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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无情草自春 第七章

六点五十九分,赵邦慕准时出现在张家大门口。

七点正,他伸手按响了张家的门铃。

张家二老因为他的到访,忙乱得一团糟;等听到他自称是张笑艳的男朋友后,更是喜从天降,一时兴奋、感动得不得了。

“你说……你真的是我们家艳艳的男朋友?”

“是的,伯母。”赵邦慕恭敬含笑,一副诚恳可靠的老实样。“到现在才来拜访您们,真是对不起!”

“你们认识多久了?”

“我和宝艳已经认识三年了。不过,真正要好起来,还是这三个月的事。”

“是这样啊!”张笑艳的母亲眯着眼睛笑说:“我从来没有听我们艳艳提过!”

“是的!宝艳一直有顾忌,不肯让我到府上来拜访,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来看伯父伯母!”

“你叫她‘宝艳’?”

“她会有什么顾忌?”

张家二老同时月兑口而出。两人对视一下,齐头转向赵邦慕。

赵邦慕微微一笑,用充满风度、气质,说服力十足的声音说:

“是的!不怕伯父伯母见笑,‘宝艳’是我对张--呢,艳艳的匿称。她喜欢我这样喊她,表示我们不同的关系。”他稍露靦颜,以适时表示某种“可靠、老实”的印象。“宝艳一直不让我来拜见您们,甚至瞒着您们和我交往,那是因为她一直害怕伯父伯母反对。我一直很尊重她的意思,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不希望让宝艳觉得受委屈,所以……呃,所以今晚我就自作主张,冒昧地来拜访伯父伯母,请伯父伯母见谅!”

“那儿的话!我们一直催艳艳带朋友回家来玩,她却一直推说没空……这孩子,就是调皮!”张太太笑歪了嘴,对着赵邦慕左看右看,全然一副看女婿的兴味盎然。“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老喽!记性真差,不中用了……”

“那里!伯母还很年轻,跟宝艳看起来,就像是姐妹!”赵邦慕舌灿莲花,一旁张笑艳父亲听了,也不禁对未来的女婿另眼相看。

只听得赵邦慕又说:“我叫赵邦慕,在一家研究机构担任研究员,双亲都定居在国外,目前我一个人居住在此。”

“你是独生子?”张笑艳父亲问。

“是的,伯父。”

“那好!我们也就艳艳这么一个女儿,你们一定会合得来的!”张笑艳父亲说。

张笑艳的母亲听见丈夫说了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后,使了个眼神提醒他,换了一种慈母的神色对赵邦慕说:

“赵先生,不怕你听了笑话,我们夫妇就生了艳艳这么一个孩子,难免多疼了她一些,把她给惯坏了。她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脾气扭了些,任性了些,你可要多担待,多包容她。”

“这您放心,伯母,我疼宝艳都来不及了!再说,她就是这点让我觉得可爱,坦白又真率,一点都不矫柔做作。我只怕以后,伯父伯母要怪我将她给宠坏了。”

张家二老听见这话,打从心窝笑到脸上,一点也不怀疑赵邦慕编派的这一堆胡言乱语。他们盼了好几年,就盼张笑艳早点带个男人回家,宣布说她要结婚了,好让他们早日含饴弄孙,了却一桩心愿。现在有个人品好、学识好,又讨人喜欢的“准佳婿”出现,管他说的是真是假,起码这个人对他们艳艳有心准没错,冲着这点,这次他们绝对要让宝见女儿坐上花轿。

“赵先生,”张笑艳的父亲说:“你和艳艳认识那么久了,今晚你也到我家来拜访了--你可别说我性急或太突然!我想知道,你对我们家艳艳有什么打算没有?”

总算提到正题了,赵邦慕不禁暗自偷笑。这对父母也太急躁些了吧!对一个初次见面,主动上门自称是其女儿男朋友的人,只稍作盘问,就提出这种问题,难怪张笑艳会饥不择食到答应和许仁平那种混球相亲!

想到这点他就有气!所里的人,皆称他赵邦慕花名远播在外,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在他内心深处,是怎么莫名地住着一个鲜明文模糊的影像--那个一直只知其名,不知其人的张笑艳,钟立文的宝贝啊……

“……赵先生!赵先生!”

