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州·藩汉杂居的西城里——
“旱鸭子,接招!”
话音未落,一把珠玑以漫天花雨的手法向梅遐铺天盖地而来。恍惚中,梅遐匆忙扬起衣袖,洁白无瑕的长袖一卷,数十颗珠玑统统被他抄在了袖子里。
“书呆子,你搞什么鬼!”他恼火地向方才掷珠子的青衣秀才瞪了一眼,“这珠玑要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要是弄坏了或者弄丢了一颗……哼哼……”
“无所谓,反正给钱的人是你。”青衣秀才大大咧咧地摊开了手掌,“旱鸭子,银票拿来!店家,这些珠玑我都要了!”
“喂!你别贪心不足蛇吞象好不好!”梅遐慌慌张张地说,“这里的珠玑这么多,足够把你家白菜妹妹女敕女敕的脖子外加手腕和脚踝都武装起来!”
“呵呵,某人大言不惭,说送小生娘子成亲礼物,那小生可就不客气了。”青衣秀才精致的脸孔兴奋得放了光,丝毫没有替梅遐钱袋着想的念头。
“唉……”梅遐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这秀才青衣白面,秀美的面庞透着些脂粉味,他叫水濯之,是梅遐的好友兼损友。眼下,水濯之正准备跟女捕快白蔡成亲,他爱叫白蔡“白菜妹妹”,听得旁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说,两人更爱得海枯石烂、天崩地裂、死去活来……看着完全昏了头的水濯之,梅遐无意中说了几句“红颜祸水”,这下可倒霉了,不但要向白蔡赔半天不是,今儿个还得大放血。
“咦,旱鸭子,那边的象牙雕很漂亮啊!哇,还有那块翡翠!买下来差人雕成一株白菜,送给白菜妹妹,保管她喜欢得不得了!”水濯之双眼又放光了。
“不行不行!我才刚给你买了珠玑,不能再买了……”梅遐有气无力的话语淹没在水濯之发现新珠宝的惊喜的尖叫中。蔫不啦叽地,梅遐跟在心满意足的水濯之后头,从珠宝店里出来,走在西城的街道上。
“喂,旱鸭子,怎么提不起劲来啊?”水濯之给了他一个倾城之笑。
“啊炳……”当一个人的钱袋子空空如也的时候,该怎么提起劲来呢?梅遐皮笑肉不笑地,向水濯之发射目光冷箭。
水濯之老早就对梅遐的目光冷箭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了,他熟视无睹地呵呵笑着,扬扬自得地掏出一把珠玑,对着阳光,仔细鉴赏着。
梅遐翻了个白眼,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中。蓦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轻盈的步子如同一株淡雅的水仙。他禁不住转过身去,紧走两步,赶了过去。
来到身边,定睛一看,不是她。梅遐满面难掩失望之色。
“喂,旱鸭子,你看这块翡翠,一点瑕疵都没有,你看嘛……”自顾自走着的水濯之猛地拍出一掌,结果却拍到了空气。
咦?
他诧异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梅遐正对着一个女子娉婷的背影发呆。
炳!有戏!
水濯之兴冲冲地奔到了梅遐身边,恬着脸,笑吟吟地问:“旱鸭子,看美女看呆了?”
梅遐没有反应。
呵呵,看来这是情根深种?!
水濯之乐巅巅地在梅遐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哇啊……”梅遐岔了气,五脏六腑差点就错位了,“书呆子,你有病哪!”他喘着气,气鼓鼓地大嚷了起来。
“我没病,是你有病。不然的话,盯着人家女子看得眼都不眨干吗?”水濯之一副看好戏的派头,“刷”的一下,打开折扇,摇头晃脑地说了起来。
“啊……”梅遐脸“刷”地一红,垂下头去。
“呵呵,用不着害臊嘛。人之常情!中意那姑娘的话,小生替你做媒如何?”水濯之摇着折扇,青色的襦衣轻轻扬起,以过来人的姿态,向水濯之传授着至理名言。
“去去去,你瞎掺和什么!”梅遐恼火地推了他一下,却被他巧妙地避开了。
“哈哈……”水濯之仰天大笑,媲美女子的脸庞与那豪放的笑声搭配起来,让梅遐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旱鸭子,小生送你一颗珠玑,你送与那姑娘,如何?哈哈,小生有成人之美,这珠玑白送你了。”在怀里掏来掏去,模出一颗圆润的珠玑来。“哼!那本来就是用我的钱买的!”梅遐没好气地说。
“你没说对,是用你的钱买给小生我的!唉,这世道,没几个像小生如此这般大方的人物了……”水濯之自豪地把珠玑递给梅遐。
梅遐望着那颗孤零零的珠玑,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书呆子,我送你一大堆珠玑,你就给我这么一颗?!他赌气地扭过头去,不看那珠子。
“喂,你倒是要还是不要啊?”水濯之拖长了声调,不耐烦了。
“不要!”
