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爷,你好像不舒服?”倪巴问著。
“没事。昨夜准备今天的法事,多念了几卷经,迟睡些。”
“多谢小道爷的费心了。”
吉利一身道袍,眼圈微黑,他摆好桌上的供品,燃起了香烛。
今日万里无云,太阳强烈,然而面对水波潋滟的鬼湖,他感受不到光热,只觉得心底发毛。
“天灵灵,地灵灵,大小诸鬼皆来听,一牲祭品供上前,教汝不作无主魂。吾心诚意慰汝灵,汝饱食矣莫作怪,拖入下水是坏事,做了坏事不超生,来世变作羊狗猪,宰了入我吉利肚……”
吉利摇著钤儿,拿著桃木剑又舞又跳!叽哩咕噜胡念一通,几个男人也不晓得。他在念什么,每个人都是虔敬地拿香祭拜。
轰!轰随著枕木剑的舞动!香炉骤然爆出火花,如炮仗一闪而逝。
“孝女娘娘来了”吉利大声宣布著。
男人们吓得跪倒在地,个个磕头喊著:“叩见孝女娘娘!”
吉利全身一颤、头一歪,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汝等虔诚礼拜,上了牲果,吾甚欢喜。”怪腔怪调的幽幽女声传了出来。
“孝女娘娘显灵了!”男人们更是俯伏在地,激动得发抖。
“鬼湖诸鬼已受约束,只要汝等不踏入鬼湖,可保平安无事。”
“是!是!”
“山上树木年岁已久,亦是千百年之生灵,人树争食,无可奈何,合该树灵有此一劫,汝等谨记,切勿滥砍乱伐,动斧前必焚香祝祷,方能告慰山水树灵。”
“我们必会听从孝女娘娘的指示。”
“还望汝等供奉香火不断,吾保汝等阖府平安。”
“多谢孝女娘娘!只要我们有空下山,一定到孝女庙拜拜添香火。”
吉利忽然又是全身一颤,双目发亮,好像发呆一样。
男人们不敢打扰他,不晓得孝女娘娘是否已经离开,依旧跪著不敢乱动。
“咦?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吉利终於回过神了。
“孝女娘娘回去了!”大家相互扶持爬起来。
“啊!我又被孝女娘娘附身了。”吉利扶著案桌,又是一副疲备不堪的神情。“孝女娘娘说了些什么?”
众人复述一遍,吉利点点头。“果然是慈悲爱人的孝女娘娘呀。”
迸利再领著众人焚香祭拜,舞弄了一番,这才结束这场法事。
男人们欢天喜地收拾祭品,平安是福,如今有了孝女娘娘庇佑,他们可以放心砍树赚钱了。
吉利根本不想再看鬼湖一眼。自从他五岁差点淹死后,他变得怕水;而现在他更怕碰到住在鬼湖的漂亮女鬼。
“几位大哥住山上,就别再到鬼湖附近走动了,离得越远越好。
“方才孝女娘娘已有指示了。”倪巴道:“我们这就回去,小道爷一起过来我们小屋吃顿饭吧。”
“不了,庙里还有事,我得赶快回去。”鬼地方待不得呵!
“这只鸡给小道爷加菜,谢谢小道爷!”
提了烧鸡,扛起装满法事道具的包袱,背起桃水剑,吉利循了山路,一路飞奔下山。
乌龟山森林蓊郁,浓荫蔽天,即使树顶阳光刺目,安静的山林仍令人感到诡谲阴森;吉利拼命赶路,急著在天黑前离开这片树林子。
实在走累了,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於是缓下脚步,扯月兑道士冠,拿在手里一扇一扇地纳凉。
“呼!好累,衣服都湿了,五两银子可不好赚哩。”他低声咕哝著。
“你想这么多花样,还要跳舞,真的很难赚耶。”轻柔的笑声左耳畔响起。
“我的天!”吉利脸色一白,不小心左脚绊到右脚,一跤跌个狗吃屎。
白色身影从拭瘁闪出。“喂,你没跌疼吧?”
大白天也撞鬼了!她站在小径上,依旧是裙带飘飘、黑发飞飞。
吉利恐惧地望著她的白皙脸孔,那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她的粉女敕睑皮下是不是藏著张青面僚牙呵?
“别过来呀!”
“跌倒就站起来,怎么学狗爬了?”
