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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十章

宴无好宴。那些栽过跟头的人,都好心忠告了,我硬不听,就好像知道山有虎,偏要向虎山行,被吃得尸骨无存,大概也怨不了人。

礼服不是问题。我们这些学音乐的学生,必要或非必要,总要到各剧院朝圣,衣橱里一两件正式的礼服是必备的。我在黑色露肩的晚礼服外搭上湖绿的绒毛长外套,长长的裙摆直曳到地板,衬上了一双黑色细高跟鞋。过肩的发全拢梳了起来。甚至,上了妆。

“你今晚非常的漂亮。”难得的,舒马兹杨眼里露出了明显的贪婪光采。

“谢谢。”我自己也觉得很有些不一样。实在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日日肯费那么多时间,在镜前细细的琢磨修饰:花费那么多精神研究各类粉底与彩妆。

“你这样好看,我眼光都舍不得栘开。”说得似着了迷。

“你比我好看十倍。”我想我眼睛里也露出那种贪光。

舒马兹杨惯穿灰衣棕蓝等偏暗色彩调,这时他一身深灰西装,外罩黑长外套,十分突显他冷淡高雅里一点无动于衷的气质。

“我跟你没得比。”他不以为然,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不去。“如果,理儿,我希望你时常这样穿着打扮,你会为我妆扮吗?”

“这样很麻烦费时间的。”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盛装的打扮。“而且,平常日子里怎么可能做这种打扮。”

“可是我喜欢。我喜欢你这样明艳照人。”

“舒马兹杨,你原来如此重外表皮相。你该不会就只看上我这层表皮吧?”其实就算那样,我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珍。

舒马兹杨好脾性加兴味的笑,说:“你蓬首垢面、穿T恤牛仔裤我也喜欢。只要是你,不管什么样我都喜欢。”

甜言蜜语我当然是爱听的,何况从舒马兹杨嘴里说出来。我承认我虚荣,爱他眼里流出的赏慕。

“你再多说一点,我爱听。”唉,原来我是这样的女子。

舒马兹杨蓝眸里闪着光,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早知道你爱听这种好听的话,我早早就天天说给你听。”

“女人啊,只要多一点甜言蜜语,就算是被骗了也甘愿。”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怎么样?”

“天天跟你打照面,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会撒娇。”舒马兹杨笑的神气意有所指。

如果我能在杜介廷面前,哭得哀怨,哭得缠绵,让两行珠泪珍珠似地断续滴挂在委屈的脸庞,杜介廷大概就不会忍心抛了我、舍下我他顾吧?

“可是我可将脸埋在这里哭了。”我指指他的胸膛。

“还不够。你还有更多的‘手段’。”

“说来说去你就是看这层表皮。可是我怎么可能天天这么打扮这么穿。”

“你们中文不是有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

连这个他也知道!

“你怎么样,我都爱看。但如果你是特地为我妆扮的,我会更高兴。我爱你这样的风情。”

“难怪!”我忍不住笑,自己都觉得眼目变水亮。“那么多女人愿意费那么多时间精神与困脂水粉和衣裳周旋。”

“谁叫你让我看见这明艳的一面。平时的你就够吸引我了,现在的你娇美多七分,别恼我要那么贪心。”

没想到舒马兹杨有这样的一面。我挽紧他,突然地变得小女人。甜言和蜜语居然是这样的教人甘心!

“你爱看那我就妆扮给你看吧。”我低笑。他捏捏我的手。

然后,一切的甜蜜细语到此为止。

短短的台阶走完了。问题从现在才要开始。

******

舒马兹杨宅邸在柏林近郊,离得也不远,但全然两个世界。

请看好,是“宅邸”。跟我住的老旧公寓有天渊之别,像幢现代的古堡,大得可以捉迷藏。

受邀的宾客全聚在“宴会厅”里。就像旧时地方领主的府邸那样,说讲究也行,说矫柔造作也无妨,里头一些厅房都有它专用的功用及名称。宴客用的“宴会厅”,跳舞娱乐的“社交厅”,喝下午茶的、日常起居待的、玩牌的,甚至连做日光浴都有它专门的地方。