“不要?呵呵,这颗珠玑晶莹剔透、圆润可人,跟那姑娘的肌肤一模一样啊……”
晶莹剔透……肌肤……刹那间,梅遐想起了那顾小姐凝脂白玉般的肌肤、出水芙蓉似的秀脸……心中一荡,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接过了那颗珠玑。
“哇哈哈……”水濯之夸张地大笑了起来,“旱鸭子啊,旱鸭子,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炳哈,亏你还整天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这下可好了,自个儿淹在祸水里出不来了吧?你不会泅水,我也不打算出手相助,那狐狸眼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啊,自求多福吧!”
“得了,张大嘴巴说那么多话,下巴不累吗?”梅遐不悦地转身就走。
“咦,不行,”忽然,水濯之想起了什么,“我还没看那姑娘长什么样儿咧!”他跃跃欲试,展开身形,就要奔过去。
“书呆子,别添乱!那姑娘不是……”梅遐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去,放开喉咙大喊起来。
“什么不是啊……”两句话的工夫,水濯之敏捷的身影已经奔出去很远了。
“呃……”梅遐心里那个急啊,水濯之的轻功之好,他可是自愧不如。“你给我回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拔腿就跑。一顶轿子挡住了水濯之的去路。梅遐还没来得及高兴,水濯之就轻描淡写地晃了过去,“书呆子!”他发狠地叫了起来。一张芙蓉秀脸从轿子里探了出来,梅遐英气勃勃的俊眼正对上了一双秋波盈盈的眼睛。
自从遭遇了山贼之后,顾家日夜兼程,几天工夫,就到了广州。
彼士礼的同年早早就来迎接他们了。一路上,他殷勤地向顾家父女介绍着广州乃至岭南的风土人情。
这天,顾盼汐和丫鬟夏心乘着轿子,来到了广州城的西城。
“小姐,小姐,快看哪,这里有好多昆仑奴!”夏心把轿子的帘子拉开一角,大呼小叫地看着广州城,好不过瘾。
“大惊小敝!那不是昆仑奴,是天竺人!你别总是见到高鼻深目的藩人就喊昆仑奴!”
“小姐,小姐,广州城好好玩哪!”夏心压根就没有理会顾盼汐的数落,完全沉浸在广州城的独特的风情中。
彼盼汐微微一笑。昨天,她听过父亲的同年说,广州西城藩汉杂居,在光塔路一带形成的独特“蕃坊”,有着“蕃药珍宝,积载如山”的盛况。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真有趣。她顺着夏心拉开了帘子向外面望去:四处均是她不熟悉的树木、不熟悉的人群,然而,在这种种的不熟悉中,竟然有着生气盎然的氛围。
“小姐,你也把那边的帘子拉开来看哪!”夏心好心地“指点”顾盼汐。
“哪有这样的!”顾盼汐横了她一眼。堂堂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姐,是不应该贸然揭开帘子,从轿子里向外头巴望的。
“小姐,岭南这里不比京城,大户人家的小姐似乎没有那么矜持谨慎咧。”
“乱嚼舌根子!辨矩就是规矩!”
