乱想的习惯?”岳夫人大声叹息,却不知窗边有个人同她一般想法。
“我有这么像坏人吗?”关靳封好生纳闷,自见到岳妗粼以来,一直是他吃亏多,她半点损失也没有。但她却将他当成累世仇人般防御,究竟是何道理?
打出生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他真是很不服气,忍不住起了雪耻决心。
话说关靳封这一趟的任务,虽是调查胡惟庸的残党是否躲藏在发财村,及观察刘伯温对大明的忠诚度;但真正让他费大把心思调查的,却是那个把他看光光的女人——岳妗粼。
他现在可是将她的生辰八字、祖宗十八代,连同个性、嗜好,甚至喜欢吃的东西都查得一清二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露点肉给人瞧瞧,又不是什么大事,他犯不着像个失去贞操的女人,镇日耿耿于怀,要死不活的。
偏偏,他确是窘得死去又活来。
日里思,她看他看到了什么程度?
夜里想,她会不会把他当成登徒子?
吃饭、沐浴、上茅厕,不管他在做什么,她那……其实不怎么漂亮,却深烙心底难除的容颜就是死赖在他脑海里翻腾,任他又擦又抹,硬是不去。
结果,他变成了一个跟踪狂,有事没事就去跟在岳妗粼身边。
也没想要干什么,只是没瞧着她,心里就是不安。
可得慎重声明一点,他绝对不是想杀人灭口;顶多只想遮遮那日的糗事,不让人发现他一世英名中的这一丝丝小污点。
也幸亏他的身分是密探,到处寻寻觅觅本是工作,因此即便行为鬼祟了些、举止诡异了点,刘伯温还是没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正努力在执行任务。
不过,他到底要跟踪她到几时啊?
心里着实没个底,很想停了这烦人时举动,但……终究想想便罢!他还是日夜跟在她身后,眼里看着、耳朵听着、心里想着,满满都是她。
然后,越跟他越不懂,她是吃错了什么药,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十之八九都是坏事,好象那些快乐、幸福都被送进娘舅家里了。
比如这一日,岳妗粼又被母亲唤出去向镇里唯一的大夫赊药。
她当然不会白要人家的东西,因此又带着弓箭上山,企图打些猎物去换药。
她的箭术真的不错,很快就打了两只鸟,还是“一箭双鹃”。
本来,满载而归是喜事,岂料她竟愁容满面?
“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我运气突然这么好,会不会有问题啊?”
必靳封一听,差点昏倒。
“运气好就代表你福泽够,还会有什么问题啊?”差点破口大骂,因为那两只鸟是他帮她射下来的。
不过既然她担心,为了让她明白什么叫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他索性再敲晕两只野兔,拎到山路边等着。
不多时,岳妗粼已扛了鸟,又捆了一些柴,准备下山去换药。
必靳封躲在草丛里,等她走过身边,立即将两只野兔摇醒,推向山径。
唉清醒的野兔像暍醉酒似摇摇晃晃地走向她,咚地,撞到她的腿,又昏了。
岳妗粼目瞪口呆看着两只“自投罗网”的兔子。
“这是不是叫‘守株待兔’?”不对,她啥事也没做,所以这只能说是上天的恩赐。
可是——
“无功不受禄,我什么事也没做,可以收这样的大礼吗?”她迟疑着。
必靳封差点吐血兼抓狂。
东西给你就是你的了,想这么多做什么?快把兔子捉起来啊!他在心里喊。
幸好岳妗粼还不算太笨,终是弯腰拎起了野兔。
“谢天谢地,朽木总算开窍了。”关靳封才松下一口气。
她又道:“既是天赐之物,不如就捐给菩萨吧!不对,菩萨吃素,那捐给谁呢?”边走,她边咕哝不停。
他两颗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你不是最喜欢吃兔肉,就捐给你的五脏庙不就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忽尔一拍手。“啊!有了,我可以将它们放生,也算功德一件。”
他倒地抽搐,明白了一件事。
要讨好她,真的很难很难——
岳妗粼今年十四,已经是可以出嫁的闺女了,不过因为岳母要求过高,加上她本身又对出嫁没啥儿兴趣,因此婚姻大事便一直耽搁下来了。
其实岳夫人的要求也很正常;她夫婿体弱,儿子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虽家有薄产,两个女人也无法妥善经营,因此希望将来的女婿能为岳家多出点力,好好孝顺一下岳父、岳母。
可是,你女儿嫁到别人家里,无法全心为婆家尽力就算了,反要人家儿子照顾娘家,这样的要求,有多少人愿意?
