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缨怎么也没想到天扬住的地方竟是马厩。
那王家也真是欺负人,刻薄下人不说,竟然还让人跟马睡在一块!
那马厩里臭气冲天,铃缨人还在百尺外,就闻到阵阵的马骚味,差点没让那臭味给熏晕了过去。
忍住反胃、想吐的不舒适感,铃缨脚底下像是踩了风火轮似的,憋住气,一古脑地往马厩里冲。
冲到马厩里,正想叫天扬出来说话,不意地,铃缨却撞见一幕令她震惊不已的事件。
“你竟然在哭!”铃缨惊声尖叫。
她这辈子最恨没骨气的男人了,没想到这个叫天扬的死家伙,竟然敢这么亵渎她的眼睛,让她看到男人哭泣的场面。
“你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哭呀?”铃缨用力给他吼过去,看看能不能吓到天扬,把天扬的眼泪硬逼回他的肚子里。
“谁说我哭来着?”
见到陌生人来,天扬粗手粗脚的把脸上、颊边的泪给抹去,可他红通通的眼睛却掩饰不了他哭过的事实。
见他拚命的掩饰自己哭过的事实,铃缨庆幸他还有得救,懂得掩饰自己脆弱的事实。
“你过来。”铃缨努努嘴巴,要天扬过去。
“你是谁?凭什么你叫我过去,我就得过去?”天扬恶声恶气的嗤道。
“嘿——你这小子,废话还挺多的嘛,叫你过来就过来,哪有这么多的废话好说?”
天扬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人,这派头哪像个丫头呀,分明就像个千金小姐。
不过,她要真是小姐,他也不怕,反正在这个府里,他还有什么委屈没受过,多添一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出来。”铃缨见天扬没反应,硬是走过去拉他。
天扬甩开铃缨的手,怒叫着:“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样是哪样?”
“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哟,瞧你这般模样,不像是有读过书的。”
“我是没读过书,但该懂的道理一样也没少过。”
“你懂什么道理?倒是说几件来听听,让我笑一笑。”铃缨嘴巴可坏,说没三句话就想气死天扬。
天扬也知道这人是来笑话他的,当下把身子一倒,躺在稻草上面对着墙壁,再也不看铃缨。
反正他生来就命贱,自小没爹又没娘,被人看不起是理所当然的事,遭人冷眼相待,是他早就习惯的事,只是——他能习惯人情冷暖,却总是习惯不了肚子挨饿。想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忍不住一时悲从中来,心酸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铃缨听见他肚子咕噜咕噜叫的声音了。
天扬的事,她稍早听人说过。
这府里的小姐喜欢天扬,小小年纪便懂得折腾人,可天扬却偏偏是个拗脾气的小子,小姐要他陪她放风筝,他推说工作还没做完,小姐便生气了。
这王家的小姐不只脾气骄纵,更是王家上上下下捧在手掌心的宝;天扬得罪了王家小姐,这下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听说,王家小姐照着三餐去找天扬玩,只要天扬不依她的话做,小姐便下令不准天扬吃饭。
这傻小子,人傻脾气倒是挺硬的。
铃缨从她的袖口内模出两个馒头来。
已经好几天没间过食物香的天扬一下子就闻到馒头的味道;他倏地转过身去,见到铃缨手中握着两个大馒头,他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铃缨也不戏弄天扬,直接把馒头递过去。
她虽然今天才认识天扬,但是一整天下来,有关于天扬的事她听多了,自然把天扬的性子给模透几分。
要是她在这个时候取笑天扬,这傻小子肯定是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吃她拿来的馒头。
“你慢慢吃,别噎着了。”铃缨不知打哪又变出一壶水。
天扬将水接了过去,猛然灌了一口,水从他嘴角、鼻子呛了出来,猛拍着胸口咳。
“瞧你吃的!又没人跟你抢。”
“我不是怕你跟我抢,我是怕待会儿有人来了——”
“那你就没得吃了是不是?”铃缨问得直接。
天扬将馒头塞进嘴里,闷闷的点了两下头。
“你放心好了,你这儿这么臭,没人会来的。”
“小姐会来。”
“她会来是因为她喜欢你,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以为她一个千金大小姐,能在这个时候来你这个下人住的地方吗?”铃缨啐了声。
天扬讶异铃缨勘透事情的能力,目光迸出异样的光芒,口气较为和缓地问她:“你也是这里的小姐吗?”
