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乱得不能再乱,一片狼藉。
四处可见裂竹断木,棚民居住的竹棚倾塌了大半,竹尸木骸丢散得到处都是;剩下的,有些亦没了遮顶。
多名棚妇抱着、背着幼小的娃儿,忙着捡拾那些竹尸木骸。娃儿的哭声这里起,那儿落,夹杂一些棚民激动的咒骂与愤慨。
监工们持着长棍刀枪,严密的盯守着,团团围成一道结实的人墙。
因为上次的乱子,山场多派了一倍有余的监工驻扎。平静不到几日,龃龉又起,吴炎下手毫不心软,心存报复,都针对棚民的棚屋下手,让他们无处可居。
棚民群加愤慨,更加骚乱起来。吴炎命令监工强制镇压:手无寸铁、屋棚又被捣毁的棚民虽然满腔愤怒,初时暴动窜乱得厉害,渐渐便被压制下来。
但那怨怒还在的,怒火伏流,时时会再爆发,说不定何时更大的骚乱又起,又动荡起来。
两次乱子,包山租垦的吴炎自是损失不小,更不肯轻饶闹事的棚民。
“吴爷,这般再闹下去也不是办法。”秦游方一到,便找上吴炎。
“秦少爷,不是我吴炎不讲道理,您也看到了,这些刁民实在太无法无天,不好好教训怎行!”吴炎咬牙切齿,激动得口沫喷飞。
秦游方瞥一眼江喜多,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法子。
“吴爷,”江喜多先给脸三分,说道:“您说的极是。不过,再这样对峙下去,棚民罢垦,苗地又毁损,吴爷的损失只怕更大。”
吴炎抬抬眼皮,瞅他一眼,仍忿忿不平。
“就当是白花花的银两给丢到河里去,我也要那些刁民尝尝厉害!”
“何苦呢,”江喜多微微一笑。“生意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吴爷,如果这事能妥善解决,何必要赔上那些银两?”
“哦?”吴炎飞快看看江喜多,又看看秦游方,狭细的眼睁开起来。“秦少爷有什么好法子?”
“我们少爷的意思是,解铃还需系铃人。解决这件事需要吴爷和棚民们各让一步。”
“各让一步?”吴炎皱起眉。
秦游方道:“如果吴爷信得过我,这件事就交给我处理如何?”
秦游方既是山主,又放话说可以不损害他的利益解决此事,吴炎稍稍犹豫片刻,便点头答应。
“好!秦少爷如果有什么好法子,吴炎就听您的。”
“那么,就请吴爷随同我过来。”
秦游方的心其实七上八下,不知道江喜多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悄悄警告她道:
“把话说得那么满,这件事如果妳给我办砸了,我非剥了妳的皮不可!”
江喜多眉梢斜飞,很快瞥他一眼,道:“你可也别忘了,这件事办妥了,抵消我一个月卖身期。”
秦游方没好气,白她一眼,当作是回答。
江喜多让人把闹事的棚民代表找来,约莫有十来个人,又特别交代把妇孺也一起带来。
棚民们放心不下,也关心此事,一伙人全跟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小小一块空围挤满人。
吴炎脸色铁青,棚民们也满脸愤怒怀疑,个个握紧拳,咬牙切齿。
不时有娃儿的哭啼声,及娃儿娘亲劝哄的嘟喃声。
“孩子怎么了?一直哭不停。”江喜多走近一名抱着小娃儿的棚妇。那娃儿不停啼哭,脸儿都胀红。
“肚子饿,一整天没进米水了。”棚妇十分无奈的哄着小孩。
江喜多模模娃儿因过度啼哭而透红的脸,叹口气,摇头道:
“大人间的争吵怎可饿着小孩。吴爷--”转头朝着吴炎说道:“您看娃儿饿得都哭了,是不是让人煮些咸粥给娃儿填填肚子?”
这太突然了,没人预料到,不仅吴炎错愣住,连棚民们也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秦游方也觉得意外,不自觉的凝深了眼眸,目不转睛盯着江喜多。
“吴爷?”
众多双眼目望向吴炎。
吴炎回过神,不知道江喜多究竟在搞什么把戏,瞥瞥秦游方,见他似乎没异议,便点了点头。
顿时响起一阵嗡嗡杂声,棚民们你看我我看你,起了一股小小的骚动。
江喜多笑一下,轻脆说道:“听到没?吴爷让大家煮些咸粥,别饿着娃儿了!”
立刻有几名大汉抬出了一个大锅,就地生起火烧起水:又有两名大汉搬出了大箩的青菜及肉和米。
江喜多拍个手,大声吆喝:“多煮一些,大家都填填肚子。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好谈事!”