加上岳妗粼又非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虽不丑,但满脑袋奇异的想法,常教人啼笑皆非,在发财村内自是乏人问津。
直到近几个月,她好象服了仙药,整个人无端端闪亮了起来,才开始又有媒婆踏上岳家大门。
“娘……张大婶!”媒婆二度上门了耶!岳妗粼怀疑哪家公子这么有勇气,敢来挑战她娘亲的底限。不过她不担心,反正没人斗得赢娘,微笑打完招呼,她回厨房做饭去。
张大婶瞧了眼岳妗粼容光焕发的模样,轻咋舌。“大娘好福气,有个这么标致的闺女。”以前怎么没发觉,原来岳妗粼精神饱满、浅笑盈盈的时候,瞧起来真是挺可爱的。
岳夫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下,其实女孩子只要好好调养,要养得珠圆玉润有何难?
不过之前家贫,没什么好东西吃,岳妗粼才会显得面黄肌瘦。近一个月以来,他们打猎、捕鱼、下田都有大收获,吃得好,女儿自然健康漂亮。
但就因为女儿漂亮了,她才更不愿随便将女儿嫁出去。
“张大婶,客套话对我是没用的,你知道我的要求,那姓……李、刘、还是王?随便啦,反正只要那位公子答应将来照顾我们两老,他随时可以来娶亲,否则就甭谈了。”
“是金公子,隔壁街卖猪肉的金家三公子,他愿意入赘。”
“但我们家已经养不起第五张嘴了。”照岳夫人的意思,女儿是要出嫁的,将来衣食都不必她来操心,而且又能多个女婿来帮忙做事,多好啊!
“岳大娘,你总不能啥事儿都要挑便宜的占吧?”
“问题是,我偏要。”要说这世上有真小人和伪君子之分,岳夫人无疑是个真正的小人,而且,她还承认得非常理直气壮。
张大婶气红了脸。“你以为你女儿是宝吗?态度这么嚣张,我保证她绝对嫁不出去。”
“那也无所谓,反正妗粼会干活儿,留在家里帮忙更好。”
“你这、这……简直是在糟蹋一个好姑娘。”
“她是我女儿,我爱怎样就怎样,你管我!”半讽半撵的,岳夫人将张大婶给赶了出去。
临出大门前,张大婶还不忘回头喊。“以后你女儿嫁不出去,变成一个老姑娘,那全是你的错——”
“呿!”踢出讨厌鬼,岳夫人关上大门。“变成老姑娘又怎么样?老娘就是不爽把辛苦养大的女儿送人使唤去,又不是说一定会过得好,还不如留在家里。”
岳妗粼躲在厨房里偷笑。
岳家其实不大,大厅后,隔着一间睡房就是厨房了,加上岳夫人是有名的大嗓门,她在大厅吼,甭说厨房听得见,走到最远的茅厕也避不开响雷轰耳。
她听见母亲赶走媒婆,心里想着,要辩歪理,这世上早没人辩得赢了不起的岳夫人;偏张大婶爱来触霉头,怨得了谁?
“妗粼。”岳夫人走到厨房门口唤人。“动作快一点,你爹爹、哥哥要吃饭了。”
“哦!”她点头,加快动作生火煮饭。
“还有,柴火快没了,我让你去拾,拾了吗?”