当舒马兹杨带我走览过那一间间房时,我真不知该是惊讶还是赞叹。光是看我就觉得累,无法想像怎么生活在这样目不暇给的空间里。

受邀晚餐的客人不多。玛琳夫人及她的两个侄女——多丽丝和苏菲小姐;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以及舒马兹夫人的朋友布林克曼夫人。再来就是舒马兹杨,我,和舒马兹夫人了。

舒马兹杨的母亲——还是称她舒马兹夫人吧,较符合他发散出的信息感;她高挑修长,一头金发挽成髻服贴在脑后,蓝眼珠也许因为年纪有点淡,但不妨碍她修饰的精巧五宫在水晶灯下发光。她穿了长及脚踝的珍珠色礼服,围了一条翠绿的纯丝披肩。她的笑跟她的蓝眼珠一样有点淡,眼神有一点春天的寒峭。

她欢迎我,淡淡的一个拥抱,举止雍容,一派贵妇合宜、恰到好处的从容。对舒马兹杨,也许因为是她的儿子,她的笑容深刻一些,也多了一些热度,那拥抱也密实。

舒马兹杨将我介绍给舒马兹夫人,然后舒马兹夫人再将我介绍给在场的其他人。我努力的微笑,倒也不觉得脸皮僵或嘴巴酸。所谓社交本来就是这样;我慢慢在习惯。

菜肴一道道上来,有佣人在一旁服务。可以想像,舒马兹杨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下长大。除了我,每个人都神态自若;我觉得好像穷人闯进了银行。

“理儿小姐是从亚洲来的?”财务顾问先打开了话题。

“是的。”

“日本?”

“不。”我笑看一眼舒马兹杨。好似不管走到哪里,对方若善意想表达尊重和亲切似都会问这一句是不是日本来的。

“你德语说得这么好,我还以为你在这儿长大的呢。”财务顾问很会应酬的拍个马屁。

“哪里,你过赞了。”我自然谦虚一下。太过,我也是说实话,比起王净那口漂亮流利的德语,我勉强算得是通顺而已。

“现在来来去去的亚洲人多了,偶尔上街,见到那么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我都怀疑自己到了东方。”玛琳夫人对着舒马兹夫人,目光当然也是对着她。

舒马兹夫人说:“我不常上街,倒没留意。”

“这倒让我想起吉普赛人。”布林克曼夫人接口说:“那些人也是黑发黑眼黄皮肤的。”

“据说吉普赛人本来就是来自东方的。”有一个细长脖子的多丽丝进一步加注脚。

她的姊妹苏菲附和说:“我看吉普赛人跟亚洲人长得原本就极相似,这说法我想也是有根据的。”

不会吧!才上了第二道菜而已,我一杯葡萄酒都还没有喝到一半,“鸿门宴”就开始了。

“不管怎么相似,毕竟还是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舒马兹夫人说了句中听的话,改变话题说:“你看起来年纪还相当轻,理儿,这么小就独自一人在异乡学习努力,相当不容易。”

舒马兹夫人看起来亲切又友善,与先前冷淡的印象十分的不一样。我只好笑说:

“我不小了,都二十二岁,照顾自己是应该的。”西方社会多的是十六七岁就离家自立的,我连流浪都谈不上。

“二十二岁?”又是布林克曼夫人,“那不比阿萨斯整整小了十二岁?文化不同,背景又差那么多,年龄也有段距离,你跟阿萨斯要如何沟通?”倒好像有几分替我们担忧烦恼。

“我们用嘴巴沟通。”舒马兹杨用餐巾擦擦嘴,若无其事的从容,“这很简单,所以没任何问题。”

舒马兹夫人微微变一下脸色,非常的细微。

“呵呵,舒马兹杨先生还是这么幽默。”财务顾问打圆场似干笑两声。转向我。“理儿小姐从福尔摩沙来的?那是个美丽之岛,就是热了些,很多年前我去过一次,还对那里的生命活力印象深刻。”

