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算我怕了你 第三章

每天听黎明淳弹琴,成了汪蓝的习惯。

不知怎地,她像著了魔一样,入夜以后,总会悄悄坐在院落边,一面读书,一面聆听著隔壁传来的琴声。

他似乎很爱弹琴,每天都弹,假日若是在家,也常断断续续听见他弹琴。

有时是古典名曲,有时是流行爵士,更多的时候,是即兴来上一段旋律,或活泼,或感伤,变化多端。

这些仿佛天外飞来一笔的即兴创作,总能惹得她会心一笑。

还有啊,他天天都弹那首“Flymetothemoon”,用各种方式,有时节奏轻快些,有时悠慢些,有时是慵懒的爵士,有时搭上电子鼓声,成了狂野的舞曲。有一回他甚至还别出心裁,将旋律混在一首古典钢琴曲里,教她赫然发现时不觉咋舌。

於是,在那悠扬的琴声里找“Flymetothemoon”的旋律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每天他开始弹琴时,她总会想,这次他会用哪种变调的方式来弹这首曲子?又或者,将那旋律藏在哪首名曲里?

好似寻宝一样的感觉。

他将炫目的珍宝,藏在一串串美妙的音符里,而她,以心灵为地图,以双耳走路线,一步一步,接近即将夺去她魂魄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

每一天,她的心都比前一天提得更高,每一天,她都觉得自己更靠近一些、更沈醉一些。

每一天,她都像歌词中的女人一般,感觉自己飞上了月球,翱翔在星星银河间,撒娇地期盼著能和最爱的男人携手共舞……

老天,她疯了!

恐慌,在汪蓝四肢百骸间缓缓蔓延,一日一日,慢慢浓得化不开。

她怕,真的好怕。从小到大,不曾有过这样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感觉,她愈来愈觉得把握不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这些天来,她在清晨慢跑时常会遇见他,虽然总是憋著一口倔气,告诫自己不可与他多交谈,但就算不理会,一颗心仍是强烈意识到他,然后偷偷懊恼著他对她的毫不介意。

他对她没兴趣,她却总是挂念著他,这景况,令她不得不感到些许的难堪与郁闷——

正当汪蓝心神不定的时候,屋内的灯光蓦地灭了,隔壁的琴声也乍然止歇。

怎么回事?她眨眨眼,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好片刻,才恍然大悟原来停电了。

她站起身,就著屋外黯淡的月光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在橱柜里翻找著手电筒。

好不容易,在一片漆黑中她翻到了手电筒,取出来,推开开关。

没动静。

她蹙了蹙眉,再重开一次,手电筒依然不肯发亮。

懊不会电池没电了吧?她叹息,屋内莫名其妙停电,手电筒又罢工,真可谓屋漏又逢连夜雨。

“嘿唷~~隔壁的小姐,汪蓝唷!”屋外忽然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叫唤。“哈罗~~我亲爱的蓝蓝~~你在家吗?”

是黎明淳。

汪蓝心一跳。他在乱喊些什么?谁是他亲爱的了,竟喊得如此亲密!

她又气又恼,脸颊偏偏不争气地发热。

“有什么事吗?黎先生。”她探出落地窗,端出一张霜凝冷颜,望向站在自家院里的男人。

“借问一下,你家也停电了吗?”

“嗯哼。”

“又没打雷没台风的,为什么停电?”

“你问我,我问谁啊!”

“你也不知道?也罢,可能是哪里挖路不小心挖到电缆了吧?只好忍耐喽!”他半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就要进屋。

就这样?她微嘟唇,不是滋味地看著他说走就走的身影,终於,在那挺拔的身躯进屋的前一秒,她忍不住开口。

“喂!”

“咦?你叫我吗?”黎明淳回过头。

夜这么深,四周一片漆黑,杳无人影,她不叫他难道叫鬼?“对啦!”

“真的叫我?”他好惊奇,旋过身,双手交握胸前,月光掩映下一张俊脸闪烁诡谲的笑意。“总是高高在上、对我爱理不理的女王陛下竟然也有主动与在下攀谈的时候?怪不得今晚好端端的会停电了,原来早有异象啊。”

他讽刺她?

