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第四天,沈意飞搭早班飞机回新加坡。
他想,不管怎样,他终究得面对自己的妻子。但当他到家时,见到她冷若冰霜的容颜,所有的心理准备霎时都化为无形。
她果然在生气吗?因为他那天晚上的粗鲁无礼?
“怎么这么早回来?”她笑着迎接他,笑意却没到达眼里。“吃过早餐了吗?”
“在飞机上吃了。”他回答。
“一定累了吧?我去帮你放洗澡水,你先喝杯茶,休息一下。”说着,她便率先上楼。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亭亭玉立的身影,暗暗叹息。
看来不论她心中有多少怒气,她还是坚持扮演一个模范娇妻。何必呢?这样整天戴着面具演戏,不累吗?
“这个给你。”回到卧房后,他交给她一份在台湾精心挑选的礼物,希望能讨好她。
她默默接过,却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你不看看是什么吗?”
“我替你放洗澡水。”
她神情漠然,转身就想走,他忍不住了,双手扳回她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在生闷气,对吗?”
她颤然扬眸,望向他的眼神流露些许哀怨。
他的心发慌,表面上却装出无赖的表情,握起她一只手。“好吧,那你打我,看你怎么样才能消气,我都可以。”
“你!”对他的示好,她不但没有感动,反而更气恼。“我为什么要打你?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你不在乎的话,为什么板着一张脸?”他笑着拿手指刮她脸颊。
“别碰我!”她倏地用力推开他,像推开某种肮脏的东西。“别拿你碰过别的女人的手碰我。”
“你说什么?”他愣住。
还想装傻?她冷睨他。
“我打电话问过你秘书了,她说台湾分公司那边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你却急匆匆地飞过去。那里……有人在等你吧?”
沈意飞愕然,没料到妻子会这样问,他心念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在台北街头似乎被偷拍。
“是不是有人寄奇怪的照片给你?”
清荷冷冷一哂。“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沈意飞一凛。“清荷,你别误会,那个女人跟我没什么关系,她只是——”他顿住,不知该怎么解释。
反倒是她主动接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是酒家小姐,你是不得已才上酒家应酬,对吧?”
他皱眉,她提起“酒家小姐”的口气彷佛当面甩他一耳光。
“你是从哪里收到照片的?是谁寄照片给你?”
“你不用管是谁寄照片给我!”清荷怒斥,脑子昏烫,像火在烧。“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这人怎么……那么恶心?”
“恶心?”他震撼。她说他恶心?
她没看出他受伤的表情,沉浸在怨恨的情绪里。“你怎么可以那样对我?虽然我很早就知道你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但我一直忍着,我不想戳破这件事让彼此尴尬,可是你……这次真的做得太过分了!为什么偏偏要让恭诚看到那一幕?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原来是薛恭诚寄照片给你的。”沈意飞抓到妻子话里无意中透露的线索,胸口忽地也翻扬怒火。那男人凭什么多管闲事?想挑拨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吗?他深呼吸,压下烦躁的情绪。“薛恭诚跟你说什么?”
“他跟我说……”清荷懊恼地别过脸。“那不是重点。”
怎么不是呢?难道她不是因为前男友的挑拨才对他如此火大吗?
“他该不会是说我配不上你,要你尽早跟我离婚?”他冷漠地猜测。
她神色一变。
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更加恼怒,双手环抱胸前,极力摆出从容的架势。“我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因为我跟一个酒家女在街头搞暧昧?还是因为这一切被你前男友看到?”
“这有什么分别?”她反问。
当然有分别,前者至少表示她还有些在乎他这个丈夫,后者却是打他一记闷棍。
“你怕丢脸吗?因为我被拍到这种照片,让你很难堪?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就算我们这段婚姻不是你情我愿,至少也该维持表面的假象,别让人看笑话。”
“我是这么说过。”她冷然。“这有什么不对?”
他想得没错,令她愤慨的不是他在外头是否有别的女人,而是他蠢到被人发现,伤害了她的颜面。
沈意飞忽地笑了,笑声沙哑而嘲讽,全身如坠冰窖,阵阵发冷。
他觉得自己真傻,为了求和,还在台湾费心买礼物,结果人家根本不赏脸不在意,她只在意别人看他们夫妻的眼光,只在意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前男友!
“我真的输给你了,岳清荷,我真的玩不来你们名门世家这种礼仪游戏。”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蹙眉。
“我有一个疑问。”他不答反问。“既然你觉得我们的婚姻这么虚假,为什么不听薛恭诚的话跟我离婚?你爸的公司已经度过危机了不是吗?”
她闻言,一阵惊颤,用力瞪他。“你认为我是那种不顾道义的女人吗?我很清楚你对我们岳家有恩。”
所以她是把自己当抵押品,偿还债务吗?
沈意飞心沈下。他看着在自己面前傲然挺立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够如此冷静自持?