“我?小姐?”铃缨哼笑了声。“我哪那么好命,还当小姐呢。”
“你不是小姐,也肯定是总管大人的远亲。”
“你别瞎猜了,我什么小姐都不是,只是个新来的丫环。”
“丫环?”天扬明显地吃了一惊。
“怎么,我是个丫环,有那么令人难以相信吗?”
“你看起来不像。”
“那我看起来像什么?”
“像小姐。”
“哈!”铃缨冷笑着。“本来我还以为你做人多有骨气呢,没想到你的骨气也只不过值两个馒头;用两个馒头打发你,你嘴巴便变甜了,懂得说话来哄人了呢。”
“我不是在哄你,你是真的有小姐的派头;你要不信我,要不——”天扬想都不想的便把手里的馒头给递过去。“要不,我馒头还你。”
“你的馒头还我做什么?谁要你吃过的呀。”铃缨不屑的撇开脸。
天扬懊恼的低下了头,好半天,他才蹦出个话来。“要不,这个馒头我还没吃过,还你。”天扬把完整的那颗馒头递了过去。
铃缨睨了他一眼,又说:“不要。”
“这个我没吃过,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你的手好脏,你瞧,你把馒头都给捏脏了,还要我吃!”铃缨这会儿分明就是在刁难天扬。
天扬动辄得咎,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铃缨见天扬为难,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啦,傻小子,我做人势利归势利,可也没狗眼看人低的时候;我刚刚是跟你开玩笑的,这馒头你尽避吃,我不会取笑你的,放心。”
天扬昂脸看着铃缨,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像小姐,不像丫环;寻常人家的丫环哪会像她这样,一个脸儿白白净净的,就像是后园里养得那一池子水莲花,幽幽静静的,美得不可方物。
“怎么了?你净瞧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哪儿不干净了?”铃缨好奇地模模脸。
“没有、没有。”天扬不好意思的摇了头,闷着的头颅想着只有他懂的心事。
突然,天扬像想到了什么,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你刚刚说你是府里刚买进来的丫环,是不是!?”
“是呀。”
“唉呀,那糟了,那糟了啦——”天扬急得慌了手脚,直在屋子里兜来转去,看得铃缨眼花撩乱。
“糟什么呀,你倒是说清楚呀。”眼看天扬着急,铃缨也跟着急了起来。
“你刚进府里来,府里有很多规矩你肯定不懂;你不知道这府里老爷虽是最大,但是咱们家小姐可是老爷手掌心上的宝——”
“那又怎样?”
“这府里大家全都得听老爷的,可老爷又听小姐的,所以说,这家里等于是小姐在作主。”
“天扬,你说话说重点好吗?”
“小姐最恨我了,她下令不准任何人带东西给我吃,违者就赶出王家。”
“哦。”铃缨点了个头,表示她听到了。
“什么哦!你没听清楚我说的话吗?我是说——你既然是王家的下人,那么你就不能拿东西给我吃。”
“那我拿都拿了,你也吃都吃了,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铃缨把问题丢还给天扬。
天扬两个肩头颓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么就听听我的主意怎么样?”
“你有主意了?”天扬的两个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他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铃缨见了是又好笑又有气。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耿直的男孩子家,不但藏不住内心的感情,还把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这样的性子,难怪他会让王家那个千金小姐给欺负得死死的。
“你想什么呢?”天扬见铃缨发呆?以为她在发愁。“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你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萨了,连自己都保不了,还想替我解决困难。”
“我知道我是自不量力,可——你刚刚的表情好严肃,我只想替你分忧。”
“替我分忧倒是不必了,倒是你快把你手中的馒头给吃了。”
“我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我吃了,你就要受罪了。”
“小子唉,你要烦恼事情,也得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现在都这么晚了,没人会来马厩,更何况只要你尽快把手中的馒头给吃了,便没了人证、物证,谁敢冤枉我拿馒头给你吃?”
“可我知道。”
“可你绝对不会出卖我、陷害我,对不对?”
