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曙色方褪。
晨曦笼罩著整座小镇,金光撒落四周,寒风呼啸著横扫而过,在大街小巷间乱窜。人们裹著厚重的冬衣,彼此问候,暖暖的气息溜出嘴巴,就被寒风冻成了轻飘飘的白雾。
“杨氏国术馆”内响起徐缓的钟声,挂在墙上的古老大钟克尽职责,乖乖的整点报时。伴随著规律钟响的,是阵阵响亮的呼喝声。
呼喝的声音极为响亮,隔著几条街都清晰可闻,左右邻居早就习以为常。
紧邻著国术馆的,是杨家居住的日式平房。厨房里飘出食物的香气,身穿围裙的少妇忙进忙出,端出热烫浓稠的粥,桌上早已摆满佳肴,分量多得足以喂饱一团军队。
平房的另一个角落,是家人们盥洗的浴室。如今,那扇木门紧闭著,里头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音。
平滑的镜面里,倒映出一张圆圆的脸儿。
杨小胖史无前例的避开晨练,把自个儿锁进浴室里,站在镜子前头,专心而挑剔的审视著。
不同于其他少女的白皙软女敕,她平时野过了头,早被晒得黑里透红。圆胖脸上的浓眉大眼,遗传自老爸,只有鼻子、嘴巴跟身高,像是死去的妈妈。
杨家开设国术馆已有多年历史,称得上是远近驰名,她的四个哥哥,都是刚学会走路,就被扔进道场里学习武术。至于她,则是因为母亲难产过世,无人可以照料,还在襁褓中就被带进道场,在呼喝震天的情况下学著爬、学著站、学著走
当然,也学著打!
身为杨家唯一的女儿,她可没享受到任何特殊待遇。老爸是一介武夫,不晓得该怎么养女儿,只好把她当成儿子来养,让她跟哥哥们一同练拳,磨练出傲人的身手。
不同于哥哥们的人高马大,英气勃发,她则是矮胖结实,走起路来架势十足,活像是随时要去干架,旁人都在背地里,偷偷称她是黑社会的明日之星。
杨小胖从来不觉得,自己这模样有什么不好。只是,今天早上,这张看惯了的皮相,竟显得有些不顺眼。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只是清楚的知道,她跟一般的少女完全不同。那些少女们,个个软女敕纤细,全像朵初开的花儿,而她却粗壮有力,比野草还要强壮。
为了降低那份强烈的差异感,她特地跑去二十几公里外的邻镇,偷偷模模的买了粉红色的发夹,躲在浴室里,小心翼翼的夹在发上
精致的发夹,勉强夹住几根短短的发,随著她的左顾右盼,惊险的悬在那儿晃啊晃的。那娇女敕女敕的粉红色,搭配上她黝黑的脸蛋,看来更是不协调到极点。
懊死,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烦躁的拔下发夹,瞪著镜子里的圆脸,胖胖的拳握得死紧。
门外传来声音,结束晨练的哥哥们挤在外头,饿得前胸贴后背,急著要进浴室梳洗,才好清清爽爽的去享用早餐。
“小胖,你还要在里头待多久?”杨忠国扯著嗓子在门外问道,乒乒乓乓的猛捶门。
她懒得回答,继续瞪著镜子瞧。
“喂,你没参加晨练,在里头模了一个多小时,到底是在作什么?”杨孝国也开口发问,却照样没得到半点回应。
“这样不行,我快饿扁了。”杨仁国猛摇头,提出解决方案。“咱们动手!”
四个大男人同心协力,有的出拳、有的出脚,三两下就把门踹开。
“好耶,洗澡洗澡!”杨爱国兴高采烈的挤进浴室,迅速月兑下功夫服,果著精壮黝黑的上身,只穿著内裤就冲向莲蓬头。
“你们就不能有点耐心吗?”杨小胖捏紧发夹,怒气冲冲的问。“女孩子出门,总要花费时间准备啊!”
此话一出,四个大男人齐声鬼叫,纷纷抢了毛巾,匆忙遮住重要部位,还惊慌的左看看、右看看,就怕会在无意间泄漏了“春光”。
确定浴室内没有不速之客后,杨爱国困惑的发问。
“哪里有女孩子?”他没看见啊!
