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梅遐站在梅家商船的甲板上,滔滔江水拍打着船体,虽然还没出海,却已有了惊心动魄之势。
“遐儿,”梅家船行的龙头老大抚模着儿子的小脑袋,“喜欢坐船吗,下回爹带你出海去。”
梅遐回头一笑,“好哇,爹爹。我想去游水!”他兴高采烈地望着江水,跃跃欲试。
梅老大说道:“遐儿,你还不识水性!跋明儿爹教会你了,方可下水。”
梅遐眉毛一挑,不高兴地噘起了嘴,“爹,你总是说明儿,这水有什么好怕的?遐儿立刻就能学会!”
梅老大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十多个儿子中,他最喜欢这排行第十二的儿子。虽说只有五岁,梅遐却已胆识过人、聪明伶俐。他满意地打量着儿子比同龄人健壮的身子,假以时日,这孩子定将成为船行下一代中叱咤风云的人物。
忽地,后方船舱里传来了一阵喧哗。梅老大不悦地转过头去,“怎么回事?”
一水手焦急地赶了过来,“梅老大,船上有女子!”
梅遐惊讶地望着他饱经风雨、处变不惊的爹爹脸上浮现出丑陋的慌乱,即使是那么短短的一刹那,那种恐惧却深深映入了梅遐的心中,“爹……”他禁不住叫了一声。
“遐儿,莫慌!”梅老大迅速向船舱走去,梅遐怔怔地跟着他。
“哈哈哈哈……”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着,令人不寒而栗。梅遐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梅老大的衣襟。
随着怪笑声,一个女子如同鬼魅一般走上了甲板。
“啊,原来是沈夫人……”梅老大惊讶地望着发髻散乱,已是半疯癫的女子,她是梅家船行竞争对手的夫人。沈家船行日前终于被梅家挤垮了,沈老板又气又怒,急病饱心,不久前去世了。不知为何,沈夫人今日会来到船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田。梅老大皱起了眉头,这沈夫人不可能不知道规矩,这么说,她是存心的?梅老大全身紧绷了起来,紧张地戒备着。
“哈哈,梅老大,你害得我相公好苦哇……”沈夫人披头散发,尖着嗓子哭号着,状若女鬼。
“沈夫人,做生意的,就要经得起考验。沈老板……我很遗憾。不过,夫人,你知道规矩的,请你……”
“哈哈哈哈,梅老大,我当然知道规矩!如果我不知道规矩,今儿个,我就不上来了。梅老大,还有你身后的小子,你们好好听着,我就是祸水,生生世世,与你梅家纠缠不休!”说完,沈夫人身形如燕,“嗖”的一下越船而下!
“沈夫人!”梅老大冲了过去,抓住了沈夫人的衣裳。“啪!”清脆的裂帛之声响起,衣裳破了,沈夫人沉入江水中,只剩下一块蓝色的衣料,兀自握在梅老大的手里。
梅老大叹了口气,招呼手下:“救人!”
水手们纷纷跃进江中。半晌,还是没有沈夫人的踪迹。
梅遐望着江面上被水手们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漩涡,心底发寒。曾经对大海无所畏惧的心,渐渐开始发毛了。
“遐儿啊……”梅老大叹息着,把儿子抱了起来,“你记着,行船的,有一个世代相传的规矩:船上一定不能有女子。红颜祸水,女子上船,会招来覆船之祸,明白了吗?”
梅遐没有答话。他望着冷漠的江水,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眨眼工夫,看似柔软的江水就彻底吞没了一个可怜的女子。江面上的漩涡渐渐扩散开来,在梅遐眼中,江水幻化成了沈夫人凄厉的容颜。
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梅遐打了个寒战,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
他又做那个梦了。梅遐站起身来,倒了一杯冰冷的茶,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心头的燥热总算稍稍平息了些。
额上冷汗涔涔,贴身衣裳早已湿透了。真是个不祥的梦。那次沈夫人坠江自尽之后,没过一个月,他们梅家船行在南海遇上了风暴,损失了四条商船。似乎是沈夫人的诅咒灵验了。自此以后,梅遐再也不愿意下水了。
双手支颐,梅遐坐着出神。那颗晶莹剔透的珠玑就放在桌上,映着烛光,煞是好看。仓皇的心陡然有了暖意,他想起了顾家小姐的雪肤玉颜。
朦朦胧胧地,梅遐歪倒在桌面上,昏昏沉沉地眯起了眼。
脑袋压在冰凉的桌面,不是十分舒服。梅遐迷迷糊糊地调整着姿势。蓦地,平整的桌面似乎软化了,渐渐流动了起来,在他头下变成了一个漩涡,顾盼汐的脸在漩涡中冉冉升起,哀怨地注视着他。
“啊……”梅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清醒了过来。
又是一个不祥的梦。莫非,又是红颜祸水?
