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是个看起来相貌秀气的男人,女圭女圭脸,满头白发,不笑的时候就像个邻家少年,可一笑起来,大家都会告诉他:你不笑比较好。
他的笑总带着一丝阴冷,很容易教作恶梦。
但卓不凡就是这么一个形貌特殊的男人,鼎鼎有名的医圣,可以起死回生,敢与阎王抢人。
彼明日的火讯发出不过两刻钟,他就到达城主府,把那些二流郎中都赶出去,掌控水无艳的治疗。
彼明日在旁边团团乱转,就等卓不凡给他一颗定心丸,告诉他,水无艳还有救。
卓不凡嫌他烦,便道:“大师兄,请你停下来,不然就出去。”
彼明日直接站在床角,一动不动。他不会出去的,在没确定水无艳平安前,他绝不离开她。
卓不凡平时给人看病,气势都很张扬,现在也不敢再开口。
一刻钟好像一个春秋那么长,顾明日站在那里,感觉心跳都要随着这沉寂的气氛而停了。
他的拳头越握越紧,指甲掐入掌心,一滴鲜血流出,又一滴、再一滴……不知不觉,血已将他的手掌染成艳红色。
卓不凡长吁口气,终于开口。“三日内她若能醒,则无大碍,否则……”他不敢再说,因为顾明日的脸色已经无比难看。
彼明日坐到床边,拉起水无艳的手,贴在脸颊上。那柔软的触感依旧,却少了温度。
“大师兄,你的手……”卓不凡在想,他要不要逼顾明日治疗手伤?
但顾明日一声不吭,卓不凡反而不好再相逼。
门口,曹天娇在那里探头探脑。卓不凡看见她,嘘着叫她走。这时候招惹顾明日是最愚蠢的行为。
但曹天娇却不肯离去,只是不停地跟他招手。
卓不凡皱着眉,看看顾明日,他似乎没注意到门口的异状。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你不要命啦,这种时候还来捣蛋。”
曹天娇的视线越过卓不凡,望向床上的水无艳。“二师兄,小艳艳没事吧?”
“三日内能醒就没事,否则就准备办丧事。”他说得很小声。
她脸上闪过一片阴云。
“你如果没事就快走吧!别惹恼了大师兄。”
“我逮到黑子那伙人了,你帮我问问大师兄,怎么处理?”
卓不凡以见鬼的表情看她。“你心为现在大师兄还有心情管那些?你先把人关起来,有什么事,三日后再说。”
“那……”她探头看一眼顾明日,见他一心只放在水无艳身上,才附在卓不凡耳畔低语:“韩钰呢?”
“你连她也捉到了?”
“是四师兄捉的,他最赖皮了,不想来看在师兄的冷脸,就把人丢给我,可我也怕啊!”现下,鬼谷中第二个能作主的就属排行第二的卓不凡,曹天娇只好把麻烦再推给他。“而且她伤得很重,我们是救还是不救?”
卓不凡也很头痛。韩钰伤了水无艳,等同于鬼谷的仇人,不杀她都算便宜了,怎么可能再费力气救她?
曹天娇推推他。“你赶快决定,她撑不了太久,不要你想救了,她已经死翘,那就闹笑话了。”
“还是救吧!总要她拖过三日,等这边有了结果再他们全交由大师兄处置。”
曹天娇睨他一眼。“我发现你其实也满赖皮的,什么事都推给大师兄。”
“不然你决定?”
曹天娇闭上嘴,也装孬了。
卓不凡推着她出去。“先去看看韩钰,然后我要回这里守着,以防水无艳出差错。”两个人偷偷模模地走了。
他们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其实一字不漏地流入顾明日的耳朵,他不开口,只是暂时没心思去处理它们,干脆放任卓不凡、曹天娇行事。
彼明日坐在床边,手指来回抚着水无艳的脸,柳眉依旧、桃腮樱唇,但那双桃花似的眼为什么不睁开?
“无艳、无艳……”如果他曾以为失明是他今生最大的痛,那么他错了,比起她一口血喷在他脸上那挖心掏肺的疼,失明算什么?
“我愿用所有的一切换你重新睁开眼……”再也听不到、闻不到都可以,只要她活过来。
这一刻,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设计她?不哄她到柳城就好了!
