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郡王”隋长龄,长年驻守在云贵一带,他行军统驭、骁勇善战,接连打败了西夏三次,圣上欣喜之余,又加封他为“靖南大将军”。他一人手握西南边境数十万雄兵,权倾一世。有他驻守在云贵一日,西夏人纵使是虎视眈眈,却也不敢妄动。
遗憾的是,隋王爷膝下虽然曾有一个儿子,可惜早年就天逝了。多年之后,才又获得一名千金,为她取了单名“缘”字。当今圣上并且赐封她为“嘉平郡主”。
隋缘从小活泼好动,行止之间也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儿。而且,隋长龄步入中年才得到这个女儿,不免非常娇宠她。他见宝贝爱女喜欢骑马射箭,非但不阻止,反而亲自上阵教她骑射的功夫,当男孩子一样的来教养她。
隋缘不俗的表现多多少少弥补了一些隋王爷膝下无子的遗憾。
有一次王爷收容一个受伤的江湖中人翟青暂住在府里,隋缘那时也只有八、九岁,某一天无意间看见他在后花园里练剑,瞧着瞧着又觉得十分有趣,马上痴缠着要跟人家学武功,也不管江湖中人有什么“名师择高徒”、先“拜师”再学艺的规矩。
隋缘天性活泼开朗,长得又十分讨喜,于是翟青就随手教了她几招。
原本他以为小孩子吵着要学武八成只是一时兴起,而且她又是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哪里吃得了练功夫时的苦头?想她过不了两天,肯定就会自动打退堂鼓的。
起初他也不甚在意,谁知隋缘居然认真起来,不但练习的时候从不叫累,而且又颇有慧根,一点就通,进步得十分迅速。
翟青无意中收了个好徒弟,倒也高兴,没想到这一教就教了两年有余。直到他辞别王爷,回故乡去。
隋缘十岁那年,隋王爷寻获一匹难得的好马,神骏威武,只是尚未经过教,性子仍然很狂野难驯。
隋缘见了那匹马之后,自然喜欢得不得了,满心想骑。可是几次央求父亲,隋王爷却担心她会受伤,总也不答应。
谁知隋缘人小心大,偏偏不死心,偷偷找了一天,背着父亲溜到马房,要挟下人把骏马牵出来。
“把那匹黑骑牵出来。”她神气地吆喝着:“小郡主,这……这不太好吧!”管马房的小厮非常为难。“王爷有令,不准别人骑这匹马呢!”
“王爷这会儿又不在,让我骑一下会怎样?”隋缘板着脸教训他。“我只骑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你们不说,王爷也不会知道啊!”
小厮齐齐劝她打消主意。“可是,这匹马凶得紧呢,实在太危险了,小郡主还是别试了吧!
“哪里来那么多的废话!我自己知道小心!”她的双手插在细腰上,凶巴巴的。“还不赶快去牵出来,难不成要我自个儿动手么?”
小厮们无法,只得遵命,牵出那匹黑骑来。
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隋缘就给黑骑颠了下来,最后还以扭伤了脚踝作为收场。
小厮们虽然心里大叹“恶有恶报”,却也十分忧心。让小郡主受了伤,他们可逃不了“管马不当、违抗主命”的罪名。于是府里连忙请了镇上最好的大夫裴阳过来医治。
“草民见过王爷。”裴阳来到府里,先到前厅拜见过王爷。
“裴兄快快请起。”隋王爷伸手将他扶起,含笑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到我府里不须行这般大礼。”
裴阳一笑。
当年隋王爷同西夏作战时,有一回身受重伤,人人都以为无望了,多亏是裴阳三天三日不眠不休、下针用药,才将隋王爷从鬼门关里给救回来。
王爷原欲将他留在王府里作太医,可是裴阳却摇首婉拒了。
“草民既是悬壶济世,本当以世人百姓为主。日后府里若有需要草民之处,草民自当效力。但王爷要留草民在府里长住的一番美意,草民只有心领了。”
隋王爷欣赏他的人品,也不强留,便赏赐他许多财宝。后来,听说他又将那些财宝全散给贫苦之人,行医时也常是救急舍贫,医术善心均是远近驰名,因此对他更是另眼相待。
从此之后,只要郡王府里上上下下有人不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裴阳,再不作第二人想。所以他来来往往郡王府这么多年,倒像是走后花园一样的熟稔。
今日,隋王爷看见裴阳身后跟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并非以前常见的随行药僮,而且那孩子长得神清骨秀、俊雅可喜,于是问道:“这孩子是谁?”