大汉们升火烧水,孩子们被引起注意力,停止了啼哭。带着小孩的棚妇,脸上有了笑容。一些棚民因为棚屋被毁坏,也有些时没进个水米,不禁吞了吞口水,大家又是我看你你看我的,脸上的敌意明显少了些。
秦游方心中惊诧万分,瞧了又瞧江喜多。
就那么几句话,给吴炎做了面子,又得到棚民的一丝好感。
只听江喜多又轻脆说道:
“我们家少爷身为山主,责无旁贷;吴爷也很诚心想妥善解决这次的纷争,与各位好好谈谈。”
她停一下,扫了众人一眼,才继续说道:“不可否认的,这次纷争,吴爷蒙受不小的损失--”
“那是他太过苛刻遭现世报!”有人大声喊起来。
“没错!”立即有人附和,嗡嗡的,七嘴八舌响成一团。
吴炎脸色一沉,表情相当难看。
“大家安静一下!”江喜多比个手势,要棚民们稍安勿躁。;闹大家先别激动,冷静一下!不管先前有过多不愉快的纠纷,事情总要解决的,吴爷都亲自在这里了,还不够诚意吗?”
“这话似不是没道理。”左近一位棚民点点头。
“是啊,这位小扮的话有道理,大家听听他们怎么说。”
因先前的作为赢得了棚民几丝好感,所以这会多半人也不再鼓动,安静下来。
江喜多点个头,朗声说道:
“吴爷与我家少爷商量过了,要解决这件事,大家要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什么意思?”棚民又七嘴八舌起来。
“就是吴爷与你们大家各退一步。”江喜多微微一笑。
粥熬滚了,米香四溢;又丢进碎肉熬滚,再加上青菜,香味弥漫,让人血脉不安窜动,直吞口水。
“粥煮好了吗?”江喜多转头询问。
“还不够稠呢。”掌厨的汉子往大锅里加了调味,搅拌一下,肉香菜味四溢。
“成了。先盛碗给娃儿,孩子都饿许久了。”
江喜多亲手盛了碗菜肉粥,端给那名棚妇,让她喂娃儿吃粥。
然后她回头道:“大家先吃碗热粥吧,吃饱再说。”
自己老大不客气先舀了一碗粥吃起来。
棚民彼此对视,仍迟疑不前,倒是带着小孩的棚妇不客气的争上前抢盛了粥喂小孩。
小孩、女人们都大口大口吃着粥;见状,棚民们也不再迟疑,涌了上去。
秦游方与吴炎简直看呆了。江喜多让人盛了粥端给他们,说道:“少爷,吴爷,吃碗粥补补身子吧。”
才吃了热粥,加上林间阳光间或的偷晒,她额上一层薄汗凝结了珠,莹莹在闪。
秦游方忍不住多瞧一眼;然后,又一眼。
那目光,竟黏住似,再离不开。
“刚刚说到吴爷与大家各退一步,”见棚民们一口一口吃着热粥,江喜多微微一笑,趁机拾起正事,说道:“是这样的。吴爷与我家少爷的意思是,毁损的屋棚,你们负责出力重搭,木材就由吴爷这边来出;我家少爷身为山主,当然也会略尽一分薄力。对吧?少爷、吴爷?”
秦游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眸光流转扫向他,他接个正着,想也没多想便点头。
既不必独力负担,吴炎也点头同意。
棚民们热粥下肚,身体热了,整个人也跟着放轻松,气氛不再剑拔弩张。觉得一方出钱,一方出力有道理,亦无人反对。
“这一点,大家都同意是吧?”江喜多微微又一笑。“那就这么办。至于引起大家不满的监工治理的做法--”
她又停顿一下,倾了倾头,眼波一转,才说道:
“就吴爷的立场来说,这是无可厚非,否则,要吴爷怎么打理山场?可大家对此难免有怨气,这也是不难理解。我家少爷的意思是,这制是不可废,不过改由你们彼此互相监督。大家分成若干小组,轮替担起监察的责任。也就是说就地治理,每个人都有责任。”
啊?!
秦游方心口猛地震跳起来。
多聪明呀!让棚民们彼此互相监察互相牵制,如此一来,可无法再抱怨什么了。
棚民们互相望了又望。一名汉子问道:
“方法是不错。可谁来当头呢?”