樱唇愤慨地缩回,从微噘改为紧抿。

是谁对谁爱理不理啊?她不主动跟他说话,他就不会自己找藉口来敦亲睦邻吗?男人本来就该扮演主动的一方啊!除非他对她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本来就对进一步认识她没多大兴致。

可恶啊!她绷紧身子。

“女王陛下有何吩咐?请说。”他丝毫没察觉她的怒气,没神经地谑问。

“我家停电了。”她一字一字强调。

他扬眉。“我知道啊!”

“我的手电筒也没电了。”

“哇!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说出她的心声。

她横他一眼。

“然后呢?”他笑容可掬地问。

然后?居然还问她然后?“我在想,你家可能有多余的手电筒……”

“只有一支。”他乾脆地拒绝。

眼角一抽。“或者有备用的电池……”

“只够我自己用。”

她瞪他。

“抱歉,帮不上忙。”他摊摊手,一副好遗憾的样子。

“蜡烛呢?打火机呢?”她不甘心地追问。

“这些你家没有吗?”他眨眨眼,吹了个长长的口哨。“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家里没准备蜡烛。”

当然有。只是她不想找出来用。

这笨蛋!难道他就不会说一句——一个女孩子家待在黑漆漆的房子里实在太可怜了,来吧,欢迎到我家坐坐。

她敢打赌,凭他公子的本性,如果今天住他隔壁的是他有兴趣的女人,他早就趁此机会打蛇随棍上了。

只是对她,他不但毫不同情,还冷淡地嘲笑她。

实在太气人了!

“现在离睡觉时间还早,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没事做。”虽然实在非常不情愿,她还是主动从两排密合的齿缝间硬生生吐落话语。“可以到你家借光线一用吗?”

“到我家?嘿,我没听错吧?汪蓝小姐想到我家?当然可以啊,这可是在下的荣幸呢!”都到这地步了,他还不放过戏谑她的机会。“请进请进,欢迎欢迎!”

总算能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了。

为了那再也压不下的好奇心,汪蓝决定自己可以稍稍忘记身为女性的尊严,随手抓起一本科学期刊,趿上拖鞋,便往隔壁走去。

他打开门篱迎接她,还故意绅士地弯了弯腰。“女王陛下请。”

“不要这样叫我!”她没好气地。

他轻声一笑,沙哑性感的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弄她心窝。

她心跳顿时加速,蜜颊发烫。

踏上玄关地板,迎面映入汪蓝眼底的是一片朦胧温暖的烛光,屋内的每个角落搁满了各式各样的烛台,每一盏,都在静夜里摇曳火花。

哇哦!她无声地以唇形赞叹著。

没想到这男人挺浪漫的嘛,她从不晓得一个单身汉家里能摆上这么多五彩缤纷的蜡烛……

等等!汪蓝忽地警觉不对劲。

他家有这么多蜡烛,烛光妩媚,而他居然吝惜借她一支手电筒?

她这邻居就这么不值得他守望相助吗?

可恶啊!

“屋里很乱,让汪小姐见笑了。来来,请这边坐。”他像完全没看出她的哀怨,热情地招呼她在沙发上坐下。“要喝点什么吗?红茶、咖啡、果汁?其实我是很想请你喝酒啦,不过这么晚了似乎不太好。”

为什么?她新奇地望他。莫非他怕自己酒后乱性?这么说她对他勉强还是有一点点吸引力喽?

只可惜他下一句话立刻浇熄了她一线希望。

“你也知道,在下女难太多了,实在不希望明天醒来床边又躺一个,徒增麻烦。”

女难?这就是他对她的定义?只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难”?

汪蓝咬牙,抓来一方抱枕,十指恶狠狠地捏弄。“请不用担心,黎先生,我酒量好得很,就算喝上一千杯也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床怎么走。”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他居然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那我给你倒杯红酒吧。是一个美国朋友特地带来送我的加州红酒,很好喝哦!”