我还没回答,便听玛琳夫人的多丽丝侄女说:“有活力是好的,听说那儿天气也好。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好像哪家周刊曾报导过吧,因为地方小人太多了,环境都被破坏了,生活品质不是挺好。报导还用了一个很过分的形容,说是不适合人居住。”

我记得那个形容,说是“猪圈”。

“而且还当街杀蛇杀老虎,贩售一些受保护动物的身体制品,缺乏环保意识。”换苏菲小姐开口。

“啊,”多丽丝看看我,“不好意思,理儿小姐,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们也觉得那些报导很过分,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的。”我也只好陪笑。

舒马兹杨的位置被安排与我分开的,所以他也只能投给我支持的一眼。

“那些绿党、环保组织成员一向激进。你们没看,他们甚至还当街对穿皮草的贵妇仕女泼红漆。”财务顾问对我眨眨眼。

我想他是怕我尴尬。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话如坐针毡,只是必须这样安静、乖乖坐在这里,听不怎么欣赏的人高谈阔论,还要挨刺,有些窝囊就是。

“所以那些报导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自己内部问题一大堆,却光会挑别人的不是。”舒马兹杨摆一副就事论事。

其实德意志这个民族实事求是,认真的精神其它国家少有能相比拟的。德国其实是个不得了的国家。舒马兹杨一大半只为护着我说话。

他也知道这个晚宴来意不善,暗潮汹涌。他很克制,没让餐桌上的气氛剑拔弩张。我想这样是好的。兵来将挡,水来上掩,这才是成熟的态度,没必要三两句话就撕破脸翻桌子。何况,对方都算是与他家庭有关系的人。

“别说这种严肃的话题了。”舒马兹夫人优雅的朝向我说:“理儿小姐,你家里还有哪些人?有兄弟姊妹吗?”

我礼貌回答。她又一一询问我的身家背景。感觉,嗯,就像皇太后一一垂询那样,恩威并重。

“阿萨斯不随便收学生的,刘小姐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玛琳夫人虽然这么说,却掩她目光里的疑惑。

“那只是运气。我的才华平平。”

“理儿是曼因坦教授介绍来的,”舒马兹杨说:“当然有她过人之处。曼因坦教授的眼光不会错。”

布林克曼夫人说:“曼因坦教授是有名望的人,自是不会看走眼。不过,真正有才华的,是不会被埋没的,早早就发光,不会捱到二十、三十几还在乐坛浮沉。好比你,阿萨斯,可是十多岁就囊括各音乐大赛奖项,扬名全欧甚至世界乐坛。”

布林克曼夫人是舒马兹夫人的好朋友,也是舒马兹家常年来往的朋友。玛琳夫人的地位大概也差不多。反正欧洲这些所谓高尚家族,扯来牵去多少都扯得上关系。她真呼舒马兹杨的名字,关系应该不浅。

“理儿才起步,还待琢磨。”舒马兹杨不冷不热回一声。

“那可要多努力。二十多岁是有点迟了,要像你那样扬名也许也很困难。不过,多少还是有希望的。”

“音乐和艺术一样,要看才华,不是看努力。没才华,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玛琳夫人说。

这些上流社会的高贵仕女,谈吐举止确实大方高雅,不会孟浪说些不得体的话;即使有任何批评,语气听起来都十分婉转。只不过,在那婉转温和的语调,怎么我老觉得宇里行间嵌着一根根的刺。

“要达到阿萨斯这样的境界,毕竟不容易,不是等闲人可以做到的。”布林克曼夫人说。

舒马兹夫人褪色的蓝眼像水一样流转,添了一些光采,脸上的笑却不透露她内心真正想的。

“哪里。你们是过赞了,阿萨斯还需要多努力。”

