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模样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俏皮地坐在木箱上头,一双可爱的小腿还不住的晃动着,手里原本热腾腾的馒头早已冷却,但她丝毫不以为意,脸上还是挂着甜甜的笑容,开开心心地咬了一口。
天才亮时,她就坐在这里,等到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她依然不愿离开,偶尔她会拉长颈子看着小路的尽头。
一股寒风突然吹来,直扑到她的小脸上,她不禁冷得缩了下脖子,抽了长长的一口气。
天都快黑了,为什么爹爹还没回来?
“舞扬!”
听到身后轻柔的叫唤,小女娃立刻坐直身躯,红润的小脸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美丽少妇。娘亲如云的乌发上只简单的别着两支玉簪,但穿着斗篷的她,站在寒风之中依然显得风姿绰约。
“娘。”尹舞扬稚女敕的声音柔柔唤了声。
“乖。”她的娘亲举手轻招了下,“下来,天黑了,跟娘进屋去吧。”
尹舞扬没有迟疑地从木箱上跳下来,蹦蹦跳跳的来到娘亲身边。她扬起小脸看着娘亲美丽却微郁的脸庞,“爹还没回来?”
“是啊。”牵起女儿的小手,谋水心设法微笑,“明日吧。”她的美目望向依然看不到夫君身影的小径,“或许……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尹舞扬握着娘亲的手,乖乖跟在她身旁,樱桃小嘴却忍不住喃喃自语,“娘,今日……爹爹是今日就会回来,舞扬看到了。”
听到这些话,谋水心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揉了下女儿的小脸。在女儿呱呱坠地那一刻,她便知道这孩子预测未来的能力在自己之上。
“舞扬看到了吗?”她柔声开口,“那妳爹爹……今日就一定会回来。”
“是,爹爹会跟娘和舞扬一起吃最好吃的梅花糕。可是,娘……”小舞扬困惑的皱起眉,嘟起小嘴停下了脚步。
谋水心不解的低头看着女儿,“怎么了?”她轻声的问,“舞扬又看到什么了吗?”
“爹的剑为什么都是血?”尹舞扬抬起头,目光与娘亲相接,“舞扬怕!不要!”
谋水心握着女儿的手突然一紧,瞬间一股不安袭上心头。
在离开从小生长的苗疆、生下女儿之后,她便不再擅自使用自己的预知能力,她与夫君都相信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不能靠着人为妄加改变,不然只会遭致更大的祸害。但是……
天际正好下起了大雪,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她眼一闭,脑中电光石火的闪过一个画面—
她身躯一僵,再次张开眼,缓缓的抬头看着夜空,天色黑沉阴闇,大有泰山压顶之势……她脸色转为苍白,明白这是命中注定逃不过的难关—
血珠剑锋滴
云破日初之际
灾难降临
“小姐!”在小竹屋里的司徒伶,看见谋水心一脸苍白的站在外头,立刻走了出来。“天这么冷,怎么带着小小姐站在外头?快进来啊!”
谋水心收回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的婢女。
“小姐?”司徒伶看到小姐的眼神,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怎么了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谋水心露出一个浅笑,“去收拾收拾,该走了。”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司徒伶却也没多问,立刻返身回屋准备收拾行囊。
“伶儿!”谋水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唤了一声。
“是。”司徒伶立刻停下脚步。
虽然天寒地冻,但谋水心并没有进门,只是坐在屋前的竹椅上,这是夫君亲手砍竹,一点一滴细心做给她的。
他们在这里过了大半年的快乐日子,原本在初雪降临大地之前便该离开此地回南方,但计划却因故生变。看着眼前纷飞的白雪,她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司徒伶恭敬的站在谋水心身旁,等着小姐开口。