“谢谢。”

趁他兴致勃勃地准备待客饮料时,汪蓝双手高举、脚尖踮起,藉著拉直身子每一条经络来平复凌乱的情绪。

然后她视线一转,凝定安稳靠在客厅角落的一架黑色电子钢琴。

他平常弹的,就是这台钢琴吧。

她左弯腰、右弯腰,一面做运动一面紧盯著钢琴。

“蓝蓝?”

突如其来的呼唤吓了她一跳,连忙坐回沙发。

“你在做什么?”黎明淳诡异地望她。

“没什么,我在看你的钢琴。”

“用这种姿势?”他在茶几上放下托盘,托盘上摆著一瓶红酒、两只红酒杯,以及一碟起司。

“只是顺便运动一下。”她尽量冷静地回应。

她知道自己这种习惯很奇怪,也曾经历过太多异样眼光,可是她从不在意,唯有他,能让她感觉一丝尴尬。

“你总是这么我行我素吗?怪不得有人说天才基本上都是些怪胎。”他毫不客气地开玩笑。

她眼神一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我说错话了吗?”

“我行我素又怎样?不行吗?”她忿忿然端起一杯红酒,饮了一口。

他笑睨她。“我敢打赌,我不是第一个这么对你说的人。”

“那又怎样?”

“你完全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对吗?”

“你在乎吗?”她反问。

俊眸闪过一丝异光。“一般人都会在乎的。”

“我怎么看不出来。”她不情愿地呢喃。

如果他真懂得察言观色,在乎别人的想法,怎么常会没神经地气得她牙痒痒?她若是人际关系白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五十步笑百步?”他听得好讶异,一骨碌在她身边坐下。“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样没神经?”

“这是我要说的话,好吗?”她狠瞪他一眼。

剑眉斜挑,嘴角半扬,似笑非笑。

“干么?”她被他说不出怪异的眼神看得心慌慌。

“我只是在想一件事。”他偏过头,食指沈吟似的敲著下颔。

“什么事?”她正襟危坐,忽然觉得他靠她好近。

“我发现你好像对我印象很不好。”星眸闪亮,调皮地眨呀眨。

现在才发现?他真是够迟钝了!

汪蓝为自己默哀。通常“迟钝”这种词都是别人套在她身上,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以此评断他人。

“为什么呢?”他挪近一寸。

他做什么?她气息一促。“什么、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讨厌我?”又挪近一寸。

糟糕!近得都能感觉到他呼吸了。

她急急往旁边挪了挪。“你、你干么?”

“什么干么?”他无辜地问。

“你不用坐得这么挤吧?那边还有一大片空位!”她指向沙发另一边。

“太暗了,坐近点才能看清楚你的表情。”他闲闲解释,丝毫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何不妥。“告诉我嘛,蓝蓝,你到底讨厌我哪一点?”小男孩似的撒娇问。

她瞠目,喉间乾涩。

“别、别叫我蓝蓝。”该死!声音居然发颤。

“不能叫蓝蓝?那要叫你汪汪喽?”他恶作剧地微笑。“真的可以这么叫你?我不客气喽!汪汪,汪汪!”甜甜地唤。

“不许乱叫!”她气闷。“谁是『汪汪』了?你才是『汪汪』呢!”

“不对,我是淳淳。”他握住她的手。“叫我淳淳吧,亲爱的。”语气黏腻到极点。

淳淳?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又是噁心,又是脸红。

这是什么荒唐的对话?简直毫无逻辑!

“不然叫我黎明也可以,我的朋友都这么叫的。虽然我不太喜欢他们这么叫啦。”

“为什么不喜欢?”她还儍儍地问。

“你瞧瞧,我又高又帅,比香港那个黎明不知道潇洒几倍,这样叫我不是侮辱我吗?”

“侮辱你?”

“对啊。难道你不觉得我比他帅吗?蓝蓝。”

她的确不觉得。

正确地说,她根本想不起那个黎明长得究竟什么样,她只觉得这样的对谈简直荒谬。

“太丢人了。”她以双手掩脸,不敢相信自己竟主动跑来一个半生不熟的男人家,与他进行毫无营养的交谈。

她身为研究人员的理性与尊严呢?哪里去了?