“我不报仇了,无艳,我想开了,已逝的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活着的,无艳……”他向上天恳求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无艳,我不能没有你——”他抱着她,没有焦距的眼里却滑落一颗颗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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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弟!”午夜时分,顾明日一声大吼。
卓不凡立刻从长榻上跳起来。“来了。”他跑到床边,顾明日让位给他,让他替伤口又开始出血的水无艳扎针止血。
三天了,水无艳的伤势几度反复,顾明日时刻握着她的手,模着她的脸,只要她的脉搏或气息出现起伏,他立刻呼唤卓不凡。
卓不凡来来回回地跑,差点累死,最后干脆搬了张长榻进房,就近休息,随时等候召唤。
几针下去,她伤口的血止住了,气息又恢复平稳。
卓不凡吐口长气,站起来,顾明日马上又坐回去,继续拉着水无艳的手,抚模她的脸。
卓不凡看他那副紧张样,忍不住又劝:“大师兄,你好歹歇一会儿,不要水姑娘挺过去了,你却倒下,那就不美了。”
彼明日不语,只是重复着他三日来的动作,拉手、模脸、再拉手、再模脸……
卓不凡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在三日内瘦到什么程度,但看顾明日形销骨立的模样,他确定一件事——相思是世上最厉害的毒。
“大师兄。”医者是不该撒谎的,但在这情况下,他却忍不住要吐出善意的谎言。“我想水姑娘可以撑下去的。”
彼明日依然沉默,似乎他的嘴里除了求水无艳醒来,再喊几句二师弟之外,就吐出其它的字眼了。
“我是说真的。”确是事实,不过添了点水。“水姑娘会好起来,你没发现吗?她最近的出血量越来越少,证明了她的身体一直在康复。”
但她还是在流血。她这么一个小小的身子里能有多少血?这样反复地出血,教顾明日如何不恐惧?只怕某一天,就在他稍微失神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他。
所以他选择最愚蠢的方法,日以继夜陪伴她,只要她还有呼吸,他就仍然拥有她。
卓不凡不停地劝着,嘴都快说干了,他依旧我行我素。
“大师兄,你——”他忍不住跳脚。“莫非水姑娘有个万一,你——你也要跟着一起去?!”果真如此,他就叫三师弟把顾明日毒成傻子,宁可他痴痴呆呆,也不要他成为白骨一具。
其实鬼谷里的人都一样,因为曾失去很多,更执着于拥有。
彼明日也知卓不凡是关心他、放不下他,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若他能陪着水无艳上穷碧落下黄泉,又何至如此苦闷?以她珍重生命的个性,不会喜欢他陪死的,他不想她不开心,势必活着,痛苦地对着她的坟茔,度过漫长的下半生——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大师兄——”他还没说完,外头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什么人?”他走过去查探,只见门口放着一只巨大的包袱,打开一看,成年的老山参应有三十几株,尚有黄精、灵芝、何首乌无数。这应是鬼谷其它师弟、师妹找来给水无艳续命的。
卓不凡心里感动也感慨,人人称他“医圣”,就真的以为他是神仙再世,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了,其实行医多年,他比谁都清楚,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过五更。
他的医术是比一般大夫强,但他确实没有起死回生之能。水无艳能不能挺过来,只能靠她自己。
他捡了根成形的老山参,进厨房熬成汤,端给顾明日。“你来喂她吧!尽量缓慢地喂,会有帮助的。”说完,他又窝回长榻了。习医是为了救人,但每次遇到生老病死,他特别无力。
彼明日默默地接过参汤,每喂了她一口中,就要模模她的脸和手,再喂下一口。
夜不知不觉地流逝,公鸡的啼声唤醒沉睡的大地。
铿!彼明日突然摔了手中的汤碗。“二师弟……二师弟……”难得他不吼了,而是那种颤抖着,像要断气的声音。
“怎么了?”卓不凡半滚半爬地到了床边。
“她的眼睛在动,我感觉到了,她在动……她是不是要醒了……”他看不见,为什么他看不见?这辈子他最想看的就是她清醒过来!
“我看看。”卓不凡推开他。
彼明日似乎痴了,根本没注意自己被推了把,只是模着她,喃喃自语:“她醒了,她要醒了,她真的没事……”
“你——唉!”他输给顾明日的执着了。卓不凡艰难地缩在床角给水无艳做检查。这么委屈的大夫,他应该是古今第一人吧?
“唔……”在两个男人兀自紧张中,床上的人发出一记细微、有如初生小猫般的哼声。
彼明日跳起来。“无艳!”
“唉哟!”顾明日的动作太粗鲁,卓不凡冷不防被他撞了个踉跄。“大师兄,你轻点行不行?”疼死他了,不过……他微笑。“恭喜你,她没事了。”
彼明日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无艳、无艳……”
她昏迷的时候,他一直拉着她的手,除了卓不凡做诊治时,他退到床角外,再没有放开过她。可现下,他居然害怕再触碰她,害怕眼前的幸福是镜花水月,伸手一撩,却成一场空。
“无艳……”他喉间干涩得痛了。
卓不凡看得叹气,趁顾明日失神,他一指点了他的穴道。“既然水姑娘没事了,你就休息一下吧!”他把顾明日放到她身边,两人躺在一起。
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芒照在顾明日惊喜交加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明灿。
卓不凡给他们盖好被子,走出去,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得耀眼。
“终于雨过天晴了——”做大夫的什么时候最高兴,就是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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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明日是个独占欲很强的男人,他一直喜欢吃醋,尤其水无艳重伤昏迷,好辛苦才逃出生天后,他那些陈年老醋更是成桶成桶地捧起来喝。
而他现在,就非常厌恶刘得松。
轻咳一声,他走过去收起这位新城主带来的文卷,塞回对方怀里。“她还没康复,暂时不处理公务。”
“明日,我看点东西不碍事的。”水无艳真的放不下这桩案子。
但顾明日根本不听,拎起刘得松的领子就往外丢。
“顾先生,你不能这样,老爷子的命案很急,下官——”
“很急你就自己去查,少来烦人。”顾明日砰地把房门关上,才不管这里是刘得松的家,他身为客人,其实不该赶主人。
“明日……”床上,水无艳的叹息充满了无力和无奈。
“没得商量。”顾明日走到几案边,打开草笼,端出一碗药。“温度正好,喝了吧!”