她随小姐陪嫁至今,转眼已过了七个年头,这些年来姑爷、小姐鹣鲽情深,四处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就在大约半年前,他们来到这座人烟罕至、美如仙境的山头,姑爷和小姐决定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天气转凉就要返回南方,回到久违的故里。
没想到,在他们临行前竟来了一批不速之客,跟姑爷谈了许久之后,姑爷便留下她们,随着那些人走了。
泵爷走时有交代,最迟不出一个月就会回来,只是一月之期已过,却依然不见姑爷的踪影。
直到今天一早,她看到小姐起了个大早,做起姑爷和小小姐最爱的梅花糕,她便知道姑爷今日应该会返家。
小小姐舞扬一直在外头等着爹爹返家,只是等到现在天都黑了,她们还是不见姑爷的人影。
静默了一会,谋水心幽幽开口,“姑爷……等会儿就到家了,只是……”清明的美目扬起,她坦诚的看着自己的婢女,“若我和姑爷有何不测,舞扬就拜托妳了。”
司徒伶闻言浑身一震,眼底写着震惊,想追问,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看着小姐绝美的脸庞,她的心跌至谷底,打小苞着小姐长大,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小姐身上那股外人所不解的神秘力量。
她们出生于苗疆,那里山明水秀,鸟语花香,村落数千人安居乐业与世无争,自成一处桃花源。掌管当地律法、祭祀的是黑祭司和白长老,上下恪守其道、各安其位,日子过得平实又单纯。
老爷是受人敬重的巫灵黑祭司,夜观星象、敬授人时,而身为黑祭司的掌上明珠,小姐得天独厚的在出生之际便拥有预测吉凶的能力,她的这份神通也令老爷感到骄傲不已。
至于她家姑爷尹了凡,跟小姐是青梅竹马,还是主掌律法的巫灵白长老长子,拥有斩妖除魔的高深法力,两人的结合是天作之合,门当户对。
不过她家姑爷和小姐一向淡薄名利,于是在成亲之后,得到双方父母的谅解,便离开了苗疆,四处游山玩水,想要多看看后再回故里。只是现在……
“小姐,”司徒伶强迫自己压下激动的情绪,缓缓的半跪到谋水心身旁,圆圆的大眼仔细观察着小姐的神情。今天小姐居然开口托孤,她知道一定有大事将要发生。“难道躲不开吗?”
谋水心淡淡的摇了下头,“收拾细软,时候一到就快走。”
“不等姑爷吗?”
“等。”谋水心的美目望向依然不见人影的小径,“等相公回来,我们吃个饭,妳就带着舞扬走。但是我跟他……已经走不了了。”
这是不对的!司徒伶摇头,紧拉着她的手道:“小姐,如果妳能预知不测,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不!”谋水心视线稳稳的看着她,“我与妳姑爷谈过,我们绝对不会用上天赐予的能力妄自转换世物变化,毕竟逆天而行,最后也只有招致不幸的下场。若我跟着妳们走,只怕最后连妳跟舞扬都走不了。今天若是我的命该绝,我认了,但妳与舞扬……并不是这样。”
“小姐!”
谋水心的手轻覆在司徒伶脸颊上,柔声说道:“伶儿,我们亲如姊妹,妳是此生我最信任的人,舞扬交到妳手上,我可以放下千百个心。只是妳得记住一件事,牢牢记个明白—带着舞扬,一辈子不可回苗疆!舞扬此后得隐姓埋名,别告诉任何人她爹是尹了凡,娘亲是谋水心。”
司徒伶的泪水在眼眶打转。
“去吧。”谋水心柔柔一笑,“不用带太多东西,只要到了山腰的破庙,应该就安全了。”
司徒伶站起身,擦了擦眼泪,转身进屋子里去收拾。
谋水心紧抱着怀里的小小身躯,贪恋着女儿身上的温暖。这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宝贝,身上流的是尹、谋两家的血—苗族两个最优秀的巫灵世家。
她轻摇着女儿,抚模她的发。舞扬的血统将可以带她走向不凡的人生,却也可能使她惨死荒野。若能选择,她只愿女儿平凡过一生,这是一个娘亲最卑微的心愿。
“天地神灵,水心今日所为若真有错,就请将祸全都降临在我身上,别为难了我的女儿。”深吸口气,谋水心在心中下了决定,她从自己的腰间拿出一条细致的银炼,链子中间有个坠子,上头镶了一颗发亮的红宝石。
“娘,这个石头好漂亮!”尹舞扬眼睛发亮的看着宝石。
“是啊,这是外公送给娘的。”谋水心微笑的看着自己女儿,柔声说道:“今天娘送给舞扬好吗?”