“这是小犬容谦。”裴阳转身向儿子吩咐:“谦儿,还不快过来拜见王爷!”
裴容谦连忙上前参见。“容谦向王爷请安!”
“免礼、免礼。”隋王爷伸手搀住了他,仔细打量一番,愈看愈觉这个孩子资质、气度皆是不凡,心里甚是喜欢。“你几岁了?”
裴容谦恭谨地回道:“十四岁了。”
“也跟着你爹学医吗?
“是。”他答道。“小人常跟着家父,也略学了些粗浅的医理。
隋王爷又问他一些话,见他言行有致、人品秀雅,十分高兴。“裴兄真是好福气,令郎天资聪颖、又是龙驹凤雏似的才貌,将来必定青出于蓝。人家说的没错,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可不是吗?”隋王妃也在旁边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而且又懂事有礼,不像咱们家缘儿,成天野马似的,胡搞瞎忙,管都管不住!”
“王爷、王妃过奖了,小犬岂敢承当。”裴阳连忙笑着说。“因晏己药童往邻镇送药去了,在下才带他出来帮点小忙,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还请王爷、王妃别见笑才好。”
隋王爷笑道:“裴兄太客气了。”
“对了,在下听说是小郡主受了伤?”裴阳说道。
“唉,可不是吗,那个丫头实在太顽皮了,偏要去骑一匹还没驯好的马。”隋亲王叹道。“结果她三两下就从马上跌下来,别的还好,就是扭伤了脚,还请裴兄过去看看她。”
“是。在下这就过去。”
一行人往隋缘房里走去。
还未到她房里,便听得有小女孩的吵闹哭叫之声。
“走开啦,”她哇哇地哭闹着。“你们这些没有用的东西,都是你们没把我接好,不然我怎么会摔下来?都是你们!”她又恨声道。“看着好了,下次我非要骑上那匹黑驹不可!下次我一定要叫它好看!”
耙情她还没死心。
隋王爷在门外听了,板起了脸推门进去。
“你还想胡闹!一次还摔不够么?”
隋缘看见是父亲带着裴大夫来了,都不算外人,对于脸上的斑斑泪痕也不甚在意,立刻想再撒娇使泼一番。
“爹……”她眼光一转,却瞥见裴大夫身后跟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登时便觉得不好意思。
她生性好强,见此忙止了哭,又赶紧用袖子抹去了泪。
裴容谦初见隋缘也是有些腼腆,但见她一张苹果似的面孔,白里透红,五官秀丽非常。小小的个头穿着绫罗绸缎,坐在挂着粉红帐子的床上,虽然说是哭丧着脸,可是在他看起来仍可爱得不得了,活月兑月兑就像个传说中的小仙女。
“小郡主哪里摔疼了?”裴阳上前探视一番,半晌说道:“确是扭伤了脚踝,幸好还不算大严重。待在下替您矫治好筋骨,再敷点药,过几天就会好了。只是待会儿可能会有点疼,您可得忍着点。”
隋缘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于是裴阳执着她的脚踝,使劲儿的扳了几扳。
裴容谦只见坐在床上的小郡主闭着眼,原本一张清丽娇美的俏脸转为煞白,但始终一声不吭的。
好个硬气好强的小女孩子!他想。
隋王爷看在眼里,虽然心里也是心疼不已,但见女儿如此勇敢,并不呼痛,不免有些得意。
“好了,再上些药、包扎起来就可以了。”裴阳大夫的酷刑终于告一段落,在场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隋缘原本就水灵灵的大眼睛,此时几乎要汪出水来了。泪珠晶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显得十分委屈可怜似的。
隋王爷过去搂了搂女儿,笑道:“乖女儿,不愧是咱们隋家的孩子,好,有骨气!”