“你……你哪里跑出来的?!”他还是吓得学狗爬开几步。
“我想出来就出来了。”她上前捡起烧鸡,捧在手上闻了闻。“好香,别躇蹋食物了,把沾了灰尘的鸡皮剥掉,还是可以吃。”
“我……不……吃……”鬼吃过的食物就没味道了,更何况还被鬼模过,不知道有没有毒!
她把烧鸡放在包袱上,微笑道:“我活着的时候想吃还没得吃呢。不过现在不想吃了,吸山风、饮青露、闻花香,倒是清爽。”
丙然是鬼话连篇。不怕!不怕!他是赶鬼的道士,他有法宝!
吉利慢慢伸向背后,模到桃木剑的剑柄。
“你……干么缠著我不放?”
她坐到树下,和他保持一样的高度,笑得像是邻家的清纯小泵娘。
“你呀!你这人可真坏,误会我拖人下水,又诅咒人家变成什么羊狗猪的;我本来是该托梦向你说清楚,可我不想下山了,所以才来找你。”
趁她叨叨絮絮,他全神凝注,猛然抽出桃木剑,用力丢了出去。
“恶鬼!看剑!”
碰!桃木剑撞到树干,掉落地面,她依然完好无恙地坐在树边。
完了!明明看到桃木剑击中她,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不……没事鬼!吉利愈加惊恐!慌忙扯开衣襟,露出一面挂在头项的小八卦镜,银光一闪,将镜面对准了她!
“哎呀!”她用手遮脸,惊叫一声。
“我收!我收!”他跳起身子,在她面前游走,不断以反射到镜面的日光照她,嘴里慌乱念著“我收汝魂,我摄你魄,魂归来兮入八卦,困汝精魄留阴府……”
“收什么啦!”她也站起身,脸蛋浮起两朵红云,不敢直视他。“你好不要脸,随便拿剑打姑娘家,又月兑衣服给人家看,你羞不羞呀?”
没用?八卦镜也收不了这只厉鬼?没关系,他还有法宝!
再从身上掏出几张符咒,没头没脑往她洒去,喝道:“皇天后土!齐来显灵,镇住邪鬼,现出原形”
写满红字的黄色符咒一张张飘飞,她站在漫天黄雨里,微笑捞起一张黄纸,来来回回读了几遍,疑惑道“你写什么文字?我都不认得。”
没效?他慌忙抖散包袱,倒出所有的道具,拼命摇铃,急急求著:“抓鬼的锺馗大人呀!您在哪里?快快出来,抓了女鬼回地狱,勿让女鬼害世人,你不抓鬼不尽责,明儿我就找你吵架!”
他越摇越急,吓得栖息在树上的雀鸟吱吱乱飞,她则是静静地笑著。
“死外馗、臭钏馗,还不出来!什么抓鬼大王呀!”
再抓起一把米,往她身上乱撒,又拿出一串驱邪铜钱,乱晃一通,一不小心,串钱的绳线断掉,滚了一地的铜钱。
“我的钱呀!”虽是道具,却是货真价实的钱,丢不得!
看他满地找钱,忘了赶鬼,她笑道:“别玩了,莫弄坏你那些骗人的道具了。”
吉利正好在她脚前捡到一枚铜钱,忽然阴风惨惨,白色衣裙飘飘摆动,连带也似乎让她飘飞起来。
好更实的鬼!他可以感受她冷冷的气息……是阴气吧!?
“天哪!”他根本不敢抬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别跪我啦!”她赶忙跳开。
“我……我不跪你,我……我……吓……没力了……”
吉利万念俱灰,枉费他平时帮人作法驱邪,如今碰到真鬼,却只能坐以待毙,那些赶鬼玩意儿全无用武之地。
“呜……孝女娘娘救我啊!”想到短短二十年的生命即将命丧於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泪四流,赶紧向日夜膜拜的神明求救。
“别哭。我只是跟你说话,又不害你。”她也蹲了下束,温柔地看他,身上飘出若有似无的清香气味。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我就要死了,他也不伯这只鬼了。
“唉!我是想跟你说,忘愁湖没有鬼,山里也没有鬼,下次别骗人家钱了。”
“你还不是鬼?”