“这是当然。”天扬的头点得可用力了。
“这不就得了,那谁会来找我的碴?谁又能给我罪受呢?”铃缨安抚天扬的不安。
而天扬也为了不给铃缨找麻烦,快速的解决手中的两个馒头。
这两个馒头虽有点发硬了,但却是天扬有生以来头一回吃到这么香甜、这么可口的东西。
这馒头远比以前小姐给他吃的任何点心都要来得好吃。天扬在心里甜甜的想着。
待在马厩里,铃缨是频频打着喷嚏。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鼻子过敏。”铃缨揉揉鼻头。
就着月光,天扬看到铃缨的鼻头都红了。“走,我们出去,这里臭,你可能不习惯。”
“不是可能,而是我根本就不习惯。”
“你不习惯怎么不早说?”
“我说了呀,可你刚刚高傲得很,我叫你出来,你根本理都不理我,你还问我,说我是谁呀,你干嘛听我的话之类的,你忘了?”
“我没忘,只是没想到你记得这么清楚。”天扬走在前头,把铃缨带离马厩,远离臭味。
一离开马厩,铃缨的鼻子就没那么难受了。
“真不晓得你怎么受得了待在那个鬼地方?那么臭、那么脏,你的身体再好,久了也会闷出病来。”
“我是穷人家孩子的命,主子要我住哪,我就住哪,哪有我选择的权利。”天扬找了个地方坐下。对于自己的歹命,他是早就认了。
“王家那么坏,你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给王家?”铃缨假装自己并不清楚天扬的身世,一步一步的入侵天扬的生活。
铃缨打算等天扬信任她之后,再套出“龙凤翡翠”的下落。
铃缨一坐下,就坐在天扬的旁边。
天扬看铃缨坐下,连忙移开臀部,坐到远远的地方去。
铃缨看到天扬这个举动,眉毛高高的耸起,她瞪着天扬问道:“你干嘛坐得离我那么远?怎么,你怕我咬你啊!”
听到铃缨的怒言,天扬不气反笑。
“我哪是怕你咬我,我是怕我身上臭味重,熏了你,你又要打喷嚏了。”天扬是体贴的为铃缨好,她听了这才释怀。
“我才不怕你臭呢。”铃缨移了位置,又往天扬的身侧坐了过去。“说说你的家人吧。”
“我家里就只有我一个。”
“你爹呢?”
“我没有爹。”
“没有爹!难不成你是孙猴子,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呀?”铃缨笑着。
她那银铃似的笑声没有取笑的意味,天扬只觉得铃缨的笑声好听,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你这傻小子,说你是孙猴子,你还笑!?”
“我不是孙猴子。”
“知道你不是,所以你爹呢?”
“我不知道。小时候,每当我问我娘,爹呢?我娘总说我爹死了,但五年前,我娘却带着我上一户大户人家寻亲,说那人是我爹。”
“记得那户人家姓什么吗?”
“姓苏。”
“苏!”铃缨心里暗喜,自己真找对人了。“那后来呢?后来那户姓苏的人家可有认你当儿子?”
“苏家老爷根本就不承认有这回事,他让下人拿了一袋银子打发了我跟我娘。”
“然后呢?”
“我娘带着我去寻亲时,本意在于托孤,既然苏家老爷不肯认我,我娘也就不便厚着脸皮硬赖上人家,所以当天我娘便又带着我回林州。
只是我娘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加上舟车劳顿,原本就个疾在身的她,这下子病情复发得更是严重。
寻亲回来的第二个月,我娘就病死了;我为了埋葬我娘,所以卖身葬母,当时王家小姐经过,便直说我人长得好看,要买我当下人。”
“可——不对呀,苏家老爷当初不是给了你们娘儿俩一袋银子吗?难道那些银子不够让你娘人殓?”
“不是不够,而是那些银子早让我娘看病傍花得一文不剩。”
“原来如此。”铃缨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经过。
想想,天扬也真够可怜的了,好不容易从老爷那弄来一袋银子,却让他娘的身子骨给败光了。
“那你恨你亲爹吗?”
“他不是我亲爹。”
“不是你亲爹!可你刚刚不就说他是你爹吗?”
“他既是不肯认我,我干嘛去攀那样的人家当我爹,”天扬愤恨地开口。
铃缨从天扬咬牙切齿的目光来看,觉得天扬对苏家的恨意果真是不小,天扬的确很有可能为了祸害苏家,而偷走“龙凤翡翠”。
“天扬。”
“嗯?”