隋缘一抬眼,正好遇上裴容谦的眼光,他也对她笑了笑,意甚嘉许。她不禁红了脸。
其实,要不是今个儿有个“小外人”在,她哪管三七二十一,早就哭得呼天抢地的了。
接下来那一阵子,裴阳因药铺繁忙,分不开身,况且隋缘的伤也不重,他自忖儿子可以处理,故而每日便差裴容谦来替隋缘换药检视。
起先隋王爷及王妃惟恐裴容谦年纪轻、医术浅,不太放心,所以在旁看了两次,后来发现他年纪虽小,可是说到医术却是思路清晰、手法敏捷,不由得对他大为赞叹。
而隋缘与裴容谦因两人彼此在家俱是独子,从小少有玩伴,此番相识,很快就熟络起来。而且,隋王爷及王妃对裴容谦性格敦厚、人品端方也甚是喜爱,故而常派人去邀他到府中游玩。
“容谦,以后你若有空就尽避常来府里玩,难得你和缘儿投缘,她又肯听你的话,平时你可以多教教她,我和王爷也少操点心。”王妃拉着他的手,微笑说道。“你们两个年岁差不了太多,一块儿也正好作个伴。”
于是,从此亲王府中除了一位大国手之外,还有一位小柄手也常来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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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隋缘与裴容谦两人的个性简直天差地远,一个霸气浮躁、一个沉静温和。本来应该是水火不容的,怎知他两人相处起来,却是出奇的友爱亲厚。旁人见了反倒是纳罕。
只是有一次,两个小孩子不知为了什么吵架,隋缘怒极,又自知理亏,没别的话可说,只好拿出压箱本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是堂堂的‘嘉平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是什么东西?胆敢不听我的话!”
裴容谦一听,又气又窘,登时胀红了脸,愤愤说道:“好,你是‘嘉平郡主’,而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子罢了,岂敢高攀!以后我再不与你说话便是。”说完转身就走。
“你……你给我站住!”她气得跺脚大叫。“站住!你听到了没有?”
裴容谦硬是不理,头也不回,只顾着往前走。
“你还不站住?好,我要叫人抓你,把你吊起来打一顿!再砍你的头!”隋缘忙不迭的放狠话,可是裴容谦恍若未闻,根本不理会。
她年幼冲动,平时又是让人宠惯了的,一时气极,便在地上拣了石头,想也不想地就朝裴容谦丢去。
裴容谦接连着被几颗石子打在身上,一时吃痛,连忙回头出声喝止她。
“喂,你……啊!”谁知才一回头,额角却正好被一颗石子掷中。这时隋缘的武功已有几分根底,下手又不分轻重,他立刻头破血流。
一旦见了血,不管是打人的或挨打的都愣在当地。尤其是隋缘,发现自己闯了祸,更是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你……我、我……”她胀红了脸,啥也说不出口,只是想哭。
“哎呀!裴家小扮流血了!”隋缘的女乃妈与丫头们听见他们俩的吵架声,过来一看,慌慌张张的叫嚷起来。
隋王爷与王妃正在厅里喝茶,听了下人禀报,说是小郡主打伤了裴家的孩子,连忙赶了过来。果然见到裴容谦一脸的血,受伤不轻。
隋王爷登时气黄了脸。“缘儿,你愈来愈不像话了,居然动手!看我拿家法好好修理你一顿!”他又回头喝骂下人。“还有你们!叫你们看着他们两个玩儿,怎么让他们吵起架来?也不知道劝劝,还动手打架,合著你们都是木头吗?”
王妃赶紧拿着手绢替裴容谦擦拭着,柔声哄劝道:“乖孩子,你觉得怎么样了?很疼吧?缘儿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计较。咱们先进屋里上点药、止止血,回头我叫她给你赔不是。”
“我不要紧。”裴容谦推开王妃的手,回头就走。“我要回家去了。”
王妃连忙拉住他。“这样子怎么回去呢?好歹也要擦了药再回去嘛!”