“我不是鬼。”
“你神出鬼没的,怎么不是鬼?”他用力抹掉眼泪,大声抗议。
她被他吓了一跳,犹疑了起来,神色迷惑地道:“我好像不是鬼……”
“是仙?”他看到一线曙光。
“我是仙吗?”她摇摇头,姣好的脸蛋显得苦恼。“仙?鬼?怪?妖?魔?人?神?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合欢。”
“合欢?好熟的名字。”吉利蓦地全身发热,气血翻腾!这是他从小听熟的名字!爹娘不时传诵孝女合欢的故事,要他记牢孝女娘娘的传说——
很久以前,孝女合欢孝敬父母、友爱弟妹,她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然而为了帮母亲采药,她失足跌落鬼湖,后来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庙纪念。经过三百年的时光递嬗,一个小泵娘早就变成有求必应的神仙了。
吉利不可思议地望著她,难道他每天上香膜拜的神仙……就是眼前这只女鬼?还是女鬼假冒了孝女娘娘的圣名?
“你……胡说,你太年轻,你不是孝女娘娘合欢!你是鬼!”
“我年轻。你庙里那尊雕像不是个小女圭女圭吗?”
吉利一愣!饼去他把孝女娘娘当作是王母娘娘那些老神仙,以为她应该是个贵妇模样,头带华冠,身穿锦服珠宝接受村间子民的膜拜。
可是他忘了,合欢死时也不过十几岁而已。
是他想错了,神像也雕错了。
“天!你真的是孝女娘娘?!”吉利不怕了,原来她是神仙,难怪赶鬼的招式无效。他惊恐的心情转为惊喜,热血沸腾,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我是合欢,别叫我孝女娘娘,都被你们叫老了。”她神情豁然开朗,带著一丝羞红。
吉利目眩神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原来他的孝女娘娘是如此温柔美丽!
唉!如果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恐怕他就会立刻求亲。
咚!咚!咚!飞快地磕了三个响头。“孝女娘娘在上,弟子吉利不知孝女娘娘驾临,多所冒犯,请孝女娘娘原谅。”
“你又胡乱拜。”她笑著跳开,轻盈如风。“你用肚子讲话,传了旨意给砍树大哥他们,你自己也是孝女娘娘呀。”
“我……胡址的……”她都看穿了,他额头冒出汗水,一滴滴掉在泥土上。
“不过,你讲得很好,那些树木确实劫数难逃,既然有砍树大哥祭祀,它们也能去得安心些,这才不会集结怨气,影响其他生灵。”
“真的?”
“你演得很逼真耶!你如果去当戏子,一定是个大红牌。”
“孝女娘娘,原谅弟子啊!你老人家总是不显灵,弟子只好假传旨意,让那几位大哥安心砍树呀!”他拜倒在地,又猛磕头。
“快起来呀!你别磕我呀!我没那个福气!”她有点失措,没想到他是这么“尊敬”她。
“孝女娘娘千秋万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只要我吉利在,一定供奉孝女娘娘香火不绝,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孙也会继续服侍孝女娘娘。”
她看到他磕得满脸泥巴,不觉又笑了出来。“就知道你油嘴滑舌。我走了,你以后不要乱拜孝女娘娘了,她没法力,不能保佑你的。”
吉利见她举袖掩嘴轻笑,神情就像一个羞怯的姑娘家,他痴痴看著,心头荡出甜意,登时由敬畏转为倾慕。
“等等!”他急忙爬起。
“还有事吗?”又是致命的回眸一笑,炫得吉利差点站立不稳。
“你是不是救我的姐姐?”
“最近只有两个小孩跌到水里,一个是阿土,另一个叫阿利……”她微一思索,惊讶地望著吉利。“你是阿利?!长这么大了?”
“姐姐!”虽然她看起来比他小,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喊她一声姐姐,总此叫娘娘来得亲切多了。
“啊!”她粉脸突然一红。时间对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仿佛昨日,那个小男娃还腻在怀里,喊著要她当新娘子。
吉利早已忘掉儿时之事!此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孝女娘娘,也不是忽隐忽现的女鬼,而是一个俏生生、活灵灵的柔美姑娘!
“我也溺了水,你怎么不托梦安慰我,倒去安慰阿土了?”吉利的口气有些酸味与埋怨。
“那时我已经哄过你了,而且我也不想离开忘愁湖。”
“现在不是离开了吗?”