他宁愿她恨他,宁愿她严厉地责备他,也不要看她这般冰冷!她以为自己是什么?无血无情的雕像吗?他不要这样的抵押品!
“你知道我为什么明明不需要出差,却急着飞离这里吗?”
“因为你想去见那个女人。”
“你这么想的吗?”他神色讥诮,嘲弄她,更嘲弄自己。“岳清荷,你以为只有自己被困在这个婚姻里吗?我也被困住了,或许比你更痛苦,因为是我自找的,我自作的孽!”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惊到了,悚然睁大眼。
他嗤笑,抬起她下巴,拇指抚过她微凉的脸颊。
“你很美,岳清荷,就像水中的白荷花,那么高洁纯净,你是我高攀不起的女人,可是我却不自量力地想走进你的世界。”他苦涩地低语,阴郁的眼神像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你知道我爸的元配是一个千金小姐吧?他们是因为相爱而私奔的,照理说应该过得幸福快乐,可是我爸却找上了我妈,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盯着他,被他宛如磁石般的幽深目光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像你们这种千金小姐,就像搪瓷女圭女圭,碰不得的,一碰就会碎,你说要我怎么在接近你的时候,不弄碎你?”
清荷震骇,脑子很乱,心更乱。“所以你觉得痛苦?所以你才宁可去找那种……酒家小姐?你不只用钱买婚姻,你还用钱替我买工作,就是想我忙着上班,没空管你在外头做什么,对吗?”
“你真的这样想?你真以为我鼓励你去美术馆工作,是为了方便我自己在外头搞七捻三?”
“难道不是吗?”
这句反问,剐伤了沈意飞的心,痛到他无助又迷惘。他只是希望她也能拥有自己的梦想,希望她能按着自己所想的过日子,这样也错了吗?
“岳清荷,你真的很懂得践踏一个男人的真心。”他嗓音低哑,像受了重伤。
她惶然一愣。“我不懂你的意思。”
“真不懂还是装傻?”他歪歪唇。“你看不出来吗?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向你家提亲的?”
她蹙眉。“你不是说过,这是为了交换利益?因为你需要一个帮你打理门面的老婆。”
是啊,他的确是这么说过,所以才说他自作孽啊!
沈意飞自嘲地闭了闭眸,觉得自己像掉进陷阱里了,而且还是自己一手打造的。
“原来你真的不懂。”他凝视娇妻,用情至深的眼神彷佛要将她每一个韵致变化都深深刻在心版。“我好想看看,你们这种人的心是用什么做的?你们脑袋那么聪明,懂得莎士比亚,懂得那些我这种市侩的人怎么都看不下去的诗词文学,为什么……你会不懂我?我比那些艰难高深的文句还难懂吗?你看不出来我……爱你吗?”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脸红,而她的反应更令他无地自容。
“什么?你说……爱?”她错愕地瞪他。
如果可能,他真想立刻钻进地洞里,但他极力假装潇洒。“你觉得我在说谎?”
“我……不是那意思。”她整个人呆住了,还在消化他的告白。
“你爱我吗?”他反问。
爱?
清荷吓坏了。怎么会忽然问她这种问题?
“我不知道。”她慌得手足无措,爱这个字像枷锁,牢牢套住她,她感到恐惧。“那太……复杂了,我……我不知道,从来没想过。”
瞧她,吓得像他在她身旁丢下手榴弹。他的爱有那么可怕吗?
沈意飞蓦地感到疲倦,浓浓的倦意蔓延他全身。“懂得莎士比亚的人,会不懂得什么叫爱?”他挺直身躯,绝望地想保住最后一丝男人的尊严。“不要在我面前伪装你那见鬼的『礼仪』了!我知道你不爱我,你一直怨我,是我利用金钱硬把你拖进这个婚姻,你本来想嫁给薛恭诚的。”
她屏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先澄清。“我跟恭诚……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他摇头。“不会不可能,只要我放你自由,一切都有可能。”
“你、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
“没听清楚吗?我愿意还你自由。”他从书房取来一份密封文件,递给她。“这份离婚协议书,是在我们结婚当晚签的,那时候我就决定如果你不快乐,我就放你走。”
她愣愣地接过文件,觉得这轻薄的几张纸比巨石还沉。“你为什么这样做?我没说要离婚——”
他伸手抵住她的唇。“没关系的,不必为了道义葬送你一辈子的幸福,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我没你想像中那么小气,不会跟你计较这些。”
她怔傻地望他。“你真的要……离婚?”
他回她微笑,那微笑,温柔中藏着点点哀伤,令她心痛。“我累了,我想你也是。所以不要再怨我了,我禁不起。”
“意飞……”她想说什么,他却对她摇摇头。
“这几天我先搬去饭店去,你慢慢整理行李吧,要搬走那天再通知我。”语毕,他转过身,背对她的身影看起来好疲惫,颓然无神。
她用力捏握掌心。“你这意思……是不想跟我见面了吗?”
他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