“没关系的。”他的蛮性子发作,仍然执意要走。“我回去自个儿上点药就行了。”
隋王爷见留他不住,于是命人备轿送他回去。“快备轿,送裴少爷回去。”
偏偏裴容谦倔强执拗起来,也是十足的驴子脾气,他不肯等轿夫小厮,自己迈步就走了。
隋缘看着他捣着头懊恼地离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回房里。
隋王爷原本要跟上去骂她一顿,王妃却拦下他。
“王爷难道还看不出来,缘儿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后悔了,王爷这时再去骂她,她也不会认错,不如别理她才好。”
王爷气呼呼的。“她打了人,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孩子,真是愈来愈不像话了。”
“难不成王爷要押着她去道歉?”王妃笑道。“那不是大小题大作了吗?小孩子嘛!饼不了几天,他们自然又会和好如初的。王爷不用操这个心。”她回过头,对缘儿的女乃娘吩咐道:“李嬷嬷,待会儿你走一趟裴家,看看容谦要不要紧,顺便去解释一下、道个歉,还请裴大夫及夫人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原谅缘儿不懂事。”
李嬷嬷忙答应着去了。
待回来后,便上前向王爷、王妃禀报道:“裴大夫说,小孩子哪有不吵架的,而且容谦也只是额上擦破些皮,不妨事的。请王爷王妃不必挂心。”
大人们都安了心,事情仿佛就此落幕了。
只是,慢慢过了一个多月,两个小孩仿佛真的交恶似的,也不来往。两方的家长看他们闹小孩子脾气,真是又急又好笑,偶尔也想当一下和事佬,说几句调解的话,偏偏他们俩都很有个性的,半点也听不得人劝。
主人翁不急,倒是急坏了旁人。
后来,隋缘染上风寒,发了高烧,郡王府派人要去请裴大夫过来诊治。恰巧裴阳往别处去了,郡王府的人便照往例要请裴容谦过去。
“我的医术还不到诊病下药的能力,我爹又不在,不如你们赶紧再去请别的大夫吧!”裴容谦摆明了推却。
“裴公子太客气了,前几次不也都是您代替裴大夫来的吗?怎么这次就不行?”来人苦苦哀求。“拜托!拜托!小祖宗,求求你就行行好,走一趟吧!否则王爷和王妃一定会砍了我的头的。”
“哪儿这么严重!”他仍是不愿前去,冷冷说道。“在下不但身分卑微,年纪又小,哪里能侍候得了你们家小郡主?”
“谦儿,”裴母见儿子一味赌气推辞,正色说道。“要当个大夫就要有大夫的气度,况且行医本就是为了救人,今个儿既然有病人需要你,你自然应该马上赶去才是,怎么还有这么多借口?这会儿你不去郡王府,那也由得你,只是从今以后,你休要再提当大夫的事,也用不着再跟着你爹学医了。免得辱没了你爹的名声。”
容谦听见娘亲说了重话,不免犹豫起来。
裴母又劝他道:“娘也知道,小郡主得罪了你,所以你才不肯去看她。可是你也不想想,人家小了你几岁,说什么也该让着她一点!好歹小郡主平日也叫你一声哥哥,你怎么这样小器!”
容谦听了母亲教训,不敢再拒绝。“是,孩儿知错了,孩儿这就去郡王府。”
裴母点头微笑。“嗯,这才是。你快去吧!”
裴容谦赶到郡王府,看见隋缘躺在床上,憔憔悴悴、羸羸弱弱的,又有些不忍心,也就忘了她上回出手伤人之事。
他伸手模模她的额头,又探探她的脉息,确定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便温言道:“没事的,只是着了凉,吃几帖药,好好休息几天。”
隋缘见他不计前嫌,满心羞惭。
“容谦哥哥……”她红了眼睛。“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过去就别再提了。”裴容谦本就性情温和豁达,不善记仇,又见她满是歉意,于是拍拍她的肩,微笑道:“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隋缘心里高兴,勉强坐起身来,握住他的手,天真说道:“容谦哥哥,我再也不敢了,以后我们仍然作好朋友,永远不再吵架,好吗?”
裴容谦微微一笑,点点头。“嗯。”
隋缘吁出一口气。“幸好你肯来看我了,不然我昨儿个夜里就白跑出去吹半天风了。”
“这几天这么冷,你还故意跑出去吹风!难不成你存心闹病?”裴容谦讶异。微愠道:“缘儿,你也真是的!生病也能拿来闹着玩吗?若叫王爷王妃知道的话,肯定打你一顿!”
“可是我若不这样,你又怎么会来看我呢?”她嘟着嘴说道。“人家没有别的办法了嘛!”