“我明天……咦?”岳妗粼一转头,呆望着高耸的柴堆。记得她还没去拾啊!怎么……已经堆满了?
“妗粼,我说话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会回一声。”岳母走进来,瞧见高高的柴堆。“原来你已经把柴拾好啦!”就说她女儿能干活吧!如此好使唤的宝贝,谁要无端端送人?作梦去喔!
“呃……大概吧!”她真的没有拾柴的记忆,但柴火硬是堆得高高的。
“发什么呆?”岳母瞄了她一眼。“算了,既然柴火都拾齐了,你快点煮饭吧!我还要去服侍你爹喝药呢!”说着,人走了。
岳妗粼依然呆站在柴堆前。
说句老实话,她最近运气真是好得吓死人。
原本只想上山猎只鸟,竟连兔子都自动送上门,还一来就是两只。
偶尔,母亲又为难她去向老大夫赊药,她一时没空去找诊金替代品,也会碰到老大夫的义诊日,分文不取地就送了她几包药。
明明记得,老大夫自从对穷苦人家免费赠药,搞得一些爱贪小便宜的人成天装穷去诓药后,就不办义诊了,怎地遇到她,义诊又重新开始了?
还有,弄丢的东西会自动回来、老旧的弓箭会莫名其妙变新,才想着要去打水,水缸就突然添满了……
“难不成遇到神仙了?”自己想都觉得好笑,世上要有这么多无聊神仙,成天注意着她的需求,那可真要天天三炷馨香、鲜花素果、三牲九礼来叩拜了。
所以说,神仙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鬼怪!
她完全没想到,有可能是“某人”暗中相助。
背脊莫名发凉,岳妗粼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我该不会真的撞邪了吧?”
是有听说过,鬼怪会以帮人做事为手段,向人类要求某些代价。
天啊,那么她得付出什么代价来换取这些好运?该不会……是她的小命吧!
“哇,大哥!”找岳观云去,他房里什么书都有,说不定连符咒的书也有,请他画张符,她随身携带,就不怕鬼怪缠身了。
她一边叫、一边跑向书房。
可怜关靳封,一番好意竟被当成鬼怪要胁,真真要吐血兼昏倒了,唉——
那一边,岳妗粼日子过得虽快活,却有些胆战心惊。
而这一厢,则有个人卯足了劲儿,跟在她身后费心又费力地打点那些让她又爱又怕的“好运道”。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将任务丢着不管,镇日跟在女娃儿身后,发誓要改变她胡思乱想习惯的关大禁卫是也。
这一夜,趁着月黑风高、四下无人,关靳封又出马为佳人奉献心力。
他悄无声息地疾奔于发财村内,唯一的学堂屋檐上。
“就是这里了。”透过墨色的覆面巾,他低头瞧望泥砖糊成的建筑,和它周围一圈高耸的围墙。
前日,他跟踪岳妗粼来到学堂附近,见她猛蹬双脚,拚命地想要跃上高墙,窥视另一头学子研读的情况。
当然,她没学过轻功,是攀不过高墙的。
但他却发现,原来她很想读书。不过岳家已有名书生,食衣住行样样需要人打理,约莫是没银两再送一人进学堂了,尤其,还是个女人。
瞧着她失望的眼神,关靳封真觉得不舍。
想想,学堂是让人读书求学问的地方,没事盖那么高的墙做什么?怕人抢劫那几本四书五经吗?