“是啊!”舒马兹杨接口,“我只是个过气的人物,乐坛上早没有我的地位。”间接维护我,减少我的困窘。

气氛敏感的沉寂下来。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微变脸色。

我看着舒马兹杨。他的神色倒自在,还对我笑了一下。

舒马兹夫人先开口:“只要你肯,全可以重新再来。”

“是啊,”布林克曼也殷勤,“谁敢否认你的能力引倒是你自己不肯,硬是拒绝慕尼黑国家歌剧院的邀请;玛琳夫人要赞助你举行个人演奏会你也不接受。阿萨斯,你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这样放弃吗?那我可第一个不赞成。”

“是啊!那太可惜了。舒马兹杨先生,你为什么不接受玛琳姑姑的赞助?”多丽丝和苏菲齐声开口。

玛琳夫人也不甘沉默。“阿萨斯,凭法斯宾德家和舒马兹家的交情,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提供你所需的任何赞助。我可以帮你安排一切,只要你点头就行。”

“谢谢夫人。只可惜,我没那个能耐,江郎才尽了。”

“阿萨斯,你胡说什么!”舒马兹夫人第一次失了雍容的态度,有些气急败坏。

气氛不太好。财务顾问史密特朝我没话找话说:“我前些时去了上海。不得了的一个城市,大又丰富,很有潜力。理儿小姐,你去过上海吗?”

“没有。”

“有机会你应该去看一看。我也去过东南亚几个大城,气候好,消费也便宜。哎,亚洲真是个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听你说得亚洲多好似的,那你怎么还舍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讪讪的,干笑说:“总是要回来嘛。”

“亚洲地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而且人民亲切善良,充满活力,更有两大文明古国,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话。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现在还有人吃狗肉,随地吐痰,贩售象牙犀牛角助纣为虐,甚且用手抓饭吃,不是挺教人惊讶?”

呵,我都没说纳粹迫害毒死了几百万的犹太人、吉普赛人和同性恋人,她倒两三句话就存心教人灰头土脸。

“各地的风俗习惯不一样。况且,我听说在欧洲有些人还吃马肉。赛马活动也受保护动物组织不少抗议。”

“我们不吃动物内脏。”玛琳夫人缓缓说。

“这样啊。可是,鹅肝酱不知是什么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还是蜗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红酒,看见舒马兹夫人蛾眉轻皱。舒马兹杨蓝眸闪亮,在对我热热的笑。

“咳咳。”财务顾问连忙干咳两声。果然,宴无好宴。

******

我借口到洗手间。舒马兹杨随后跟了来,我们避到往后园的走廊。那里没人,安静。

“这顿饭不轻松。”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应付得很好。”舒马兹杨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红颊。

“刚开始的时候是吧。不过后来……”我摇摇头,“我忍不住说了些话,会不会使你不好做人?”

“不会。你不必担心这些。”

“你想,舒马兹夫人——我是说你母亲,她喜欢我吗?”我的神经细胞太纤细,有时且敏感。舒马兹夫人对我微笑又亲切,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她喜不喜欢你不重要,我喜欢你就可以了。”

“她对我有意见是不是?”我直接明白问。

舒马兹杨看着我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所以你知道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

“因为她是我母亲。我一定要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那么,你是不是也计画将我介绍给你父亲?”我随口问。

没想到舒马兹杨点头。“我是这么打算。不过,他现在常年住在日本,必须另外安排时间。”

我吸口气。“如果,他也不喜欢我,那怎么办?”

“无妨。我喜欢就可以了。”

舒马兹杨那“自大”“傲慢”“无所谓”的模样,这时看来,不晓得为什么,真教人窝心。

“你先进去吧。我补个妆,马上就过去。”趁着没人看见,我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走到化妆室,正要推门进去,里头传来细碎的说话声,断续的,不是很清楚。我凝神听了,听出是多丽丝和苏菲两姊妹。

我犹豫起来。听见苏菲说:“我真不懂,舒马兹夫人明知道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都不喜欢东方人,怎么还邀请我们来,做这种安排?”