“你……真是的!”他只能叹气。
“你头上还痛吗,好了没?”隋缘见他额角上留下个指印大小的疤,伸手轻触了触。“这个疤会消吗?怪难看的!”
“早就好了。”他并不以为意。“这个小疤消不消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我娘说,脸上是不能留疤的,否则就算破相了,不好的。所以每回我爬高钻低,我娘就紧张得半死,就怕我碰伤了头脸呢!”隋缘叹了一口气。“要是容谦哥哥也像我有个刘海可以遮一下还好些。”
裴容谦哈哈笑了出来。“我又不是女孩子,哪能留刘海?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不过是个小疤痕罢了,又不会死人!”
“要是我真的一个失手打死了你,那我一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还有些余悸犹存地说道。“容谦哥哥,我跟你说,前几天我作了一个噩梦,梦见那天我拿石子打你,你知道吗?你被我打中以后,也是流了好多血,而且后来……后来你就倒下来昏过去了,不管我怎么叫,你都没有醒过来,我吓坏了,一直哭、一直哭,以为我真的把你打死了。”
裴容谦安慰道:“别再想这件事了,我知道缘儿不是故意的。”
隋缘又说道:“前几天我在练习射箭时,一箭就射穿了一只大雁,我师父也说,现在我的手上劲力愈来愈大了,叫我以后出手一定要很小心谨慎才行。”
“这倒是。”他微笑。
虽然这件事很快就事过境迁,众人也不放在心上。但隋缘每回不经意看见他额角上的伤痕,总是难免愧疚。
☆☆☆
到底是“天高皇帝远”,所以,隋王爷及王妃平日对于一些皇室贵族的礼数规矩,也并不十分看重。又想此地并不比京师,小小的乡下地方,还是自在一些比较好,于是对隋缘的管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多。
“爹,娘,”隋缘央求。“赶明儿元宵晚上让人家去庙前看看花灯、逛一逛嘛!反正有容谦哥哥陪着我,不会怎样的啦!”
“不行!”隋郡王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像什么话!”
“是啊!”王妃也说道。“你若是男孩儿,我就不管你,你爱到哪去野都行。谁叫你身为女孩儿,那就得给我乖乖的待在家里,不许到处乱跑。”
隋缘气得嘟了嘴,一跺脚转身跑回房里,生闷气去了。
当晚,正准备更衣上床时,忽然心生一计。
“有了。”她暗自窃喜。“明儿个就这么办去。”
棒日一大早,隋缘便差了一个小丫头秋蕙去药铺里找裴容谦。
裴父在旁,小孩子们也不敢大声说,秋蕙在裴容谦的耳旁悄声说道:“裴少爷,我们小郡主说要向您借样东西。”
“她要借什么东西?”裴容谦奇道。
“小郡主说要借您的衣裳穿。”
“什么?”他意外极了,失笑道:“她又要闹什么鬼?”
“我也不知道!”秋蕙笑笑。“小郡主说您别问这么多,反正一定要借她就是。”
裴容谦虽然猜不透她要做什么,但若不借她,她一定又不依,骂他不讲义气。
“好吧r你在这儿等会儿。”然后到内院屋里,趁着裴母没留意,迳自从衣柜里拿了一套自个儿嫌小已不再穿的衣裳,交给了她。
“谢谢裴少爷。”秋蕙忙抱了衣裳,喜孜孜的跑回去交差。
正当隋王爷与王妃在厅里商量着过几日元宵要准备的事情时,却见隋缘一头跑了进来。
他夫妻二人一看,登时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吧!”隋缘插着腰,英气勃勃地说道:“这样像个男孩子了吧!”
只见她束了发,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长袍,一副男孩子的打扮。虽然她肤色白女敕、五官细致、身量略小,但小男孩长得清秀俊俏的也有。因此乍见隋缘这般打扮,加上她满脸英气,举止又大方爽朗,倒很有几分像是小盎家子弟似的味道。
“胡闹!”隋王爷失笑道。“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王妃也说道:“缘儿,你这是做什么?”
“人家元宵夜里要出去看灯嘛!”她央求父亲道。“您看我这身打扮,别人一定瞧不出破绽的啦,我只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回来了嘛!您就让人家去看看花灯嘛!”