“我就是啊!”她气急败坏的嚷著。
四双神似的眼睛,不约而同的落到那张气愤的圆脸上。
“对喔,你是女的。”
“真的吗?”
“我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四个人如梦初醒,各自抓著毛巾,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著,像是到这会儿才想起,娘亲当初生下的是个妹子。
“啊,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制服跟我们的不一样。”
“我还一直以为,是学校发错制服,哈哈──”还没有“哈”完,鼻子上已经挨了一记重拳,笑声立刻转为痛呼,他哀嚎不已,痛得连眼睛都红了。
杨小胖抡著拳头,圆圆的眼儿像是要喷出火来。“找死!”她低骂一句,杀气腾腾的开始扁人。
“喂喂喂,你这样不公平,我们只穿著内裤,要打也等──哇啊,等等!”
“唉啊!”
“痛、痛痛痛──”
饱击来得太过突然,四个大男人纵然身手了得,但是面对抓狂的小妹,也只能拉住内裤,狼狈的左闪右躲。没一会儿功夫,四个误踩地雷的倒楣鬼,就被轰得鼻青脸肿,七横八竖的躺在地上申吟不已。
“哼,一个比一个欠扁!”杨小胖冷哼一声,拉拉身上因为打斗而绉乱的制服,又各踹他们一脚。“妈的,害我还要再换一次衣服。”
在兄长们的申吟声中,她拧著眉头,像出巡的酷斯拉般,砰砰砰的走回自己的房间,换上另一套制服,还站在镜子前,再三确定仪容。
“要吃早餐吗?”门上传来轻敲,美丽的少妇站在门外,友善的微笑。
杨小胖扭过头,愠怒的瞪了对方一眼,黝黑的圆脸浮现暗红,像是被人窥见最不愿意泄漏的秘密。
“我知道你不爱喝粥,所以另外煮了杂酱面,”如意不以为忤,仍是巧笑倩兮。“你爸爸说,这是你最爱吃的”
小胖半点都不领情,连吭也不吭一声。她俐落的把书包甩上肩头,酷著一张脸,迳自往外头走去,对如意视而不见。
还没走到玄关,杨家的大家长就开口了。
“你耳朵聋了?没听到你小妈说的话吗?”杨奕拧著浓眉问,声音响亮,表情严厉得能把小孩子吓哭。
他鳏居十多年,直到上个月才娶了柳如意。新任的杨家女主人,跟家人们相处融洽,唯独这个么女叛逆成性,让他万分头疼。
小胖拒绝回头,坚守著不说话、不微笑、不理睬的三不政策。
“杨信国!”方圆百里之内,只有他敢喊出小胖的本名。“你那是什么态度,给我回来!”杨奕气得头顶冒烟,怒声咆哮著,吼得连几条街外都听得见。
那声巨吼让她全身紧绷,本能的跳开,迅速拉开架势准备应战。
啧,她不该激怒老爸的!现在可好了,一旦开打,别说是制服会被弄脏,她能不能保住小命,活著走出大门,都还是个问题
然而,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只见那个脾气火爆、动辄挥拳的老爸,居然一反常态,没像往常那样,青筋暴跳的冲过来。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正搁在老爸肩膀上,轻轻的抚著,那温柔的轻抚,软化了丈夫的火爆脾气。
原本暴躁如猛兽的大男人,在那双小手的轻抚下,竟变得像小羊般温驯,一场案女冲突,转眼间消弭于无形。
小胖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拳头。她虽然不想欠下这份人情,却更不想迟到。学校里头,可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她呢!