“啊!什么?”

赵邦慕回过神来。真是的!这种时候,他竟然在发楞!

“我是在问,你对我们家艳艳有什么打算?”张笑艳父亲不以为意地重提话题。

赵邦慕缓缓抬头,眼光慢慢从张家二老的脸上扫过。张笑艳父母紧张、热切地盯着他,期待的神情表露无遗。

“怎么样?赵先生,你对我们家艳艳有什么打算没有?”张笑艳父亲按捺不住,又问了一次。

气氛又沉默了一盏茶的时光。张笑艳父亲看赵邦慕迟迟不语的样子,端起茶喝了一口,藉以掩饰心中的失望。

可是出乎他所料的,赵邦慕居然眼睛发着光,坚定地说:

“我当然是希望能娶宝艳!从我第一眼看见她,我就决定我一定要她,要她成为我的人!她是那么月兑俗出众,那么美,我简直为她着迷,为她疯狂!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赵邦慕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待看到张笑艳母亲目瞪口呆的样子,才发现自己又失态了。他静静地坐下,若无其事地说:“我当然是希望娶宝艳,可是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总是推说她还年轻,还在念书,还不想考虑那么多!可是我担心,怕她会……”

他停了下来。

“怕她会怎么样?”张笑艳父母紧张地问。

赵邦慕头一低,一副不胜烦恼的模样。

“我怕,”他说:“怕她会变心,会被别人抢走!”

“不会的!我们艳艳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女孩!”张笑艳母亲拍胸脯保证说。

“伯母!您不知道宝艳是多么吸引人的一个女孩!况且,她有我不知道的生活天地,接触到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我当然会担心!”

“你放心……”

“不!我不放心!”赵邦慕狡猾地拦下张笑艳母亲的话说:“我就是不放心。担心宝艳会改变心意,所以今天我才会冒昧地拜访伯父伯母。”

“改变心意?改变什么心意?”

“哦!伯父伯母,您们也知道,宝艳是个很调皮的女孩,如果您们跟她问起我的事,她一定会说她根本不认识我,这些话全是我自己一个人瞎编胡扯的!”赵邦慕支着头,神情颇无奈地说:“我跟她提过好几次我们的事了,她总是说不急、慢慢来。本来我以为,她是考虑她还在念书;后来才知道,她是怕伯父伯母反对她太早成家,进而反对我们的事。所以如果伯父伯母问她有关我们的事,她一定会一概否认我们的关系!其实,我们早就……早就……”

“早就怎么样?”赵邦慕这么故弄玄虚,惹得张笑艳父母亲大人紧张得不得了。

赵邦慕心里再次暗笑,脸上却装着非常烦恼的样子说:

“其实我们的关系,早就非常亲密了!”

真是的!急死了,赵邦慕讲话却偏偏这么吞吞吐吐!张笑艳母亲急忙地问:

“怎么说非常亲密?你倒是说清楚啊!年轻人说话这么吞吞吐吐!”

赵邦慕又将头一低,再抬起头,昂首坦然地说:

“事到如此,我也不想再隐瞒伯父伯母!其实我和宝艳早就有夫妻之实了!”

“真的?”

张笑艳母亲爆出一声惊呼,就连张父也微笑地看着赵邦慕,欣赏他那种昂首坦然,勇于负责的神态。

张笑艳父亲咳嗽两声,让场面肃静以后,问赵邦慕说:

“你既然已经和我们家艳艳--呃……我是说,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但凭伯父伯母作主!”赵邦慕狡猾地将决定推到张父身上。

“好!我要你马上娶我们宝艳!”张笑艳父亲说。

赵邦慕笑了。他就是要他们说出这句话。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钟立文那股愤怒、失望、悲伤的样子。

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想夺走钟立文的宝贝,看他难过愤怒而已!至于他刚刚失态说他对张笑艳着迷、疯狂的鬼话,完全是胡扯、骗人的而已!对!全是骗人的谎话而已……可是,他心里头那个又鲜明又模糊的影像……啊!不!不!他拼命地摇头,想甩掉那个意象。

“怎么了?你不愿意娶我们艳艳!”