隋王爷被她闹不过,只得答应了她。“好吧!好吧!真是拿你没办法!到时就让薛远志跟着你一块儿去。”
薛远志是府里的侍卫队长。
“不要,不要!”隋缘又不依。“爹,人家是去看花灯,又不是去打架,要薛远志跟着干么?有容谦哥哥陪着人家就行了啦!”又撒娇道:“您不是常说容谦哥哥最老成,您对他最放心吗?那有他陪着缘儿,还不够吗?”她一面又向王妃使眼色,央娘帮着说话。
隋王爷沉吟。“这……”
“王爷就答应她吧!”王妃含笑说道。“反正她只是出去看看热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而且那薛远志又管不了她,跟着去也下济事。我看还是找容谦陪她一块去好了,他一向有分寸,说的话缘儿也还肯听一些。”
隋王爷心想也对,但还是故意板了脸。“好吧!既然你娘都这么说了。不过,就此一次,下不为例。免得你把心都给玩野了,听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她喜得大叫。“谢谢爹!谢谢娘!”然后回房里,又差了秋蕙去跟裴容谦说这件事。
☆☆☆
转眼到了元宵,隋王爷设宴请了裴家一家三口。饭吃到了一半,隋缘眼看天色已暗,外头又不时传来一些鞭炮声,渐渐便有些坐不住了,只看她一会儿弄弄碗、一会儿玩玩筷子,谁都看得出她心不在焉。
隋王爷见了,忍不住笑道:“你啊!一心就想着出去玩,连饭也顾不得吃了。这个样子,岂不让人家笑话!”
隋缘听了,脸上一红,连忙端正坐好。
“好了,好了,也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王妃说道。“这里还有谁不知道你!既然不吃了,就快进去收拾一下吧!也好出去看花灯了。”
隋缘一听乐不可支,忙站起来,盈盈一笑,说道:“那爹、娘、裴伯伯、裴伯母、容谦哥哥慢用。”然后带着小丫头,一溜烟的跑回房里去。
“唉!这个丫头,都十二岁了还这样贪玩。”隋王爷叹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像你们容谦,真是一点话都没得说。”
“王爷太客气了。”裴阳笑道。“依在下看,小郡主德容俱全,文武兼备,才是人中之凤呢!”他又转头嘱咐儿子。“谦儿,待会儿和小郡主一块儿出去玩,可要小心留意才行。”
“是啊!”王妃也叮咛道。“待会儿,庙前看热闹的人必定很多,缘儿又贪玩,你可得牵好她,两个人别走散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裴容谦点头应诺。“我会一直牵着她的。”
饼一会儿,隋缘便换了男装,笑嘻嘻的走出来。
众人目光斗亮。好一个面如美玉、眉目如画的小鲍子。
她与裴容谦站在一块儿。众人都笑道:“没想到他们俩居然还几分像,看上去倒也真像是一对兄弟呢!”
“好了,你们俩去玩吧!”隋王爷笑道。“容谦,你得好好照看你这个‘兄弟’,别玩得太晚了,知道吗?”
“是。”裴容谦答应,便带着隋缘一块儿出去逛了。
一走到街上,果然热闹非常。花灯灼灼,如悬灯万盏,与月辉映,而烟火炮仗又是四下声响,光彩灿烂。
隋缘以往上街,不是乘车便是乘轿,而且前前后后必是跟了许多丫头、老婆子的。今儿个可算头一回可以尽兴游玩。连一些极平常的小事物,对她而言也是新奇有趣,便吱吱喳喳向裴容谦问个不住。
其间还遇上一些街坊熟人也出来逛,一见到她,不免向裴容谦问道:“容谦,这位小兄弟是谁啊?”