啊,原来。我有些明白了。

多丽丝说:“要那女孩知难而退吧。你看玛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那么不客气。”

“原来!唉!我不明白,舒马兹杨先生为什么不肯复出,他要是肯重新站上舞台,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他疯狂。他这样自甘沦落,真教人惋惜。更不明白的是,他怎么会看上那个东方女孩,那么不起眼……”

我悄悄退开。说真的,我也不懂,也有和她们一样的疑问。

可以说,我对自己缺乏信心。不过,这不是“信心”就可以说明的事。

回到座位,财务顾问史密特先生不断说些他到各地旅游的所见所闻,企图让气氛活泼起来。我也很配合,他有问,我必答,也不再回应布林克曼夫人偶尔抛出的一两根隐形的刺。

项庄舞剑,项伯起舞翼邦。一场“鸿门宴”,到底还是让我全身而退——应该说“几乎”。

吃完饭,客人都离去,舒马兹夫人留舒马兹杨和我过夜。舒马兹杨回绝,舒马兹夫人像也在意料中,望我扫一眼,说:

“我就开门见山直接说吧。你们的事,我不赞成。理儿小姐,你不适合我儿子,你跟他不相配。”

“我也没指望你会赞成。晚安,母亲。”舒马兹杨牵了我。

但我没他那么从容。当面被人指陈和舒马兹杨不配,尤其对方又是他的母亲,毕竟是不好过的事。

“你做什么事都要这么任性?当初劝你别跟那个日本女人来往你也不听,消沉了这么久又不肯振作,现在又想重蹈覆辙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什么,就不会回绝慕尼黑歌剧院的邀请和玛琳夫人的赞助了。”

“那是两回事。时间晚了,我们要告辞了,晚安。”

“等等,阿萨斯——”舒马兹夫人阻止说:“我还有话要说。你如果真要跟理儿小姐,我也不反对,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舒马兹杨与我对望一眼。沉声问:“什么条件?”

“重新创作,回舞台。”舒马兹夫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很有重量。

“办不到。”舒马兹杨一口回绝。

“就算是为了理儿小姐,你也不肯?”这一招借刀杀人,舒马兹夫人实在太厉空口了。

舒马兹杨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不看我,语气僵硬说:“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再上舞台。”

“听到没有?理儿小姐。”舒马兹夫人转向我,“即使我承诺答应你们的事,只要他重回乐坛,他也不肯。这表示你在我儿子心中一点份量也没有。我很抱歉这么说,不过他心里我想根本没有你。他曾为了一名日本女人作曲,还打算公开献给她,但他显然没打算为你这么做。”

舒马兹夫人不惜泄露这件事,大概想即使逼不回舒马兹杨上舞台,也可将我逼开。

她的打算也没错。这样被比较,尽避我早知道,下意识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我感到舒马兹杨牵着我的手紧了紧。

“晚安了,母亲。”他不多废话,拉了我离开。

冷风迎面扑来,我打个寒颤。

原以为可以全身而退,结果,还是受了内伤。

******

这天晚上,舒马兹杨送我回家的途中异常的沉默。

他的过去不是不可以碰——他都已经亲口告诉过我了;问题是碰的方式。舒马兹夫人那样赤果果的捅一刀,准确无比的刺进要害。

“晚安。好好休息。”舒马兹杨一直送我到门口,轻轻吻我的脸颊。

他是有心的。虽然一路沉默,沉寂的气氛像在拒绝。

“晚安。”

其实,怎么能睡得好。我想睡都睡不着。

王净睡了,我不想吵她,但捱到半夜快三点,我从床的这头换到那头,从床上坐到床下,还是睡不着。

失眠教人难受,那是当然的。想想,闭着眼数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的时候,那第二千只羊却任凭你怎么赶怎么哄怎么威吓胁迫也不肯跳过那栅栏,还在那里不断的咩咩叫,已经跳过栅栏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只丰跟着咩咩叫起来,耳鸣加混乱,让人完全束手无策。

所以我放弃了。

我坐在地板上,想了许久,打了电话给静子。

“静于,是我。理儿。”我知道我是有些反常。

“理儿?”在维也纳的静子被我吵醒,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三点。”柏林和维也纳零时差,我的半夜也是静子的半夜。“对不起,吵醒你了,静子。”

“没关系。”静子的声音清醒起来。“好久没见了,我很怀念你的声音呢。”

“你最近好吗?”静子学的是小提琴,不会比我轻松。

“还顺利。你呢?”