“噗哈哈哈——”清朗的笑声豪迈地响彻室内。

她放下手,茫然看他捧月复大笑。他笑得好开心,整个人弯下腰,像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你、你、你疯了吗?”

“我……很正常。”他勉力克制自己,板出正经脸孔。“我只是……觉得你的反应很有趣……噗哈哈哈——”又是一阵非理性狂笑。

她凝著脸站起身。

“你……你去哪儿?”

“打电话叫救护车。”

“救护车?哈哈哈——”

她命令自己别理会,迳自举步。

“别、别!”身后忽然探来一双八爪章鱼似的手,紧紧箝住她的腰。

“你干么?放开我!”她惊喊。

他却不肯松手,抱著她,相扑似的将她娇柔玉体压倒在沙发。

“你——你想做什么?!”她慌了,没头没脑地挣扎。“快放开我!否则我告得你一辈子坐牢!”

“你要告我?”他古怪地扬眉,一手撩起遮落她眼前的发绺,一手还霸气地继续压著她。“为什么?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强暴你?”

“不……不是吗?”她声嗓抖颤。

他又笑了,轻快爽朗又不掩嘲弄之意的笑声逼得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好不容易,他终於停住了笑声,低下头,擒住她的眼深亮有神。“很遗憾,蓝蓝,虽然你长得挺可爱,可惜不是我的型。”

她眯起眼。

“我承认自己是凡夫俗子,喜欢有胸无脑的女人,偏偏你脑子太聪明,胸部又……咳咳。”视线含笑一落。

意思是她光有天才,却没身材,不足以挑起他身为男性的生理就是了!

哼哼,男人,果真全是只重外表的一丘之貉。汪蓝气恼地磨牙。“既然如此,你还压著我干么?”

“我只是想跟你道歉而已。”

“用这种方式?”她以他之前的问话回敬他。

他毫不愧疚地呵呵一笑。“我怕万一拦不住你嘛。”

“好啦,你已经成功拦住我了,可以放我起来了吧?”

他低俯下脸。“可是我现在忽然不想让你起来了。”

“嗄?”

他不说话,浅浅勾唇,若有深意地盯著她……正确地说,盯著她的唇。

他该不会想吻她吧?

汪蓝身子一热,几乎可以听见血流在体内慷慨高歌,她忽地喉咙焦渴,舌尖不自觉地沿著唇缘一舌忝。

他眼神一亮,方唇微启,她顿时发晕,正以为他准备要攻城掠地时,轻快的和弦音乐忽地响起。

“啊,我的电话。”他松开她,毫不犹豫地接受铃声召唤。

魔魅的氛围如风,转瞬间飞逸无踪,徒然在她身上留下一股淡淡凉意。

她怔然起身,儍儍地看著黎明淳兴冲冲地接起手机。

“喂,是Lulu啊。亲爱的,你最近好吗?”他柔声问候打电话来的人,笑容灿烂得足以比拟太阳神。“什么?你现在想过来?这么晚了……不,也不是不方便……好吧,是有点不方便,我现在有客人。”说著,一双星眸淘气地朝汪蓝一眨。

她蓦地回神,惊愕地领悟他正在和他众多女友之一讲电话。

“呵呵,你猜得没错,就是个女人,我们现在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喽。”他竟然还胆大地对女友开玩笑。

显然他那个亲亲女友狠狠把他痛骂了一顿,他又是缩头,又是掏耳朵,摆出无可奈何的姿态。

她白他一眼。

对方又看不见,他装什么可怜?白痴!神经病!她没好气地在心底咒骂。

饼了好一会儿,约莫是对方骂得累了,停下来喘口气,他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唉,你别生气嘛,亲爱的,只不过是隔壁邻居,我们这一区停电了,所以她才到我家来借光。放心吧,我跟你保证她不是我的型,我不会乱来的……好好,不生气了哦?来,亲一个。”啵地一声。“拜拜!”

安抚完毕,结束通话。

她鄙夷地瞪著他志得意满的神情,胃部翻搅,想吐。

“讲完电话了?”她冷声问。

“讲完了。”他笑著回答。

“她是你另一个女朋友?”