梅遐用力甩了甩脑袋。
“顾小姐,放心吧,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他在心中说道。
轿子停在了一间画斋前头,夏心灵巧地跳了出来。她爽朗地笑道:“小姐,你就放心地在这儿等着吧,夏心一定把那幅画儿妥妥当当地带回来给你!”
彼盼汐被夏心脸上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不就是买一幅画儿吗,你怎么好像去打仗一般?”
“哎呀,小姐,你这就有所不知了。这画斋的老板刻薄得很咧!不但价格一个劲地提啊提的,一个不小心,还来一招偷龙转凤!奴婢可要全神贯注,兵来将挡哇!这不是打仗是什么?”
“得了,得了,别耍嘴皮子了,快去吧。”顾盼汐莞尔一笑,向夏心挥了挥手。
望着夏心连蹦带跳地走了进去,顾盼汐微笑着摇了摇头。来广州城已经一段时间了,这里的民风确实比京城淳朴自然。女子的禁忌似乎没有那么严,顾盼汐也就乐得入乡随俗了。
她大大方方地揭开了帘子,向街上望去。春天的南国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繁花似锦,热闹的街道上一派乐也融融的景象。顾盼汐不禁爱上了这里。看着看着,她抿起了嘴角,甜甜一笑。
猛地,一只金黄色的柑桔从窗子外探了进来。顾盼汐微微一愣。
“在下无礼,请顾小姐见谅。”一张黝黑俊逸的脸庞在轿子外头乐呵呵地冲着她笑。
啊,又是那个轻浮无礼的梅十二少。顾盼汐顿时冷淡了起来。涵养使然,她总算没流露出厌烦的神色来。
冷淡的容颜让梅遐的心收紧了。他晓得,此时应当识趣地走开。可是,他又心有不甘。执拗地,梅遐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顾小姐,这柑桔是岭南佳果,想必小姐在京城少有吃到。小姐,试试如何?”
他的胳膊伸着,那只金灿灿、黄澄澄的柑桔几乎碰到了顾盼汐的脸颊。好放肆!彼盼汐不悦地沉下脸来了。她冷冰冰地说道:“多谢公子,妾身不喜食柑桔。”
“试试又何妨?”梅遐黝黑的脸上呈现出一个阳光味十足的健康微笑。
很漂亮洒月兑的笑。顾盼汐心中一动。
“小姐啊……”夏心抱着画,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你这无赖,何故纠缠我家小姐?”
无赖?梅遐气短了,他何时竟成了无赖了?
别扭劲儿上来了。他恼怒地瞪了夏心一眼。
喝!这轻浮的家伙真是太无礼了!夏心怒火中烧,大声嚷嚷了起来:“去去去,别像苍蝇一般缠着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最讨厌你这般无礼的男子了!快走!快走!对了,别忘了把那只柑桔拿走!我家小姐想吃,自家不会买吗?”
哼!我偏不走!梅遐脸拉长了。不过,夏心还是说漏了嘴,顾盼汐喜欢吃柑桔。他转头对顾盼汐说道:“小姐,这只柑桔是在下今晨纵马到郊外农户处摘来的,刚打了露水,甚是新鲜,你试试如何?”