“我不是说了吗?分成小组轮替,十天为一期。当期轮值的小组便必须负起监察的责任。”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监管他人,同时也被监管。
如此虽不算尽善尽美,但不失为一个不错的法子。
棚民骚动一阵,嘈杂声四起,但没有人真正提出异议,竟是默默同意这个处理方法。
吴炎见状松了一口气。他可以少花银两雇请监工,自然也乐得同意。
吴炎同意了,棚民也无异议,事情就算顺利解决,一场风波化于无形。
“那太好了!”江喜多高兴的拍个手,唇齿眉间不意流出几丝娇媚气息。
“可我们呢?”一名监工忽然提高嗓子,愁眉苦脸道:“小扮的法子是好,可我们该怎么办?”
江喜多转向秦游方,把难题抛给他。
秦游方道:“这不难。明儿你们上秦府找我便是。”将他们交给臧老二安插个工作便是。
结果可说是皆大欢喜,三方都各得其所。
事情圆满解决,江喜多不无几分得意。她噙着笑,两腮酡红,眸子晶莹黑亮,稍一瞅转,流光荡漾。
额眉那薄凝的汗珠,更闪动出几分娇美,隐约招摇。
“我们可是说好了的,少爷,一个月。”她比比食指。
她难道不曾察觉吗?不自知吗?流出这等的女儿态!
“说好是『圆满』解决,妳却丢了个尾摊让我收拾。不成,抵消半个月。”
“你怎么可以--”江喜多月兑口轻叫起来,随即意会到自己失态,立刻住口;改口道:“少爷,您可是划了押的。”
“那又怎么?妳处理得有瑕疵。生意人不做亏本的生意,妳说,妳会用十成价买个瑕疵货吗?”
“你、你--”惹她气!脸庞更红了。
生气的模样也媚人。
那微嘟的红唇,不满的斜瞅他的盈水眸子,略颦的眉、眨动的长睫--瞅得那般风情,微嘟得那么憨娇!
他禁不住--
“罢了。”拉过她。“一个月就一个月,瞧妳!”
提起袖为她抹拭汗水。
忘了众目睽睽,忘了光天化日,忘了他心存的报复--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为她涌起的一股柔情……
听不见那嘈嘈杂音,听不到那窃窃私语……
那般禁不住,禁不住因她而鼓噪不息的心跳……
“累不累?来,这边坐,喝口热茶。”又帮她倒茶,又体贴让座,嘘寒问暖,亲切殷勤的。
他二世究竟哪里烧坏头,居然突然转性了?
在山场时,居然还提袖替她拭汗,害得她以为他受刺激过甚,以致举止失常。
这会儿,居然还问起她“累不累”?
“不累,不累!”江喜多赶忙摇头晃脑站起身,将秦游方端到她面前的热茶推还给他。“少爷您喝茶!”
礼多必诈。
他二世一向只会给白眼,忽然变得如此客气起来,非奸即诈,江喜多不敢怠慢,屏息严阵以待。
“奔波了一日,怎会不累?来,先坐下来歇会儿。”秦游方不由分说将她拉到他身旁坐下。“看妳灰头土脸的。小翠!小翠!”喊了小丫鬟进去。“端盆热水进来。”
“少爷说的是。在外奔波一日,少爷大概累了,也该休息了,让小翠服侍您,我先出去了。”
“出去哪里?妳是我的随身侍从,我人在这里,妳不待在这儿,又要上哪里去?”
照往例,他大少爷一定丢给她一个大白眼,可此时,他俊脸上却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
“可时候不早了,少爷也该歇息了。”那俊脸愈挨愈近,她愈缩愈靠壁。“我就在外问,少爷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企图月兑身。
被强迫搬到秦游方的堂院后,近半个月来,她没得选择,只得睡在秦游方寝房的外间,与他二世爷“同居一室”,“同房而眠”。
本来,这是丫头睡的,半夜里唤人好就近服侍;秦游方将丫头遣走,强迫她搬过来,也无人觉得不妥。
贴身的小厮,本就该如此。
究竟她明白自己是个“假男儿”,即使不如一般闺秀那般羞怯o/心里仍觉得有些别扭。
好在近半个月来,事情一波接一波,秦游方尚未在半夜唤人要她“服侍”过。每日早晚替秦游方更衣端水,她都打发小丫头进去了事。
“我现在就需要妳!”秦游方将她拽回去。
小翠提桶热水进来,将热水倒进盆里。
“少爷,热水来了。”
“搁着。妳去忙妳的。”
打发小翠出去,亲手取了毛巾,先试过水温,小心浸湿毛巾拧吧,拉过江喜多。
“来,擦擦脸,瞧妳满脸灰尘。”
“别!”江喜多伸手阻挡。“使不得,少爷,你是主,我是下人,哪有让主人服侍下人的道理!”