读书识字可不是那些有钱人或男子汉所专属的;任何人都应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
因此,他思前想后三天,决定过来将这座墙“砍”矮。
他身长近七尺,这座墙又高他半颗头,而岳妗粼只到他肩膀,也就是说,这座墙大概得截个两、三尺,才方便她趴在上头,观看里头的教学。
想到就做,他拿出皇上御赐的腾龙宝剑,轻轻往泥墙上一插,像切豆腐似地,一大块泥砖给削了下来。
“果然好剑。”比那劳什子中看不中用的尚方宝剑好多了。所以说他聪明嘛!离京前,皇上本要赐他尚方宝剑,遇奸邪贪官,尽可先斩后奏。
他推辞说,自己身分不够,不敢受此大任;其实是嫌尚方宝剑之名太耸动,要有个万一,他再多生三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
想不到皇上却赞他虚怀若谷,另赐削铁如泥宝剑一把,是没有尚方宝剑的骇人听闻啦!但使用起来却好上了百倍。
“如此好剑,关禁卫拿它来砍泥墙,不嫌可惜?”一个悠闲带笑的声音倏忽从关靳封背后响起。
刘伯温!他迅速回头,月光下,一张慈祥的脸,仙气飘飘,真的好象座前佛陀,可惜就是眼儿贼了些。
必靳封振起精神。“月夜散步,国师真是好兴致。”
“暗夜凿墙,关禁卫的兴趣也挺别致的。”
“呵呵呵,我只是……”快想,绝不能让刘伯温发现他的弱点,否则麻烦大了。“呃,这墙太高了,妨碍我监视,因此将它截矮些。”
“原来关禁卫早查出胡惟庸的残党所在,并布下重重防护了。看来是老夫多事,还想来告诉你,皇上委下的任务有眉目了。”
“啊?”找到胡惟庸的残党了?几时发生的事?他不晓得啊!
“既然关禁卫已有所打算,老夫就不打扰了,你自个儿小心。”
呃!看着刘伯温离去的背影,关靳封好生挣扎,要不要追过去问清楚呢?
追了,岂不让人知晓他日日外出,却一心忙着旁事,早将圣命抛诸脑后?
不追……唉,只好另花心思再查,是不觉得困难啦!只是有些懒,眼下他真正有兴趣的是岳妗粼,至于胡惟庸的残党,真想叫他们哪边凉快哪边闪。
但这话儿绝不能让皇上听见,否则非砍他脑袋不可。
有些烦,不过……算了!还是早点将墙截矮,再费个几日完成任务,对皇上有所交代后,他再告假一段时间,专心追逐岳妗粼。
说起这岳妗粼,满脑子古怪思想,事事都能往牛角尖钻,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
他很好奇,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开怀接受自己的好意,而不疑神疑鬼?
但幸好,她的胡思乱想仅限于口头上,还不到歇斯底里的地步,因此偶尔见她大惊小敝的,倒也挺有趣味。
再加上岳妗粼很择善固执,绝不贪小便宜,这一点颇让他佩服。他这个人生性懒散,从不讲节操、骨气,与人决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说好听点是能屈能伸,说难听些就是很会见风转舵。
不过如果是岳妗粼,她一定是那种战前乖乖递挑战书,过程中一丝不苟与人打到分出胜负,其俊完全照对方要求做的人。
像她这样的人倘若为官,遇到英明君王,定成能吏;但如不幸碰到昏君,则百分百死定了。
他越看她,越觉有趣;朗朗世间,有风骨的人是渐渐减少了,如她这般的宝贝,值得保护。
他一边想,一边迅速“砍”墙,一会儿后心满意足地拍拍手。“这样就不怕她身高不够,听不着学堂里的讲学了,不过……”发现学堂围墙突然变矮,她是会惊声尖叫呢?还是开心听讲?
不晓得,但一定很有趣,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她变化万千的表情了。
“明天第一件事就是……哇!”毫无预警地,一阵天摇地动晃得他差点掉了手中的剑。
“地震!”而且是很强烈的那种。他眼睁睁看着学堂围墙裂开来,立刻想起破旧的岳家老屋。
“妗粼!”三步并作两步,他拔腿往岳家方向奔去,就怕去得晚了,岳妗粼会有个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