她抬眼望向浅蓝的天际,笑容轻淡似风。“是该回去了。”
“我如果想见你,你还会再来吗?”吉利急急问著,她那几乎隐去的微笑让他心慌,彷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於无形。
她摇摇头,笑意渐渐淡去。“你以后别骗人了。还有,把那尊难看的神像丢了吧。”
此番涉入尘世太深,牵扯凡心,让她像个初生孩子一般,充满好奇,重新探视久违的人间。
人间该忘,幽静的忘愁湖才是她的归处。
吉利忘情地注视她,忘了她是鬼还是仙。四目交投,他的目光热烈,可她的眼眸却沉淀下来,不再天真活泼而是沉静如忘愁湖。
他的热无法消融她逐渐凝结的冷,也看不透她如深潭的眼眸,更猜不到她三百年来的心思。
“把你的道具收一收。”她轻轻地道。
“是!”他遵命俯身捡起桃木剑,一抬眼,一道黄符纸慢慢飘了下来。那是方才她拿在手里的符纸,符在,人空,只留边淡淡的清香。
“姐姐!”
他接下符纸,心头蓦然落了空,就像多年前在鬼湖畔,姐姐突然消失不见的失落感。
“姐姐!”他立刻跑到拭瘁寻找,绕过十来棵大树,只见树叶被风摆弄,吹开了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伊人踪影已杳,她不属於凡间,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怅惘的感觉像涟漪般扩大,由深不可测的湖心,缓缓地荡开。
“孝女娘娘……合欢……姐姐……”
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颐,呆望墙上新挂上的画像。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挤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图中清逸月兑俗、衣裙飞扬的美女。“吉利哥哥,你怎么挂了这张图在庙里,小心孝女娘娘不高兴喔!”
“她就是孝女娘娘,她显灵跟我说话,我就把她画下来了。”吉利说著话,两眼仍直直盯著画像。他本领可多了,不只会画符,更会画图。
“孝女娘娘显灵?”这句话几个姑娘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早就不当作是一回事了,笑著推他道:“她跟你说些什么?”
“她说不可骗人,否则来世会变小猪。”吉利一本正经地道。
“嘻嘻!”众家姑娘笑—起来。“吉利哥哥不知道变几次小猪了,一下子说阿花会嫁有钱人,一下子说阿珠他爹会发财,都没有实现。”
“时候未到呀,我说得可是很灵喔,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吉利嘴角带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吉利哥哥,你画得这么漂亮,也画一张给我嘛!”
“不行!孝女娘娘是给我一个人看的。”吉利忙把孝女娘娘的画像卷起来,不再让别人看。
“我们也拜孝女娘娘啊!你怎么可以霸占孝女娘娘不放?画啦!画啦!”
众姑娘围著吉利讨画,他灵机一动。“我画幅孝女娘娘劝善图,你们出点助印钱,我好刻印出来,给大家拿回去贴在墙上。”
“每次就跟我们要香火钱!你先画嘛!”众女扯着他的衣服,帮他拿笔、磨墨。“画得好,我们才助印。”
拗不过姑娘们的软语要求,吉利蘸了墨,在白纸上画下—只胖小猪。
“好讨厌!不是画漂亮的孝女娘娘吗?怎么变成小猪了?”
泵娘们又笑又闹,拿了白纸要吉利重画,一时之间,孝女庙莺声燕语,笑语盈耳。
但是吉利没有心思和姑娘们聊天说笑,他心里全部充塞著那个飘飘身影,只恨不得飞到忘愁湖去找她。!
“吉哥哥!”一声哀叫打破了欢笑气氛。
“小树,你怎么了?”吉利赶忙起身,哄著这位满脸泪痕的小男娃。
“吉哥哥,你帮帮忙!我娘她不想活了,她说要去找我爹!”小树又哭道。
吉利和其他姑娘一叹!小树的父亲上月才过世,阿山嫂带著一双未满十岁的儿子,嚎尽了眼泪,好不容易心情才稍微平静,怎么今日又要寻死了?
“小树,我到你家去!”吉利牵起小树的小手,飞也似地赶到小树家去。只见小树的哥哥抱住娘亲痛哭,几位邻居婆婆婶婶也在劝说——
“我说小树的娘呀!你得为孩子著想,他们小小年纪,你叫他们没了爹,又没了娘吗?”
“阿山都去了,我活著还有什么意思?孩子没爹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你说什么傻话你想死,大树和小树可不想死,再说阿山留下的田地,要给谁去耕种啊?”
“你们要就拿去啊!”阿山嫂哭个不停。“反正没有阿山,金银财宝我也不要了。呜呜,阿山你好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
婆婆妈妈早已劝得日乾舌燥,一见到吉利,好像看到救星一样。“阿利,快点,劝劝她吧!”