“好啊。”尹舞扬开心的接过手。
“娘替舞扬戴上。”她将银炼小心翼翼的系在女儿的脚踝上,“此生……都拔不下来了,舞扬不可以生气喔。”
尹舞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这条银炼,是苗疆历任黑祭司花了数百年神力所打造的,上头的红宝石更是用历代祭司的鲜血才养成。银炼原本供奉在神舍之中,但在夫君带着她离开苗疆那日,她爹亲自在祭坛前将这条链子交给了她。
想起离去那时,爹欲言又止的慈祥目光,看来,他老人家早就已经算到了这么一天。但若连爹都无力回天,那么以她的能力……也只能接受命运了。
看着小舞扬兴奋的动着自己脚踝上的链子,她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
舞扬一旦戴上这条链子,除非回到苗疆、由黑祭司在祭坛前亲自取下,不然除非死亡才能解开。最重要的是,戴上链子之后,不论有任何的特异能力都会尽失,与常人无异。
这条银练将封住舞扬深不可测的能力,只希望这个举动真能保住她的生命,守护她一生。
“别吃了。”谋水心轻笑着拿走女儿手中吃了一半的馒头,“进去吧,娘给妳做了梅花糕,顺便去给伶姨看看妳的链子。”
“好。”尹舞扬兴奋的跳下来,看着娘亲,“娘不进去吗?”
谋水心摇了下头,“娘还想在这里多坐会儿。舞扬乖,进去吧。”
“是。”小小年纪的尹舞扬没有多想,轻快的跑进屋子里头。
她愉快的边跑边看着脚上的银链子,等爹爹回来,她也要给爹爹看,让他看她拥有的这个漂亮小玩意。
不断飘落的雪花洒在谋水心身上,但她依然不为所动的坐在原地,直到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才缓缓站起身。
阴暗的小径尽头出现了一人一马,在大雪之中奋力的前进。
马匹才停住,上头的人便拉下罩帽,挣扎着滑下马。
“相公!”谋水心立刻上前,扶住滑下马的男子。
“走!”尹了凡的手紧抓着她,“带着舞扬快走!”
在碰触到夫君的瞬间,她立即察觉他身上流下的温热液体,抬手一看,鲜红的血怵目惊心。
看着他俊美却苍白的脸庞,她脸上也不见血色。
“我们灭了白狐一族!”尹了凡涩然的开口。
“相公……”谋水心幽幽的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做?”
看着妻子一脸平静,尹了凡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她已经预知了他的所作所为。
虽说人妖本不同界,但并非妖物尽是邪恶,正如人也非全是好人一样,只要井水不犯河水,人妖殊途,各守其道倒也相安无事。
他学得一身好功夫承袭祖业,能与妖物沟通,更懂阵法诛邪镇妖,但也正因为如此,从小他便被教导处事必须小心谨慎,绝不滥杀无辜,但这次……他却满手血腥,灭了狐族。
“有只狐精迷惑了当今太子。”尹了凡脸色苍白、声音虚弱,一切都怨不得人,只能怪自己信错了人。“还记得和卓师兄吗?原来他现在已经贵为当朝国师,而他妹妹更成了太子妃,那日便是他派人前来请托,说这只狐精使太子疯癫,盼我出手相助。太子乃君王之本,本一摇,天下摇动,我原以为这么做是行善一件,谁知……错得离谱。”
和卓……谋水心摇了摇头。打小她就不喜欢这个师兄,他虽与夫君师承同门,但却野心勃勃,性情乖戾,学成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乡。
记得当年他离去时,还到祭坛来了一趟,想要带着她一起走,但被她严辞拒绝。这辈子,她永远记得他那双满是盯着她看的双眸。
没几年,就有消息传回,说他当了一朝国师,还深受皇帝的宠爱,不过这毕竟是师兄个人之事,不论荣辱皆与他们夫妻俩无关,谁料到此刻夫君会因顾念同门手足情谊而铸成大错。
“相公,既然已成事实,”她抬起手,轻轻拨掉他发上的白雪,“那就别往心头搁去。”
“娘子,妳不懂。”看着妻子柔美的脸庞,尹了凡万分羞愧,“无故灭了一族人,不单为夫的我满手血腥,更将我们推向险境。”他抓住她的手,“舞扬……和卓那家伙知道我俩成了亲、还生下舞扬……他想要舞扬!”
提到自己的心头肉,她一僵,“什么?”
“师兄知道舞扬乃妳我所出,舞扬与生俱来的神通是他所要的助力。”
谋水心一震。他们夫妻自小皆显露出不同常人的卓越能力,而舞扬乃两人所出,她的能力更在爹娘之上是可以想见的事。
“师兄有成王的野心,舞扬的灵通能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这次灭狐族也是师兄一手主导。太子虽恋上狐族女子,但是并不疯癫,那只是一份单纯的男女之情,而师兄赶尽杀绝,是因为太子与那狐族生下一子,可能成为他称王为帝最大的绊脚石。可惜我杀了那只得道的白狐,也就是狐族公主,是她临终前全盘托出真相,我才知自己错得离谱,但已经回天乏术。”
谋水心听了,脸色更显惨白。
“不过我在师兄下手前救了那个孩子,只是他受了伤—”他急促的说。
她目光梭巡着四周,“那孩子呢?”