“嗯哼。”

“人家要来看你,你干么不让她来?”

“小姐,现在十点多了,我明天一早还要开会,你还要我去应付一个欲求不满的女人?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同情心?对他这种脚踏N条船的男人?

“我不替天行道已经算是客气了。”她喃喃。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

“我说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要回家了!”一字一句自齿缝间逼落。

“嗄?你这就走了?”

“晚安!花花大少。”继续用你那满嘴甜言蜜语周旋於众家美女之间吧!恕我不奉陪。

汪蓝长发一甩,酷酷地转身就走。

“哪,你要不要听我弹琴?”

好吧,她承认自己很没用。

明明应该摆摆手,潇洒地离开这男人屋里,让他清楚明白地感觉到她对他的无限唾弃,结果他只是淡淡一句问话,便轻易让她忘了何谓女性尊严。

只因为,他要弹琴给她听。

“你听听这一段。”他端坐在琴前,长长的十指优雅地滑过黑白键盘,一串略微感伤的旋律流泄。

她怔然站在一旁。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是躲在自家院落,偷听隔壁屋里传来的琴声,这还是第一次,她能当面看他弹琴,清清楚楚地听见每一个美妙音符。

这清澈的、哀伤的、意味深刻的琴音啊!她觉得……好感动。

“好听吗?”半晌,他见她迟迟不表示意见,抬头问。

她这才猛然回神。“啊,还不错。”

“只是还不错而已吗?”他蹙眉,似乎不是很满意她的评论。“那这样如何?”他又弹了一次,这回,稍微更动了几个音符与节拍。

她怔忡地听著。

“怎样?”他又问。

“啊,也不错。”

“还是不错?”剑眉一扬。“究竟哪一个比较好?”

她偏头,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差不多。”都很好听,牵动她心弦。

“差不多?”黎明淳定定望她,湛眸深不见底。

她顿时心悸。“你……干么这样看我?”

“我在想,我是不是问错人了。”

“嗄?”

“我该不会问到个音痴了吧?”他夸张地叹息,眉宇揪拢,摆出无限苦恼的模样。

音痴?她?

汪蓝愤然。她承认自己不是个音乐天才,但也绝不到音痴的地步,事实上,她的艺术监赏力还曾受到中学时代老师的赞扬。

“我才不是音痴!”她反驳。“这两段音乐都很好听,前面一个听起来比较感伤,后面那个稍微慵懒些,有点蓝调风味,我觉得都不错啊。”

“原来你听得懂?”他讶然,眼眸像找到知音一般闪闪发亮。“太好了!那我以后作曲不用千里迢迢跑去问别人意见了,先找你来试听就行了。”

“作曲?”她眨眼。“你是作曲家?”

“嗯哼。”

她不相信。“哪方面的曲子?”

“流行歌,广告配乐,电玩、电视、电影配乐,只要有趣的工作我都接。”他灿然微笑。“我这人很随和,不挑的。”

“……看得出来。”

“咦?看你的表情似乎很不以为然?你不认为我是个随和又大方的男人吗?”

“我没异议。”她半讽刺地扯唇。随和率性,处处留香,她完全赞成他就是这种人。

“看来我今天真的惹恼你了呢。”他似乎听见了她内心的OS。

她不作声。

“好吧,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弹首我新写的曲子给你听吧。”他拉她在一旁坐下。“好好听著,这首曲子呢,是描写一个男人初次遇上一个女人。”

当男人遇上女人,他眼底看到了什么?心里,又想著什么?

他会对她一见锺情,或是巴不得此后离她远远的?

他会最欣赏她哪一点?她那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乌溜溜撩弄人心的秀发?还是一双如玉瓷般冰透的美腿?

当男人遇上女人的时候,他究竟,想些什么?