“去!表鬼祟祟的,怎知道你会不会在柑桔里下药!”夏心双手叉腰,撒起泼来。
梅遐又好气又好笑,他猛地把柑桔那层金黄色的果皮拨开了,掰开一般,放进自己嘴里,另外一半,递给了顾盼汐,“看,没下药吧?”他偏着头,微微一笑。
这梅十二很是固执。顾盼汐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想了想,素手一伸,接过了那半只柑桔,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公子。”
“小姐……”夏心带着哭腔,替她家小姐不值。居然让那无赖看到了小姐雪女敕雪女敕的手,太气人了!夏心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喂,苍蝇,我家小姐已经收了你的破柑桔,你快走哇!”
梅遐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夏心了。他痴痴地望着顾盼汐淡漠的微笑——她笑了,虽然不是由衷的,可是,他卑微的愿望总算满足了些。他直视着顾盼汐的脸,贪婪地端详着。
彼盼汐被他大胆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慌了。仓促地说道:“夏心,进来,轿夫,我们回去吧。”
“好的,小姐!”夏心爽快地答应着,快速奔进轿子,还不忘刺梅遐一句:“苍蝇,还呆在这儿做什么!走哇!真是的,嗡嗡叫着,讨厌死人了。”
夏心的话很刻薄,顾盼汐心中隐隐有些不忍。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识地拨开了一瓣柑桔,放进了嘴里。
她吃了我送的柑桔!梅遐黝黑的脸庞绽放出无边的喜气,“小姐爱吃的话,在下明儿再送些过来。”他急忙说道。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顾盼汐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不已。她挤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慌忙催促轿夫,回家去了。
轿子摇晃着,夏心好奇地拉开帘子,向后望去,“小姐,那只苍蝇还在呆呆地看哪!”
“哦……”顾盼汐抓着手中吃了一瓣的柑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方才,她为什么会在梅遐面前吃了一瓣柑桔呢?她有些迷惘了。
“小姐,这破柑桔还留着做什么?!”夏心快手快脚,把柑桔夺过来就要扔出轿子。
彼盼汐赶紧拦住她。
“小姐,把这柑桔扔出去,让那只苍蝇知难而退也好哇!”夏心不解地看着顾盼汐。小姐不是很讨厌那无礼轻浮的梅二十少吗?
彼盼汐摇了摇头,“夏心,不要太过分,会伤人的。”
“哼,一只轻浮苍蝇怎么会受伤?”夏心不服气地嘟囔着。
“夏心,以后不睬他就可以了,别为难人家,做人要大度。”顾盼汐徐徐说道。不自觉地,她又掰了一瓣柑桔放进了嘴里。
“小姐,这里好漂亮!”夏心喜滋滋地说着,麻利地扫了扫石桌石凳,让顾盼汐坐了下来。
是很漂亮。顾盼汐坐在珠江江畔绿意环抱着的亭子里,眺望着悠然珠江水,不禁微微一笑。
“小姐,岭南风情还真不是盖的!京城里就没有这样绿融融的江畔风光!呵呵,我们总算发掘了一个好去处。小姐,你看,这亭子甚是雅致,连名儿也好听得很——聆风亭!呵呵……”夏心自我陶醉了。
“傻丫头。”顾盼汐摇了摇头。江风拂面,神清气爽。她忍不住说:“夏心,把……”
“知道了,小姐,弹琴是吗?”夏心很默契地把身后背着的瑶琴放在了石桌上,小心地打开了罩子,把琴端端正正放好了。
夏心利落的动作惹得顾盼汐莞尔一笑。她沉吟了片刻,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微微练了练指法。夏心望着顾盼汐细长的手指在瑶琴上运动,右手托、擘、抹、挑、勾、轮……左手有猱,绰、注、撞……一时间眼花缭乱。她忍不住喝彩道:“小姐,你的指法真好!夏心怎么学也学不会!”
“如果你肯静下来半刻,就能学会了。”顾盼汐戏谑地扫了她一眼。
夏心吐了吐舌头,嘿嘿笑道:“小姐,快点抚琴吧,奴婢都等急了。”
彼盼汐微微一笑,俏脸在绿意盎然的江畔风致嫣然。弹指间,清和淡雅、温柔敦厚的琴声袅袅而起,一曲意境含蓄深远的曲子在顾盼汐的指尖流淌而出,一如悠然的珠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