“阿山嫂!”吉利把小树的小手放到阿山嫂手里,让她感受孩子的生命。“你不能自杀,自杀的人全部要进枉死城,恐怕你糊涂死掉,也见不到阿山哥。”
“枉死城?”阿山嫂好像被敲了一下,顿时止住哭声。
吉利慢慢说著:“自己寻死的人没办法被超度,他们得待在枉死城里,直到他应有的岁数,可是他还不能去投胎,仍得接受阎王的审判,看他在世间有没有犯了过错。你如果抛弃孩子不顾,阎王也要判罪的,这样一来,你又如何和阿山哥团聚?”
“我……”阿山嫂愣愣掉泪,她虽知这些道理,可是悲从中来,她什么都忘了。
“我,我好想阿山……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大树和小树拥著娘亲,也在默默掉泪。
吉利算了一下日子。“我记得后天要帮阿山哥做七七,这是他转世前,最后一次回到阳世了。嗯……或许我可以召唤亡灵,让阿山哥跟你讲讲话。”
“可以吗?”阿山嫂心底涌起了盼望。
“我试试看。”吉利以前就玩过这个把戏,但是太容易出破绽,非到必要,他绝不轻易答应人家牵亡灵。
可是为了给孤儿寡母一个希望,就算是使诈骗人,也要骗到底了。
***
二日后,黑夜深沉,只有一颗孤星高挂天际。吉利身穿道袍,在阿山嫂的家里摆好香案,郑重地嘱咐道:“阿山嫂、大树、小树,你们靠在墙边坐著,待会儿如果阿山哥来了,阴间的鬼差也会陪他来,到时候阴气很重,我会被阿山哥附身,没办法关照你们。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不要过来。”
阿山嫂一改蓬头垢面的模样,把自己梳理得十分整齐,母子三人用力点头,端坐椅上,既期待又害怕地望著桌上小烛。
吉利早就赶走想看亡灵的村人,他只消说一句“鬼差要抓下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部吓回家锁紧了门窗,不敢再出门。
凉风从门缝中吹进来,炎暑夜晚有著不可思议的寒意。
吉利焚香祝祷一番,拿了柳枝蘸水,在屋内四处挥洒,除去不洁之气,再捻了油灯绵线,把亮光调成豆粒大小。
屋了显得更加阴暗,除了吉利黝黑的身影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东西。阿山嫂抱紧两个孩儿!屏气凝神听吉利念著咒语。
“天灵灵,地灵灵,阿山亡灵速归来;纵穿阴阳,脚步不停,回头来见旧家人杳杳冥冥,骨肉相连,莫忘儿女把爹盼……”
小铃儿轻轻摇晃,似乎为亡灵引路,伴随吉利单调低沉的声音,房里的空气越来越冷,也逐渐令人窒息。
油灯突然抽高变亮,吉利头歪,一下子止住念咒,摇铃落地,发出叮钤脆响,油灯随即恢复原来的黯淡。
阿山嫂不觉惊叫一声,两个孩子也抓住娘亲的手。
“阿秀,我回来看你了。”悠悠缈缈的声音传了开来。
“阿山,是你吗?你声音变了……”阿山嫂颤声道。
“阴阳两隔,有声无形,我借阿利讲话,声音自然不同了。”
阿山嫂掉下眼泪。“你终於回来了,孩儿很想爹,他们没有爹……”
“爹!”大树激动得想跳到桌前。
“大树,你不能过来!爹是纯阴之身,会害了你们。”吉利小心地以肚月复说话,阿山是他们至亲的人,语气声调都要学得像。
大树哭道:“爹,我不要你死掉,我要爹啊!”
“生老病死,都是天意,违背不得。大树,你是大哥,要懂得坚强,孝顺娘亲,照顾弟弟,爹才能放心离开。”
吉利明白,当初阿山得了急病,昏迷一天就死掉,什么也来不及说,所以他们母子三人才会如此悲痛,难以接受阿山遽死的事实。而今晚,就让他代替阿山哥,好好安慰他们,重新让他们站起来吧。
大树抹抹泪。“大树是好儿子,大树会听爹的话。”
阿山嫂哽咽道:“阿山,你在那边好不好?我烧的纸钱够不够用?”