“这是我远房的小表弟。”他有模有样地骗道。
“是么?”那位长得胖嘟嘟、手上还抓着一张葱油饼吃的邻人笑道:“几岁了?长得好可爱喔!”未了,还用他肥肥油油的手捏了捏隋缘的脸颊。
隋缘惊得当场愣住。除了王爷、王妃及女乃娘外,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那么“放肆”过。
“……他……他捏我的脸……”她简直吓得几欲落泪。
裴容谦忙哄她道:“人家洪大叔是喜欢你呢!你可不许哭喔!”赶紧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她在脸上擦几下。
烟火明灭之下,他乍然发觉,小隋缘长得真是好,粉女敕的小脸蛋,晶晶亮的大眼睛,配上长睫毛,小小的鼻子,红红的樱唇,别说洪大叔,就连他都忍不住想捏她一把,一时笑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到别处去看看吧!我买支糖葫芦给你,好不?”
隋缘这才释怀。
两人又玩又吃,一起逛了好半日,裴容谦眼见天色已晚,便道:“缘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隋缘虽然留连忘返,但惟恐裴容谦回去不好交代,只得点点头,乖乖跟他回王府去。
不过她此番尝到了甜头,以后便时常藉机出去玩。起初还会先征得王爷、王妃同意才出去。后来,就开始先斩后奏,每每换了男装便溜出去。等年纪再大些时,索性连说都不说一声了,在王府里跑进跑出,如入无人之境。
☆☆☆
裴容谦十八岁那年,与昆明相距不远的阪屯镇有瘟疫蔓延,村民便来求裴阳大夫到镇上救治病患。裴大夫在那儿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总算阻止了病疫扩大。但自己却也因此感染,加上他连日来操劳过度,调理不善,病势登时大为凶险。
裴夫人听闻,忙带了裴容谦赶去探望。只是,裴阳已是日薄西山了。
“老爷。”、“爹!”母子俩仓皇垂泪。
“夫人、谦儿,你们来了……”裴阳暗哑着嗓子。“千万别揭开这帘子,免得也感染到恶病……”
裴夫人与儿子只得隔着一道黑布帘和裴大夫说话。
“谦儿……”裴阳无力地说道。“爹不行了,以后……也没法再教你……家里那些医药经书,还有爹写的针炙经,你要仔细读。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你娘……”说不了几句又咳了起来。
裴容谦含泪道:“爹,您放心,孩儿一定会用功的,将来学爹一样,以医道济世惠民,绝不会辱没咱们裴家的名声。”
“好,好……好。”裴阳喘着气道。“好孩子,爹知道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大夫的……你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半晌,终于没了声音。
裴夫人与裴容谦痛哭失声。
裴阳大夫病逝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阪屯镇,村民无不痛心疾首,难过悲嚎。消息傅到隋王府,府上各人俱是大惊。隋王爷忙唤了府里的林总管来,说道:“你马上带着几个人去阪屯镇,协助裴夫人料理善后。至于停灵送殡的事要怎么处理,只管一切依裴夫人的意思去办,你一向办事老道,也了解咱们两家的交情,不用我交代,也知道该怎么做。总之,别让裴夫人操心,明白了吗?”
“明白了。”林总管便立刻带了几个能干的家仆赶去阪屯镇。
隋缘忽然听说裴阳大夫去世,想他素日亲善温和,不免伤心,再想裴容谦没了爹,必定也悲痛不已,便哭着要跟林总管一块儿去。
“这怎么行!”王爷斥道。
“缘儿乖,”王妃忙安慰隋缘。“现在那儿去不得的。你容谦哥哥这会儿定也正忙,哪还有空招呼你?况且,他们不日就要回来安灵,那时不但你要去,连爹娘也要过去吊祭一番的。你自然就见得到容谦了。”
她闹了好半天,才作罢。
林总管前往见了裴夫人,便转述了王爷的话。“王爷说,还请裴夫人节哀顺变,你这里若有什么需要小的帮忙的,只管直说无妨。”
裴夫人遭逢丧夫之痛,且在此处人生地不熟的,虽说村民也是热心帮忙,但她孤儿寡母二人,又遭逢大痛自是不免慌乱。今日见王爷派了知事懂礼总管来帮忙,但她孤儿寡母二人,又遭逢大痛自是不免慌乱。今日见王爷派了知事懂礼总管来帮忙,真是再好不过,连忙感谢。
裴阳的后事有了王府的人协助料理,果然是周到体面,无一不妥。
到了辞灵出殡的那日,隋王爷更是带了家人童仆,浩浩荡荡的来到裴府吊唁。
裴夫人含泪道:“拙夫之丧哪里敢当王爷如此厚待?”