“从头来。先前还被要求跟小朋友一样使用节拍器抓节拍,只准弹练习曲和技巧难度低的曲子,现在升入‘中学’了,可以弹一些难度稍高的曲子。”我没打算说这些的,说出来反而缓和一些情绪。

“啊?!怎么会这样?舒马兹杨先生还真是严格!”

听到舒马兹杨的名字,那第二千只不肯安分的羊又咩叫起来,烦得我耳鸣。

“静子,我去维也纳找你好吗?你能不能让我在你那儿待几天?”

“当然好啊,欢迎你来。不过,理儿,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会这么以为?”

“我听你的声音有点消沉,好像有什么苦恼。”

静子一向细心,再想我半夜三更莫名其妙的突然打电话过去,真没事也许才奇怪。

“是有点为难的事。”

“你不会要跟我说,你爱上舒马兹杨先生,要跟你男朋友分手吧?”静子半开玩笑,嘻嘻笑起来。

“对了一半。我跟杜介廷早已经分手,现在和舒马兹杨在一起。”

“不会吧?理儿……”静子吓一跳!“舒马兹杨先生听说有许多女朋友,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原因太冗长,解释起来更大费周章。我解释得不清不楚,静子大概也听得迷迷糊糊。不过,重点说清楚了就是。我和舒马兹杨有了关系;现在我想去维也纳。

静子说:“你随时来,我都欢迎,理儿。可是这样好吗?我觉得你在逃避。老实面对事情比较好吧?问题都会在那里,不会消失,你躲得远远再回去,它还是在那里。一定要解决的。”

“可是待在这里我……睡不着。”

“你以为来维也纳你就睡得着?”

大哉问。不必说,连过路的都知道答案。

“我该怎么做?静子,”

“我是很想给你建议啦,理儿。可是,这种事你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处理。”

“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静子很干脆。“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顺其自然。”

这个“干脆”在我意想外。陷在泥淖里,以为思考就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没有人规定饭吃不下去就不能不要吃;歌唱不下去不能不要唱。“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事情,好像变得意外的简单。

******

可是,一切都是理论上的。

看看时间,差一刻就四点,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到这一刻,我也不得不放弃。

也谈不上受煎熬。没那么严重夸张。

我不是在意舒马兹杨肯不肯为我作曲,肯不肯为了我而答应他母亲的条件重回乐坛、舞台。我也没想与他恋过的那名女子相比较,没想贪心的希求自己在他心中必是特别的存在。

每个人都会恋爱,虽然比重不一样,可我想没什么“特别”这回事。“特别”一般和“寻常”相比较。可是“特别的存在”和“寻常的存在”其实没什么不一样,同样都存在。

都这么清楚明白,没出息的我偏就是被舒马兹夫人那些话侵略影响。我到底还是有女子天生的虚荣。

楼底下传来汽车辗动停熄的声响,因为夜深人静,格外的清楚,甚至惊心动魄。

不一会,对讲机响起来。

我跳起来。

门被轻扣。舒马兹杨出现在门外。他还是晚宴那袭装束,两眼和我同样布了血丝。

相对先是无言,等彼此都看清楚了,才发现相思真是折磨人。一夜没睡,两个人面对面,都露出疲惫。

舒马兹杨的蓝眼睛有些黯淡。

那哀愁的眼眸是因为谁?

“理儿,”我们坐在房间地毯上,舒马兹杨对着我垂低的眼眸。“你答应过我,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你都会坚持下去,不会轻易放弃。”

半夜三更他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煎熬他的折磨我的原来都相同?