“嗟!不必如此见外。妳出身文士之家,只是一时时运不济罢了,哪真是什么奴才。”
早几日,管他真奴才假奴才,他的心满斥恶念,有仇不报非君子;今日于山场惊见她的聪颖、她的女儿娇、她的女儿媚、她的女儿风情--啊啊!他的心、他的心--
就那么丢了。
盈满难以叙说的奇异感觉。
“话不能这么说,礼法仍是礼法。”
苞他谈礼法?
俊脸又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气。
“既然妳如此拘泥于礼法,那好,妳来服侍我,替我抹净脸。”
“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我去唤小翠进来--”
“唤她小丫头进来做什么?”秦游方压住她手背,要她逃不了。“让她替我擦背擦身吗?我们同是男儿,岂不更方便些?”
“可是--”
“又可是了!瞧瞧妳,一脸土尘。妳自己说吧,是妳替我抹脸抹身呢?还是我为妳抹脸抹身?”
“这怎么成!”江喜多差点惊跳起来。
“什么不成?”
“呃,我是说我笨手笨脚的,还是让小翠来服侍少爷--”
“江喜多,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底下人这么跟主子讨价还价的。要不,我也不支使妳了,妳便搬去跟瑞安--”
“不行!”话未说完,江喜多便跳起来。
“又不行?”秦游方挑挑眉,嘴角微扬。
江喜多咬咬牙o/心一狠,把水盆中的毛巾拧吧,轻轻捧住秦游方的脸庞,替他抹净脸。
手指的感觉冰凉又热燥,稍一使力便黏住似。
他目不转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她。她不敢对上他的眼,竟如作贼般心虚。
“妳以为妳是在抹铜镜吗?”秦游方忽然开口,叹口气。“看来妳真没伺候过人。来……”
反手一扳,攫住她,取饼脸巾,轻手轻脚替她抹拭掉脸上的尘灰。
“啊!”江喜多不安的挣动。
“别动!”他捧住她脸儿。
他的气息拂上她的脸。避不开那侵袭,她唯有放弃的闭上双目。
任他了。
他二世忽然心血来潮,礼待下士--对!他并不知她的身分,未识她的女儿身。
她安心不少。睁开眼,见他怔怔望着她,目光古怪,心头不禁怦跳一下。
“少爷?”这声少爷,她竟也叫“顺口”了,不禁对自己暗暗摇头。
秦游方震一下,丢下脸巾说道:“我累得很,妳帮我捶捶背。”
不要她抹背了?
江喜多悄悄松一口气,走到秦游方背后。
即使隔着衣物,但双手揉按着那厚实的肩膀,触手惊心,江喜多蓦地胀红脸。
心中万幸,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困窘的羞红。
秦游方闭上双目,眼帘映满江喜多不意流露出的这些那些的娇柔妩媚。
若是她换起了罗裙,会是怎生娇美?
若是她抹上困脂水粉,会是怎样娇艳?
若是……啊,若是。
数日之前,他还那般恶她,百般报复;不过一日之差,而今他满心满眼是她。
如此心猿意马--
一坛女儿蜜,就这么醉了他。
当江喜多将那张捺印有朱府大爷指印的借据,平展在朱府大厅的红木桌上时,朱大爷一张油光脸简直胀成了猪肝紫。
“这……这……”他指着那张“借据”,结巴得连吐了两声“这”,瞪凸了眼,根本不敢相信。
就连那个老挂着一脸无事笑的朱府管家,从容和善的笑脸也掉了下来,睁大老眼,嘴巴张得老大。
“朱大爷,您瞧清楚了,这可是您亲手捺下的指印。”秦游方竭力忍住不断窜起的惊叹,及将江喜多抱起打个飞旋的冲动。
一半里还有惭愧。
在他糊里胡涂上了朱大爷的当的同时,她却聪明的看出朱大爷的不怀好意,设计取得了朱大爷的指印……
唉,唉!
这等机敏,这等识见,他秦游方哪比得上!
不禁要折服……
“这根本……根本是……”朱大爷指着借据,翻白着眼,偏说不出话。
“这根本是当日朱大爷您亲手与小侄签定的文约。”秦游方微笑替他接下去。
以牙还牙。为了教训朱大爷,江喜多拟写的借据上,足足把当日朱、秦讲定的数加了一倍。
秦府是徽州城数一数二的木材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朱大爷无法像打发平头百姓那般将秦游方打发掉。
明知是着了道,但借据上清清楚楚按捺有他的指印,闹到官府也抵赖不弹,朱大爷只得认了。
他掀起眼皮,恶狠狠的瞪瞪江喜多。
都是这臭小子!