“是你要多管闲事,可不是我求你插手的。”她丢下声明,在老爸再度发作前,迅速拎著书包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家门,往学校的方向奔去。
在这个纯朴平静、以栽种菊花为主业的小镇上,杨家可谓是远近驰名。
杨家有名的,不只是教出无数高徒的杨奕,也不只是忠孝仁爱,那四个恶名昭彰的儿子。
最有名的,是杨家的独生女。
杨家有女初长成,邻近城镇里流传著许多关于她的“丰功伟业”,那双圆圆的眼儿,只要一瞪,立刻就教人寒毛直竖,全身发抖,压根儿不敢反抗。
只是,没人想得到,神威盖世的大姊头,竟然也陷入情网了。
她初上高中,就锋芒毕露的大展身手,几个小流氓不服输,卑鄙的调来大批人马,准备先消耗她的体力,再挫挫她的威风。
如潮水般涌来的虾兵蟹将,虽然个个不堪一击,但是长时间下来,也让她打得四肢发软。正在危急的时候,篮球队长张彻一恰巧路过,顺手替她收拾残局。
从此,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就烙在她心上,抹也抹不掉。
为了表达爱慕之意,她偷偷写了封情书,大费周章的威胁利诱,要凌家兄妹作个中间人,把信转交给张彻一。
情书离手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她已经忐忑得坐立不安,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
张彻一看过她的信了吗?他记得她吗?他会喜欢她吗?啊,如果他愿意跟她交往,凭著两人的身手,绝对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镑种玫瑰色的幻想,在她脑袋里绕啊绕,她拎著书包,快步的走进学校,急著要赶去三年级教室,听听张彻一的答案。
只是,才刚走进穿堂,她就发现,布告栏前早已被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
“喂,全挤在这里作什么?”小胖脸色一沉,颇为不爽的质问,忍住把这些人全都踹飞的冲动。
眼看是大姊头驾到,学生们哄然惊呼,全都连滚带爬的让路,就怕闪得太慢,会惹恼了她。只是,他们退到“安全范围”之外后,就站住不动,伸长脖子远远的观望著,神情既不安又好奇。
“大姊头早。”几个高三的男学生,恭敬的列队欢迎。其中一个则是边打招呼,边退到后头去,偷偷模模伸出手,想把布告栏上的东西撕走。
“等等!”小胖眯起眼睛,出声喝止,嗅出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啦,只是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在恶作剧”
“拿过来。”她双眼一瞪,冷峻得让人头皮发麻。
不同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一个家伙嘻皮笑脸的抢了那张纸,双手奉送到小胖面前,还回头责怪同伴们大惊小敝。
“唉啊,别紧张啦,大姊头哪会写什么情书呢?”他放声大笑,像是听见最荒谬的事。没想到一转过头,却赫然发现她脸色倏变。“呃,大姊头,你怎么──”话还没问完,他已经被无敌铁拳轰得飞出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穿堂之中静悄悄的,只听得到小胖怒极的喘息声。
情书她写的情书?公布栏上贴的,居然是她写的情书?
这么重要的秘密,被人当众公开,比全身赤果的被推到众人眼光下,更让她难以忍受。愤怒、羞耻、难堪,各种情绪汹涌而来,她气得眼前发黑,身子剧烈颤抖著。
噢,她要亲手杀了凌家兄妹!
纸张被捏绉的声音,穿透愤怒的情绪,她低头察看,这才发现捏在手中的信纸,跟她昨天交给凌珑的那张不同
“大姊头,”一个高二的男学生高声喊著,拖著挣扎不已的女学生来到穿堂。“我亲眼看见,是她把情──呃,那个──是她把信纸贴上去的”
“放、放手啦!”女学生怒叫著,不耐烦的挥开钳制。
小胖眯起眼睛,眼中迸射的光芒,比刀子还要锐利。
“情书是假的。”她简单的说道,声音冷似冰刀,刮得众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女学生脸色发白,双腿也不由自主的颤抖。只是,作都作了,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她索性豁出去了!
“对,这封是假的,是我捏造的。不过,你写情书给张彻一,这件事情可就假不了吧?”她刻意提高声量。“你把情书交给凌珑,要她转交给张彻一,对吧?这可是我亲耳听见的。”她也爱慕张彻一。为了减少“竞争对手”,她决定不择手段。
懊死!
小胖低咒一声,暗骂自己疏忽,把信交给凌珑时,忘了仔细检查厕所里是否还有闲杂人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压抑著火气,掌心刺痒著,心里则暗暗发誓,一等问清原委,就要把这个恶毒的女人撕成碎片。
“只是想提醒你,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女学生冷笑著,口吻尖酸刻薄。“他不会喜欢你的。像你这种──这种──”她耸耸肩膀,没有把话说完,那轻蔑的态度却更污辱人。
轰!