张笑艳父亲见赵邦慕拼命摇头,脸色大变。

“不!”赵邦慕连忙解释说:“我当然要娶她!娶宝艳是我唯一的心愿!”

“那我问你时,你为什么一直摇头?”

“我是考虑到她再过半年就毕业了……”赵邦慕沉吟着,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我是想……唔……我的意思是……”他抬头看着张笑艳父母。对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是说,”他神情一开说:“如果名份已定。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所以?”张笑艳父亲皱眉问。

赵邦慕操纵全局,志得意满,但他仍谦恭地说:

“所以,我想和宝艳先订婚,把名份订下,进入她的生活天地--当然,这都得靠伯父伯母成全……”

“哈哈!”张父大笑,拍拍赵邦慕的肩膀说:“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样也好,艳艳那个扭脾气,一下子把她逼得太紧,她反而死不肯听话。她居然瞒着我们跟你交往,又担心我们会反对而不肯说明--真是的!她明知道我跟她妈妈一直希望她早点结婚生子……真是的!”

“伯父!”赵邦慕突然叫说。

“什么事?”

“伯父,”赵邦慕满脸诚恳地。“这件事要请您和伯母多用心了!艳艳一定不肯答应先和我订婚的;而当您们问起她和我之间的事时,她也一定不会承认的。她就是这样调皮,先是推说她还年轻,还在念书;然后又说她担心您们反对我们的事,但现在却证实不是这样--我想,她心里一定是在担心……”

“担心什么?”赵邦慕神情一转,露出无辜、凛然的气色。

“我也不怕伯父伯母说我骄矜夸大--”他说:“可是那是事实--我的外在条件相当不错,一直有女孩子对我表示好感,宝艳为了此事,和我吵过几次架。我也不否认,我身边不乏女孩子围绕,甚至有人批评我是花心大少。我想,宝艳就是为此心里感到不安,才会一直推托我对她的求爱。其实,苍天可鉴,我心里一直只有宝艳一个人,可是我在工作之际,难免会和别的女孩有所接触,她大概因此觉得不安,错以为我轻浮不实。”

赵邦慕小心地編著这段谎言,好为将来钟立文可能的阻挠--指责他花心不一--预做铺路。

“唔……”张父神色凝重,低吟不语。

“伯父,”赵邦慕继续蛊惑他:“我今天来就是要表明我的心志。您不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来拜访您们。想想看!我的立场是多么尴尬,和交往多年的女朋友,甚至已经亲密如夫妻了,对方的父母却仍然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再次点明他和张笑艳之间“亲密的关系”,并且暗示自己是一个“负责”的好男人,才会不顾一切尴尬立场,贸然上府来拜见。

他这番说词显然打动了张笑艳的父母,对他报以激赏的眼光。这时代,这么负责、条件又好的男人不多见了!

张笑艳母亲满意地点头说道:

“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意!现在像你这样的青年的确也不容易找了!女孩子喜欢你,那也是必然的,我们也不再多做计较;可是从今以后,你可得保证,好好对我们家艳艳,绝对不能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爱惜她的!”

“那就好!”张母又再度满意地点点头。“你说,你一个人住在外头?”

“是的!”

“你和艳艳……真的完全由我们作主?”

“是的!”

“这样啊……”张笑艳母亲和丈夫对看了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她作决定说:“我们就挑个好日子让你们先订婚,然后让艳艳搬过去和你一起住,你也可以藉此了解她的生活;等她毕业了。你们立刻结婚--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

赵邦慕心里有点震惊。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而且效果出乎他意料的好。他欠了欠身子,说:

“那么,一切就拜托伯父伯母作主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张笑艳父母送他出了大门,极其愉快地看着他离开。他们的女儿终于要出嫁了,而且对象还是这么好的一个青年,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喜大贵!

赵邦慕走远了,才回头看一眼张家渺不可见的建筑物。他就要和张笑艳订婚了,就要得到她,使她成为他的人了……他掏出菸,点燃,吸了一口,重重将烟雾吐出,雾霭在空中扩成了张笑艳明媚的脸……

他倚着街角,静看那团雾霰扩散入青天,然后又吸了一口烟,吐出,那张笑艳明媚的脸,再次招晃在他眼前。

“宝艳……”他低喃着。

“你叫我?”