“师兄在追我,他跟着我只怕会有不测,所以我把他藏在山洞里,施法隐住了那个山洞,只要他不出来,就不会有人找到他。”
尹了凡用力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不能倒下—至少得要等到妻女安全。
“师兄马上就会追过来,剩余的狐族随后也会跟上,我……我等会儿得去找那个男孩,带着他寻到他的族人,妳带着舞扬,能走多远是多远,时间不多了!”
“好。”她吃力的扶着他进屋。“我煮好了饭,一大清早就起来做了你和舞扬最爱的梅花糕等着,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吃个团圆饭好吗?”
“娘子,现在这个时候—”
谋水心美目静静的望着夫君,此生她倾尽所有去爱的男子。“相公,我和你逃不掉的。我会跟你去救那个孩子,但是……我们逃不掉了。”
尹了凡蓦然沉默。看着妻子恬静而楚楚动人的神情,许久,他扬起嘴角。
“是吗?”他深知爱妻的能力,知道若她说出口,那就是逃不掉了。“好,那为夫就跟娘子好好的吃顿饭吧。”
两人一进屋,里头的尹舞扬一看到爹亲,便兴奋的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爹!”
“舞扬……”尹了凡吃力的抬起手,拍了拍女儿的头。
“舞扬等了爹好久,”她拉着爹撒娇的说,“爹爹回来得好晚。”
“对不起。”尹了凡笑了,“让舞扬久等了。”
谋水心柔声的朝屋内唤道:“伶儿!”
司徒伶听到叫唤,立刻从里头走出来,一看到尹了凡,不由得一惊,“姑爷?你回来了?”
“是啊。”尹了凡缓缓坐了下来。
“过来一起吃饭吧。”谋水心轻声说道,“我们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一起吃顿饭了。”
“是。”司徒伶连忙添饭,相信只要姑爷回来,一切就不会有事了。毕竟她家姑爷武功高强、神通广大,只要有他在,别说是人,就算妖魔鬼怪他们都不会看在眼里。
只是当她一转身,目光不经意看到姑爷座位底下的滴滴鲜红时,她的心一震,惶然的抬起头,看了脸色苍白的姑爷一眼,又转向小姐。
见小姐嘴角扬着恬淡的笑容,彷佛已预知这一切,她了然的闭上嘴,不再说话。她将饭添好,眼眶含泪,静静的坐下来。
“爹,”一家只有不解世事的尹舞扬,还一脸天真的轻晃着自己的小脚,“你看!娘给我的银炼。”
尹了凡一眼就认出这条银炼,更知道戴上银炼之后的意义。他看向自己的妻子,看来水心已经预知舞扬的能力将会给她带来杀身之祸,所以替她做下了决定。
“吃吧。”谋水心一笑,“吃完这餐后,伶儿就要带着舞扬走了。”
尹了凡不理会自己腰侧被剑所伤,还兀自流着鲜血,妻子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让他明白她交代好了一切。
于是他定定的看着司徒伶说道:“伶儿,舞扬就拜托妳了。妳的大恩大德,我与水心来世定报。”
司徒伶的泪水在眼眶打转,但她没有让它流下来,“姑爷别这么说,这是伶儿该做的。”
“相公放心吧。”谋水心体贴的替夫君夹了些菜,“我相信伶儿一定会好好照顾舞扬。”
尹了凡深深的看着爱妻恬淡的神情,微微一笑,伸出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只愿神灵保佑他与水心的孩子能平安无事!
一顿饭就在哀伤又恬淡的气氛中进行着。
尹舞扬吃完梅花糕,谋水心便拿出手绢,将剩下的梅花糕包进手绢里,放到女儿的衣襟中,“舞扬,这给妳。”
小舞扬兴奋的接过来。
“放着吧。”谋水心温柔的看着她,“以后慢慢吃。”
她开心的点点头。
谋水心抬起头,对夫君使了个眼色,下一瞬,尹了凡便伸出手,对空在女儿的额上划了几道,只见她立即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甜甜睡去。
“走吧。”谋水心忍住泪水,看着自己的婢女吩咐。
司徒伶压下心酸,点个头,背起简单的包袱,抱起了小小姐,走出小竹屋。
屋外一片白雪茫茫,她也不知她们该何去何从,只能勇敢踏上茫然不可知的未来旅途。
她的脑海里,牢牢的记着小姐的话—至死都不能带着小小姐回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