所有理智都被炸成碎片,小胖被愤怒的情绪淹没,几乎难以呼吸。
不只是愤怒,她还觉得痛苦。
那些话就像是最锋利的刀,深深插进她的胸口。而且,那些刀全都不偏不倚的,插中她心中最幽暗的角落
痛,真的好痛!这比挨了老爸的拳头还要痛上几千几百倍!
酷斯拉般的咆哮,霎时间响彻校园,吓得所有人都倏然一惊。聚在穿堂旁的人,眼睁睁看著小胖扑上前,全都以为那个女学生肯定要完蛋了
就在校园血案爆发的前一秒,一个高三男学生冲上前来,火速把女学生拉到身后。
“呃,大、大姊头,请冷静点。”他鼓足勇气,硬著头皮苦劝,必须咬紧牙根,才没有被小胖的铁拳揍得哀嚎出声。
“让开!”
“大姊头──”
唉啊,又是一拳!
“把她交出来!”她像被激怒的酷斯拉,在穿堂内喷火咆哮,破坏可及范围内的所有东西,学生们都躲到角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大、大姊头,这个女人交给我们处理就好了。”
小胖颤抖的质问。
“你们要护著她?”
“不是的,我这是──咳、咳咳咳──”他连忙要解释,却被一张凌空飞来的破木椅撞著胸口,当下弯腰猛咳不已。
唉,他哪里是想保护这个恶毒的女人?只是,大姊头的脾气火爆,一发起飙来就不顾后果,要是真让她逮住对方,肯定会出人命的!
小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头晕目眩,只觉得四周的学生都在窃窃私语。那些细碎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渗透她每一个细胞。突然之间,一阵热气涌入眼眶,在她还来不及反应前,热气已经汇成泪水,哗啦啦的流下两颊。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几乎要怀疑,是过多的惊骇,让大伙儿产生集体幻觉。
天啊,杨小胖哭了?创校有史以来,最粗壮有力、神勇无敌的大姊头杨小胖居然哭了
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试著抹去眼泪,更多的泪水却继续涌出。她无法阻止那些泪水,也无法阻止那些人的注目。要是换做平日,她可以只凭一个眼神,就让众人吓得调开视线,但是现在她却软弱得无法开口。
一声呜咽冲口而出,她难以忍受的转身,狂乱的想要逃离这一切。她迈开脚步,歪歪倒倒的往外冲,才跑没几步,就撞上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那个人反应极快,伸手接住她,居然还能稳住身子,没有被她撞倒。
“你怎么了?”温和而好听的声音问道,口吻里透著关怀。
小胖哭著挣扎,泪眼蒙眬间,根本不知道抱住她的人是谁。她猛力一推,甩开那个人的拥抱,盲目的跑出学校,活像是身后有妖魔鬼怪正在追赶似的。
让她崩溃痛哭的,不是那幼稚而恶毒的手段,而是她深埋在心里,连自己都不敢碰触的自卑。
就像是动物受伤后,都会逃回巢穴疗伤。她边哭边跑,圆胖的脸儿布满泪水,一心要躲回房间里,把自己蜷得小小的、小小的──
杨家的客厅里,家人们正围著餐桌,和乐融融的吃著早餐。如意的厨艺绝佳,让几个男人吃得眉开眼笑,但是当那张哭泣的圆脸儿映入眼帘时,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小胖!”杨孝国动作最快,丢下筷子冲出来,拦住步履不稳的妹妹。“你怎么了?”
“呜呜呜呜──”
“受伤了吗?”
“呜呜呜呜──”
“伤在哪里?啊?”
“呜呜呜呜──”
“你别只是哭,说话啊!”
几个人全围过来,神色紧张却又束手无策,只能焦急的转来转去,甚至连泰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下眼的杨奕,也被她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
从小到大,他们只见过她揍得别人嚎啕大哭,却从没见过她掉一滴泪。
正当男人们乱成一团的时候,一双白皙软绵的小手探来,毫不犹豫的把哭泣不已的少女揽入怀中。
“嘘,乖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如意轻声哄著,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只是温柔而怜爱的抱住她,提供最直接的安慰。
小胖本能的挣扎,想要挣月兑如意的拥抱,但是那软软香香的女性气息包围著她,比任何强大的力量都难以抗拒,她的内心逐渐一点一滴的软弱下来
终于,她放弃抵抗,用胖胖的手抱住新妈妈纤细的肩膀,在那香软的怀抱中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