水无艳一向不怕这些苦涩药汁,接过汤碗,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喝完了。明日,老爷子的案子……”
他压根儿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你该休息了。”他让她躺倒在床上,然后他也翻身上床,躺在她身畔。
“明日……”她本来想请他放点水,让她处理一些公务,但侧眼看他苍白的颊上,隐隐一层淡灰流转。她受伤的这些时日,他恐怕过得比她更糟糕吧?
水无艳伸出手,握住他的。“放心吧,我会陪你很久很久,直到你头发白了,直到死亡来临那一刻,我会让你先走,有生之年,我都不让你孤单一个人。”
“无艳。”他身子一颤,伸手想抱她,又想起她有伤在身,大掌转而抚向她的颊,肌肤上还残留着重伤后的寒凉,指尖每一次碰触,他心头就一阵抽疼。“我爱你、我爱你……”他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因为有她,再多的苦都是甜的。
“我也爱你。”她微笑着,螓首倚入他臂弯,甜甜地沉入梦乡。
他倾听着她平稳的喘息,发誓这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无艳,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侧过头,轻吻着她的额。
“喵,大师兄、大师兄……你好了没,快点出来……喵……”房门口,曹天娇着嗓子学猫叫。
彼明日再一次确定水无艳已经睡熟,才整理衣服下床。他打开房门,曹天娇差点跌进来。
“你干什么?”竟敢偷窃?不要命了。
曹天娇涎着脸皮笑。“那个……是二师兄叫我催你的,你有事找他去。”说完,她一溜烟跑到大门口等他。
“这句话我会告诉二师弟的。”整人嘛,由他动手,或者请人代劳,只要结果差不多,他不会太讲究。
彼明日和曹天娇出了城主府,一路西行,进了柳城最大一间油坊。
“大师兄,五师姊。”他们才进门,就有人将他们请入内室。这些都是鬼谷的记名弟子。
为了水无艳,顾明日这回可是动用鬼谷上下的一切势力。
彼明日走进内室,就闻到一个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味道。“吉丁怎么在这里?”
曹天娇尴尬地模着下巴。“他跟踪我,所以……”她不知道吉丁擅长偷鸡模狗,不小心被跟上了,被吉丁发现他们的通盘计划,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暂时将吉丁软禁起来。
“算了,他毕竟是无艳的人,让他闭嘴就好,别为难他。”
“知道了。”
彼明日走进房里,里头两张床,躺着的人是李寿和韩钰。
李寿看到顾明日,激动得在床上不停挣扎,若非鬼谷弟子事先将他手脚都绑起来,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韩钰躺在另一张床上,她看着死而复生的义父、看着顾明日、看着曹天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胡涂了。
“久违了,李寿。”顾明日走过去,淡淡地笑着,不冷也不热情,只是平淡,却更让人心悸。
李寿看着他空洞的眼,僵硬如木刻的脸,突然动不了了。他吐着大气,莫名地好怕好怕。
“我知道你恨我,你可以杀了我。”
“对,我恨你,你为一己之私诬告我爹,害死我顾家七十八口,我这双眼也是你亲手弄瞎的,我怎能不恨你?”如果不是他命大遇见师父,现在也是死人了。“我只是奇怪,我们姓顾的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自杀,死就死,为什么还要陷害我?”
韩钰张大嘴,不敢相信。“义父怎么可能自杀?”
“他确实自杀了。”卓不凡端着两碗汤药走进来。“那夜,有人给牢头送了一百两,进来探视李寿……就是你们喊黑子的那个人,他跟李寿说,女巡按跟顾明日在一块儿了。次日清晨,李寿便以暗藏的短箭自尽。”幸亏他在大牢埋伏了眼线,及时用一具死囚的尸体代替李寿,将人救了出去,但他没注意到李寿在书案底下做了手脚,才会有接下来的祸事。
“义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韩钰挣扎着起身,又不支地跌回去。“你说女巡按可以救你,我好辛苦才把人绑来,眼看着你就可以出狱,我们又能一家团圆,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也很知道呢!”顾明日挥手,让人将黑子带进来。“也许我应该让我们三人对质,这样更能弄清楚为何黑子知道我的身分,知道你们绑的人是真正的女巡按后,会如此恐慌,不惜在客栈袭击我,失败后又下毒,引我出去,并且给你带口信,让你自杀。”
李寿沉默,黑子固执地睁大眼瞪着顾明日。这趟来之前,卓不凡就问过他口供,可惜他也不知道太多事,至于韩钰,她根本胡涂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