汪蓝坐在他身畔,听著属於拉丁爵士的慵懒曲风,看著那挺直修长,超级适合弹琴的十指在琴键上轻快地飞舞,嗅著从他身上传来,纯男性清新性感的味道,一颗心好似躺在摇篮里,幸福地摇晃。

虽然对男女情事笨拙无知的她,怎么也不可能猜出当男人遇上女人时,脑子里到底转些什么念头,但在听著这如水晶般清灵动听的琴音时,她仍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悸动。

心跳和著琴音,慢慢地、折磨人地加速——

许久,当她错觉一颗心即将蹦出胸口时,琴音终於淡逸去。

他转过头,笑意由端俊的唇角起始,逐渐飞上星眸。“好听吗?”他低声问,嗓音温柔沙哑,像上等丝缎拂过她肌肤,她不禁轻轻发颤。

“怎么不说话?”他含笑问。

因为说不出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惘然看他,一种类似无助的感觉在体内蔓延。

“说话啊,蓝蓝。”他半调皮地逗她。“起码发表一点意见,让我知道你喜不喜欢这首曲子。”

“……你为什么要当个公子?”她突如其来问道。

“嗄?”他一怔,没料到她会突出此言。

“你弹琴的样子……呃,不像个用情不专的男人。”她困难地说道。

“那你认为,一个公子应该怎样弹琴呢?”他谑问。

她无语,蓦地领悟自己这问题问得可笑了,不觉赧然。

他轻声笑了,左手漫不经心地抚过琴键。“或许你不相信,我可不是从小志愿成为公子的。”

这是在为自己辩解吗?

她直视他。“那为什么你要这么花心?你不觉得自己这样滥情很过分吗?”

“嘿,请更正你的用诃,在下是『多情』,不是『滥情』。”他状若严肃地纠正。

“哼。”她不情愿地撇撇嘴。

他笑望她,片刻,轻轻叹息。“让我这么说吧,每个公子心中,都有个女神。”

“女神?”

他点头。“这女神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只能远远地、远远地膜拜与仰慕,绝不能亵渎了她。”

他又在胡说八道了!

她不悦地想,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十足正经,眼神又难得严肃,不觉有些动摇。

“这女神,是真实存在的也好、是公子自行勾勒的完美典型也好,总之她就是我们心中最美最好最梦幻的一切,是让我们想起来的时候,这里,”他指了指胸口。“会好酸好疼,嘴角偏偏还忍不住微笑。”

她怔望著他微扬的嘴角,不知怎地,她竟真的感觉那微笑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又酸又疼,又藏不住些许甜蜜。

她犹豫地开口:“你说的,好像她是你们的天敌。”

“的确是天敌啊!”他似真似假地感叹。“遇上她,我们只能投降,一颗心捧在手里珍重地献给她,她却视而不见。”

她紧盯他。“你的心里,也有这么一个女神吗?”

“当然。”

“她是真实存在的吗?或者只是你的梦想?”

“她的确存在。”

“她嫁给别人了吗?已经不是自由身?”

他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乾脆一点去追求她?”她一连串地追问,愈问愈觉得一颗心奇异地绞成一团。

他垂下眸,不让她看见他的眼神。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追过她啊!追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她却一点也没发现,从来也不心疼。”他哑声道,苦笑。

“因为得不到她,所以才浪荡情场吗?”

他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还是答不出来?她复杂地凝视他。

“你听听这一段,好听吗?”他忽然弹了一段旋律。

她点头。“很好听。”

“是吗?”黎明淳淡淡地笑,那微笑,以及他直直盯著前方的眼神,都带点虚无缥缈的遥远。“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喜欢呢?”

她?

汪蓝一凛。“这是为她作的曲子?”

“每一首情歌,都是为她做的,每一首曲子,都是想著她的时候写出来的。”他低低地、宛如吟唱般地自白。

天啊!

汪蓝全身一震,仓皇、无助、苦涩、酸疼,种种滋味在她胸臆交杂,啃噬她,折腾她。

她完了。看著黎明淳俊朗有型的侧面,她隐隐约约地醒悟。

她嫉妒他心中那个女神,她讨厌在他心底,有那么一个完美无瑕、令他敬爱仰慕的女人存在。

她不喜欢他作曲时、弹琴时,想的都是那个女人。

一想到他如此深爱某个女人,她难受到不可言喻。

她完了。

她,恐怕是喜欢上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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