“我没有反悔的意思。”其实说谎。我差一点想去维也纳。

“你在意我母亲那些话?”

不在意是自欺欺人。骨子里,我原来有的是世间女子的小心眼和虚荣。

“在意。”但明白承认还是难堪。我究竟还是不超月兑。

“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比较。我母亲千方百计想说服我重回舞台、作曲、演奏,连你也拖下水。”

“其实,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我知难而退。”所以才不惜重提过去。“这一招很厉害,我几乎——不,根本是不断自我怀疑,心眼全变小。”

“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不怀疑?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你肯吗?”

我没有为难的意思,舒马兹杨苦笑一下。

“诗人写情诗,艺术家为情人作画,音乐家则谱情曲,献给他们的情人。爱情成为他们创作的泉源动力,激发他们的潜能。”他伸手抚模我的脸,拨开垂挡的发丝。“遇见了你,我的确又有了创作的热情。我真正想为你作一首曲子,只属于你的。可是,我没打算公开发表,也不想重回演奏生涯,你能谅解吗?”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多少人追求梦想的就是这个。如今我会在柏林,为的也是这个。

“累了。成了名又要成为舒马兹家应酬的工具。”舒马兹杨揉了揉太阳穴,靠着床背。“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平静轻松多了。”

“我很想认同你的话,可是你其实并不喜欢你在做的事。别自欺欺人,看你收的学生就能明白。”

“理儿……”被我说中,舒马兹杨口气承认:“没错,我是不喜欢。但我更不想重回演奏家的生涯,我不想再上舞台,连指挥也不想。”

“那么,你就只剩下作曲了。”

“你真的希望我那么做?”舒马兹杨问得迟疑。大概他自己也在犹豫。

“没有。老实说,我喜欢你演奏时的那神采,亮得教人睁不开眼睛。我曾经看过你的演奏会实况录影,看得非常嫉妒而且自怜,不甘愿的承认我永远也无法达到你的成就。那是一种很受伤的感觉,必须承认自己是那样的庸碌。”

“你是希望我重回舞台?”舒马兹杨的脸黯下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有必要解释。“我只是说我喜欢你弹琴时的丰采。你自己的曲子,在由你自己诠释时,特别有股激荡,我喜欢那样的感觉,如此而已。”

“那么,如果我坚决不愿重回舞台,你会不会失望?”

“不想回舞台那就不要回舞台。”舒马兹夫人要是知道我这样鼓动舒马兹杨,大概会恨不得将我分尸。

“你这样说,我好像更有勇气了。”舒马兹杨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心里早早有了决定,别拖我下水。”

虽然觉得可惜,但那是舒马兹杨的决定,我也只能支持他的决定。不过,打死都不能让他知道我这想法。

舒马兹杨略微动一下,稍倾着头,说:“我想了很久,不再重回舞台公开演奏,或许可以接受录音演奏,一边创作乐曲。你说这样好吗?”

“为什么要问我?”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虚荣的我,有种受重视、被放在心上的甜蜜感。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所以就心甘情愿了。

“你说的没错,我是不喜欢现在做的事。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又有了创作的,那么不妨接受录音演奏邀请,可以躲远一点隐居起来。”

我不禁莞尔。“真要出了唱片,你能躲到哪里去?而且,你已经被后浪推开,被浪花淘去了的人物,谁还找你录音啊?”说到后头,我声音已止不住笑。

“说的也是,我已经江郎才尽,没有人会找我。”舒马兹杨也索性开起玩笑。

我们对望着笑,所有的烦恼好像都没了。望着望着,他靠过来我偎过去,手臂缠上他的脖子,他双手拢住了我的腰,顺势一斜,倒在地毯上。

身体跟身体就那么相叠。他的重量压在我的重量之上。

“今天我不回去了。”他说着,亲了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密密且麻麻。

我双臂紧勾着他的脖子,这样被我缠着,他即使想回去也走不了。

“你想回去也走不掉。”我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低笑出来,舌忝着我的耳朵。

暖气变得太强,一切彷佛都融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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