“我很好,不要再烧钱了。”吉利顿了顿,”面腼著眼睛,留意她的表情,终於决定道:“阿秀,你贤慧能干,谢谢你为我持家、生养儿子,你是我的好妻子,我很爱你。”
阿山嫂热泪盈眶,丈夫生前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些话,她如痴如醉地望著上吉利,心底的空虚已经被这句话所填满。
吉利打铁趁热,继续道:“是我对不起你,先离开你们,阿秀,不要守著我,遇到好人就嫁吧,好好拉拔孩儿长大。”
阿山嫂突然放声大哭:“没办法了!昨天你弟弟来过,他说房子和田地是爹给他的,他要收回去。阿山,没有了田,我怎么过活啊?!”
竟有这种事!阿山的弟弟向来好吃懒做,一直住在城里,阿山的父亲早就把田地留给阿山,没想到弟弟趁哥哥尸骨未寒,跑来抢财产了。
吉利忙道:“他没有地契,口说无恁……”
阿山嫂声嘶力竭“我也找不到你的地契啊!没有地契就没有证据,你到底藏在哪里?”
天!他怎么知道阿山的地契放在何处?正犹豫下一句话时,耳边突然钻进轻柔的声音:“田契和房契藏在床板下面,用一块薄木板封著。另外,在床下右边第三块砖,里头藏著二十几两碎银子。”
语声柔和,如微风吹拂耳畔,那是合欢的声音!
吉利睁大眼,想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白色身影,然而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他不禁后悔把油灯弄得这么幽暗。
“你在哪里?”他不自觉地恢复本来的声音。
“你在哪里?”阿山嫂他惊惶四顾,想找丈夫的影子。
吉利自己不小心中断召灵仪式,只好推亮油灯,无奈地道:“阿山哥走了,他来得太久,世间阳气会摧毁他的魂魄,他不得不走。”
阿山嫂拭著泪水。“可是,他还没有交代完……”
“刚才我追上他的魂,他跟我说了。大树,小树,你们过东帮吉哥哥。”
两个孩子帮忙拿起床上的被褥,吉利和阿山嫂合力翻起床板,果然看到下钉著个扁平小木箱,拆开来看,里面不只放了房产地契,还有两块乾瘪的小硬块,和一双乾净的旧布鞋。
阿山嫂拿起布鞋,顿时泪流满面。“这是我帮阿山做的第一双布鞋,后来他长大穿不下了,过没多久我便嫁给了他,又继续帮他缝布鞋,没想到他还留著……”
大树拿起小硬块,上面别著一片硬纸片。“娘,这是什么?上头有我的名字,那一块也写著弟弟的名字。”
阿山嫂仔细一看,抱紧孩子失声哭道“这是你们的脐带啊!你们的爹爹当作宝贝留下来了,他真是疼你们啊!”
发黄的地契被扔在一边,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间财宝都已是身外物,唯有紧密的亲情才能历久弥坚。
吉利眼眶微湿,他从来不知道沉默的阿山是如此多情。他没有打扰他们母子,自己拿了菜刀,跳到床铺下面撬地砖。
掀开地砖,稍微往下挖数寸,就掘起一个小瓮。他拍去泥土,放在桌上。不消说,这就是阿山留下来的积蓄。
“阿山!你这个死鬼啊!这么会藏东西!”阿山嫂哭得惊天动地,声音却不再绝望,而且也回复了她日常的泼辣语气。
吉利舒了一口气,阿山嫂终於能振作精神活下去了。
敖近邻居知道牵灵结束,便纷纷跑来探问结果,大夥听了以后都啧啧称奇,有人陪他们一家三口掉泪,有人上香祝祷,每个人都满心敬畏地望著阿山的牌位。
“是孝女娘娘保佑。”吉利月兑下道冠,收拾好他的道具,第一次衷心地说出这句话。
“是孝女娘娘让你法力无边呀!”村人们赞叹著。
吉利真的累,他急欲离开,想到黑夜里寻找他的合欢姐姐。
走出门外,凉风拂面,天上的星星蜂拥而出,把夜空点缀得缤纷无比。
他轻轻喊道“姐姐,姐姐,你在这里吗?”
星星眨著眼,笑他白费力气;他又跑到村外,向著稻田大声喊著.“合欢姐姐!你在哪里?”
跑上田埂,穿过小桥,绕到水塘,回到石板街上,他就是找不到合欢飘飘然的身影。
姐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出现呢?吉利惆怅不已,他突然很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更想看到她那带著温柔笑容的脸庞。
他一定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