从赵邦慕出神站立的街角,跨过一条天桥,再越过一条小马路拐弯的大街上,张笑艳正和钟立文从一家餐厅推门走出来。她回头问钟立文是否在叫她。

“没有。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钟立文摇头问道。

“没什么,大概是我听错了。”张笑艳摇头回道。

她最近突然变得有点神经质,心里志忑不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刚刚在她推问出来的刹那,她模糊地听见有人在叫她,叫她“宝艳”。她想她是听错了,不想再去想它,心头却莫名地蒙上一层阴影,郁闷地透不了气。

“艳艳……”钟立文叫她。“仁平的事……”

“阿咪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把你丢下自己跑回家?”张笑艳顾左右而言他。

“艳艳!”

“你看那个!好奇怪……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艳艳!”

钟立文叹了一声。张笑艳尽说些没意义的话,就是不肯听他讲,这样事情也是不能解决的。

“艳艳,”他说:“不要再逃避了,事情总不能这样搁着。仁平说了,他觉得--艳艳--艳艳!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张笑艳停在街口,注意力被临街一家雅式餐坊透明窗里的风景吸引住了。钟立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脉膊突然激烈地鼓跳不停。

“可恶,他怎么可以这样!”

钟立文愤怒地失去控制,身子一冲,就要冲进餐坊里。反倒是张笑艳,冷静地拉住他,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

她又瞥了那透明窗一眼,窗里,许仁平和一位妙龄女郎对坐着,女郎正剔掉鸡排的骨头。切成细细的一小块喂到许仁平的嘴里。那光景,亲密得不得了,一看即知不是认识一两天的情谊,那浓情蜜意还有点教人羡慕。

“他说什么来着?”张笑艳将钟立文拉开,笑着问。

“他说那件事就到此为此了……哼,那家伙!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让他接近你!”

“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我自己对人家没意思,他转移目标,那有什么错吗?”

“我……”

钟立文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激动,这么愤怒。他只觉得,伤害了张笑艳,比伤害了他更教他觉得不可原谅;他不准任何人让她受委屈,受伤害。

“这样不是很好吗?”张笑艳很轻松地笑了。“他有了中意的人。我们彼此个性不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皆大欢喜,我也有借口回答我双亲大人,太好了!”

“艳艳!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吗?那个混蛋……”

“为什么要生气?他这样,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还要感谢他呢!”

“艳艳……”

“好了!”张笑艳掩着嘴,却是怎么也收不住笑脸。“你别这么严肃。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圆满吗?他对我没意思,我对他也没感觉,早散早了,省得大家常常见面,既麻烦又痛苦。”

“你真的这么高兴他有别的对象?”

“当然啦!”

“可是你也看到了!那个女孩根本不是他才刚认识的--那么亲……亲密!他也太混蛋了!有了女朋友,居然还跟你相亲!”

“是你自己要帮他介绍的,你忘了吗?”

“我……我以为他没有--”

“算了……立文。”张笑艳突然转身背向街店,卸下了虚面。“你不要为我操心了。我谁也不会要的!我只要……”

“艳艳……”

钟立文反手将她抱入怀里,抬头仰望静暗的天空。他再也不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什么都不管了……所有的束缚、道德责任,他都不管了……

雨,突然哗啦哗啦地落下。赵邦慕跑进骑楼躲雨,拍掉身上的两珠,眼光一闪,被大雨中相拥的人影夺去注意力,忘记拍打的动作。

“真是的!兴致这么好,大雨中还--”他摇摇头,正想继续拍掉身上的潮湿,一只阴爪却抓缠着他的心口,他的脸色,慢慢地失了血流……

他倏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入雨中,大雨将他全身淋湿浸透。红砖道凹崎不平,他一脚踩翻半掀不稳的红砖,顿时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唔……”他吃力地爬起来,过往的行人匆匆,只有一些好奇的人从伞下偷空窥他几眼。

他静静地站着,任雨打在他身上。然后他突然拔腿发狂地往前冲,又突然停住,朝着天空扯着嗓子大叫!

“宝艳--”

雨还是哗啦哗啦地下,把回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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