“你说,要是你有机会,你会报复苏家吗?”铃缨试探性的问道。
“这是当然。要不是苏家,我跟我娘不会流落异乡;要不是苏家,我娘更不会年纪轻轻便染病身亡;要不是苏家,今天我不会从小便让左邻右舍的小孩笑说我是个没爹的私生子。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全是苏家给我的,终有一天,我会把这样的耻辱回报给苏家。”
天扬的脸上带着恨意,铃缨看得有些害怕。看来,如果苏家要永保安宁,或许她得多花点时间劝劝天扬,将过去抛开,不要让恨意绊住了他往前走的脚步。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好时机,一来是因为她跟天扬还不太熟,天扬或许信任她,但她的话他未必全然接受;二来现在天色已晚了,这一劝只怕又要花很多时间,她若耽误了天扬休息的时间,天扬明天若是无法早起,只怕又要有罪好受了。
铃缨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
“天色晚了,我要走了。”铃缨拍拍就要走人。
天扬急急的跟着站起来,“你明天还会来吗?”
“怎么,还奢望我给你送馒头来吗?”
“不是这样的。你不送馒头来也行的。”
“我不送馒头来,那你还能有什么好期待的?”铃缨笑着问天扬。
看看你也好——天扬在心里答着。
但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怕这话若真说了,铃缨以后就不来了——天扬正为该找什么借口而烦恼时,铃缨却当他是为了要馒头而不好意思。
“跟你开玩笑的啦,明儿个我还会给你送馒头来。”
“我真的不需要馒头,你别为了我而挨骂。”
“我才不会那么笨,偷馒头还让主子们抓到,你就别替我担心了,倒是你自己——”
“我怎么了?”
“你干嘛老是摆脸色给小姐瞧?”
“我不喜欢她。”
“没人让你喜欢她呀,你只需要给她好脸色看,别老是绷着脸,再说几句好听话来哄哄她,如此一来,你不仅皮肉不会受苦,连带着也用不着饿肚子,这一举好几得的事,你怎么就这么傻,硬是不做呢?”
“面对她,我笑不出来。”
“那面对我呢?你笑得出来吗?”
“当然笑得出来。”
“那么你笑给我看。”铃缨昂着脸要天扬笑。
天扬看到那芙蓉似的脸直望着他,不禁泛红了脸。
“我让你笑,你干嘛脸红啊!?”铃缨忍不住骂他一声。“傻小子,你这么傻笑法,莫怪王家小姐误以为你也喜欢她,你对人不能这么笑的。”
“我是怎么笑的?”
“笑得太暧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喜欢上她了呢。”
“我说过了,我不喜欢她。”天扬不喜欢铃缨老是这么误会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呀,可你的表情不是那么回事。”
“我又不是想着她才笑的。”他是想着铃缨,所以才露出这种笑容的。
铃缨不傻,她当然知道天扬的心思。但是,她跟天扬这怎么可能!
她是专门来林州,骗取天扬手中的“龙凤翡翠”,她哪能什么都还没得到,便把自己的心给沦陷了!
包何况,天扬根本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所以对于天扬的感情,铃缨聪明的假装听不懂。
她嘿嘿的笑了两声,“就是像现在这样,说些好听的话哄小姐开心,以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你真希望我哄小姐开心?”
“当然。”
“我若跟小姐走得近,你不生气?”
“我干嘛生气?”铃缨回答得坦然。“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不要再回马厩那种地方了,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况且讨好小姐,让她开心,之于你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天扬沉默了好半天,这才点头,说了声:“嗯。”
他算是同意了铃缨的说法。
“以后我会尽量不要惹小姐不开心。”如果这真是铃缨想要见到的情景,那么他会办到。
铃缨根本就不知道天扬是为了她,才肯如此委曲求全的,她还以为天扬是真的想通了,不再跟自己过不去。
“这才聪明。”铃缨拍拍天扬的肩,鼓励他。那模样像对待哥儿们似的,但对天扬来说,却是铃缨亲近他的表现。
为了铃缨,他一定要表现得体,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这样一来,铃缨也不用为了保护他,而冒着被王家赶出去的风险,给他送馒头来。
为此,天扬决定从今以后要对王家小姐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