夏心讪讪地笑着,她家小姐自小识礼数,雍容大方,铁定是不会像她那般吵吵闹闹,没有规矩的。
可是,这样很累啊……在夏心小小的脑瓜子里,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才叫做是快乐。来日方长,她就慢慢改造她家小姐好了。
打定注意,夏心继续向外头望去,“唉,小姐,南国的男子不如北国英武哦……”她不无遗憾地唏嘘着。
“真是的……”顾盼汐的脸忽地红了。她想起了那个浓重的夜色中,戴着大头女圭女圭面具的白衣人那双温和的眼睛,还有他胸前那一朵梅花形的胎记。
“呵呵,小姐,你脸红了,敢情是想起了王东临公子?王公子玉树临风,有着北国男儿特有的气质,唉,岭南人是及不上的了……”
“胡说!是不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你嘴巴,你就不识得疼痛滋味了?”顾盼汐秀眉微颦,嘴角含嗔,不悦地望着夏心。
夏心吐了吐舌头,小姐生气了,她也就不敢再多言了。
王东临……顾盼汐默念着这个名字。也许,日后,他们会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王大哥待她很好,她也很尊敬他,可是,这里面似乎总少了些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顾盼汐自己也说不清楚。
轿子里有些气闷。她无意识地揭开了一角帘子,一丝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你给我回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轿子外飘了进来,那粗暴的劲儿把顾盼汐吓得打了个激灵。手里一松,攥在手心的鹅黄帕子飞了出去。
“哎呀!”她叫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探了出去。
“书呆子!”同一个声音又在大叫了,怒气在这三个字中表露无遗。
好一个响亮的声音。顾盼汐过去在京城里从来没听过这般中气十足的叫嚣。莫非南方人真的比北方人放肆?要知道,就连关东大汉也没有这般无礼的怒吼哇。
她好奇的抬起眼睛,循声望去——
彼盼汐正正地看见了一双眼睛,清澈深邃的眼睛。
心中一动,这双眼睛很亲切,虽然此时饱含了怒气,但是,却和那天夜里的大头女圭女圭侠温和的眼睛出奇地相似。
不由自主地,顾盼汐认真打量着这双眼睛的主人。
这是一个衣饰精致,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有着岭南一带少见的挺拔身材,宽肩细腰,一袭白衣潇洒出尘;兴许是南方阳光充足,他肤色黝黑,泛着健康的色泽;在那张同样黝黑端正的脸庞上,剑眉飞入鬓角,鼻梁高挺,双目炯炯,竟是俗世间的翩翩佳公子。
彼盼汐的瓜子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在日光下,风致嫣然。
梅遐痴痴地望着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庞。想不到,真的见到她了——顾小姐。他细细地望着顾盼汐,她凝脂白玉般的俏脸似乎和他手里的珠玑一般晶莹。一块鹅黄色的帕子袅袅地飘到了他的跟前,梅遐毫不费力地伸手把帕子抓住了。
彼盼汐看见他抓住了自己的帕子,脸上越发红了。她不好意思地合上了帘子,躲在了轿子中。
“小姐,这公子可俊得很啊……”夏心吃吃地笑着。
“胡说八道……”顾盼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蚊子叫。那个男子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莫非……
梅遐呆呆地望着手中鹅黄色的帕子。他抓住她了。心房剧烈地跳动着,他身不由己地向顾盼汐所在的轿子走了过去。清了清喉咙,他隔着帘子说道:“敢问小姐,这可是您的帕子吗?”他把帕子凑到了帘子边上,让轿中人能够看得见。
很悦耳的声音。顾盼汐陡然想起方才此人犹如暴雷一般的怒吼,禁不住抿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爱热闹的夏心叽叽喳喳地说开了:“什么帕子啊?我家小姐的帕子可不是你等粗人可以看见的哦。”
听声音,似乎是那个俏丫鬟。梅遐想起了夏心那天夜里抱着她家小姐哭哭啼啼的模样儿。
“夏心,不得无礼。”婉转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珠玑落在玉盘中一般清脆动人。这是她的声音没错。梅遐胸臆间扬起了一股暖意。
“多谢公子拾帕之恩。”顾盼汐淡淡说道,同时,一只青葱般的玉手从帘子里伸了出来,轻轻接过了那块鹅黄色的帕子。一阵风吹来,帘子微微飘起了些。梅遐看见了顾盼汐雪白的下巴和红润的樱唇。两片唇瓣细细地动着,“多谢公子。”她再次道谢,嘴角抿起,似乎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