隋王爷说道:“裴大夫仁心仁术、舍己救人,本就该按大礼来办。而且,我这一番用心,为的也是要让其他人知道你我两家的关系,谅从今以后,也不至于会有人敢来寻你母子二人的麻烦。”
裴夫人拉了裴容谦一起跪下,叩谢道:“多谢王爷费心!”
隋王爷连忙扶起裴夫人。
隋王妃也在一旁忙扶起裴容谦,柔声安慰道:“好孩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了,要好好照顾你娘,知道吗?”
“是。”他一抬眼,只见隋缘站在王妃身旁,哭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裴容谦知她关心自己,便对她微微颔首,要她放心。
虽然镇上的人本来就对裴大夫敬重有加,此次,再经过隋王爷府里上上下下这一趟关照,更是对裴府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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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容谦自父亲去世之后,便开始接下药铺的工作,继续父亲悬壶济世的志业。虽然他年纪尚轻,但一向勤奋好学,人又聪明,对于医理早已有相当的根基。此时,虽然骤失明师,可是他行医闲暇之余,仍是潜心钻研,孜孜不倦。又知大空寺中的明真大师医术甚精,也时常与他讨论。
如此一来,倒只剩下隋缘是闲人一个,除了翟青偶尔回王府时,再教她两手,她还觉得有些意思之外,其余跟着王妃学琵琶、绣花,跟夫子学练字、画画什么的,她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敷衍了事。
连王爷、王妃也拿她没办法。
有时隋缘没事还会跑到药铺去走走晃晃,若见他不忙,便巴着柜台,跟裴容谦讨些山渣啊、甘草糖、山药糕什么的来吃,然后跟他天南地北的胡扯。
“容谦哥哥,我带了一包东西来给你。”隋缘又来串门子,她放了一包东西在柜台上。“你看看这些东西还可不可以用?”
“这是什么?”裴容谦打开一看,原来是许多药材,其中有一些是珍贵的牛黄、冰片、麝香等等,还有一些则是不堪久放,已经霉坏了的药材。“你哪儿弄来这些东西?”
“昨儿个我和我娘一块整理柜子、包袱时发现的。我娘说这些东西她都摆忘了,也不记得搁在那儿有多久了,这里面除了人参我们还认得出来,其余的也都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我娘要我拿来让你瞧瞧。”
“是这样。”他一面翻检,一面说道:“这里有好几种呢!只是可惜有些好药都给摆坏了。那好吧!我有空时再替你整理一下,写清楚药名,回头再让小喜子给你送去就是。”
隋缘自顾吃着罐子里的山楂片,摆摆手说道:“不用再还我了,反正有用的你就留下,没用的丢了就是。”
“那怎么行!”裴容谦一怔,心想这个丫头不认货也就罢了,但也未免太大方了,便笑道:“缘儿啊,你想想,这些东西必是别人送给王爷的珍贵东西,虽然坏了一部分,但还是有好些难得的,就算花钱也未必买得到的宝贝,你别这么胡乱大方行不行?”
“可是我们留着又没用,那东西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浪费了!”她还是耸耸肩、摊摊手,说道:“我娘也是这么说,她说东西摆在那儿不用太可惜了。不如送给你好了,你的病人那么多,一定有人用得着,又说容谦哥哥常常给穷人医病人不收钱,所以把这些药材放在你这儿,让你看着办就行了,那我们也算是布施作好事啊!”
他还有些犹豫。“可是……像这何首乌是很滋补的……”
“我爹说咱们好好的,平日只有多吃,没有少吃的,哪里还要补什么补!”她又笑。
的确。
裴容谦听了也笑。“好吧,那就放我这儿吧!”
“对对对,你用不着客气,尽避拿去用吧”隋缘霍具的说道。“要不,就算是我付你这些山楂片的钱吧!”
“你还真是好命喔,”裴容谦忍不住捏竺把,笑道。“全天下也找不到哪个人会傻到拿何首乌来换山楂片的。缘儿,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才好!”
每回裴容谦总是被隋缘闹得又好气又好笑。后来见她来,便故意板着脸说道:“缘儿,你又偷跑出来?还不赶紧回去!”
隋缘却依然我行我素,在他身边转来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