亏他朱某精明一世,这回竟栽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
“朱大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游方自然信得过。这事也不急,就看朱大爷什么时候方便再说好了。”秦游方起身,慢条斯理收起借据。
“哼!”朱大爷闷哼一声,一肚子乌烟瘴气。
“不过,朱大爷,您也知我们做生意照文契行事,朱大爷什么时候方便还这条款都无所谓,可照文契,这月利三分可要照算。”
“什么?!”朱大爷大吃一惊,猛站起来。
月息三分?!简直吃人!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莫怪我没提醒朱大爷。”
朱大爷与管家互望一眼,神态狼狈,灰头土脸的。
秦游方客气的行个礼,携江喜多离开。
出到大街,他再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妳瞧见朱大爷那表情没?真是痛快!”拉起江喜多的手。“喜多儿,妳真是了不起!”
喜多儿?!
且这般牵拉她的手!
“少爷!”他二世莫要有断袖之癖才好。“我这是为『赏』办事,值不得您称赞。”挣月兑了手。
“抵卖身期一个月是吧?喜多儿一点都不肯吃亏。”
又是“喜多儿”,要她哭笑不得。
“少爷,您别叫我什么『喜多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是个姑娘呢。”
“怎么会呢!”秦游方俯近,试探的望望她,道:“有哪个姑娘能比得上妳--”故意停顿一下,别有意味。“妳的聪明机敏、足智多谋呢?”
“少爷过奖了--”
“别叫我什么少爷了。妳出身文士之家,原与我相当,就叫我声『秦大哥』好了,我就直呼妳『喜多』。”
“这怎么行!我毕竟是下人,礼不可僭。”
好句“礼不可僭”!
她江喜多起码僭越了十条八条礼法,还大言不惭跟他说礼法!
他噙着笑,也不说话,只是斜眸睇着她。
若是他正眼瞧也便罢,他偏不,似乎存心的拿眼角瞅她,彷是有何意味,透着股暧昧。
瞧得江喜多透不过气。
“少爷,您跟我拉关系也无用,该抵消一个月就一个月。”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
“呃?”
秦游方愣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
也不知他为了啥那么开心,竟笑得泪都溢出来,笑得全身都在震荡似。
从她“潜进”秦府以来,江喜多从未见过秦游方笑得如此开怀,孩童似的敞开心的笑颜。
那张俊颜,因为颊颚的牵动,展现出轻松的表情,别有般魅人的神气;双眸沾染了笑意,满得溢出来,一靠近便被淹没。
她呆一下。
那一下全然不提防。
“哈哈!喜多,没想到妳如此风趣、讨人喜爱!”他拍拍她,目光一瞅,瞅进她眸子里。
“唉!”又是一眼,神色不无可惜。“妳这般讨人喜欢,若是名女子就好。”
癌低脸,窥探她的表情。
江喜多心猛跳一下,一时没能提防住,不自在的转开脸。
“妳说是吧?喜多。”他又挨近。
“当然不是!少爷,您今日开心得过,莫要开始胡言乱语。”
他字字试探,句句撩虚实。她不明他用意,索性来个装聋作哑。
就让她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吧。
他该当好好想一想,该如何让她心甘情愿的承认。
承认她江喜多是个“她”。
承认她与他。
老太爷们最重视的秦家风水一事,草率马虎不得。江喜多要秦游方打探好城中有名望的堪舆师。兹事体大,秦游方不敢怠慢,惟江喜多的话是从。
“妳差我跑腿办了这么多事,这期限可要回扣半月。”他讨价还价。
江喜多大眼一瞪,似笑非笑,说道:
“大少爷,你也不是不晓得老太爷们多重视此事,我没趁火打劫已经不错了,大少爷你还跟我讲价。”
也不再恭恭敬敬的称“您”了,把底下那颗多余的心收回去。
可收了这颗心,同时也暴露了这颗心。
“是,是,是小人我错了,我不该如此不识时务。”秦游方煞有其事的鞠躬认错,一边又抬眼偷觑江喜多。
“拜托!大少爷,这要叫人瞧见了,岂不给我添麻烦!”嘴巴这么说,可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谁敢?秦家大少爷都朝妳弯腰鞠躬,谁还有那胆子?”
口气已带几分戏谑。江喜多横他一眼,不自觉泄出一丝女儿娇态。
“大少爷,这事马虎不得。”她正色说道:“事关秦家富贵,可不能当它是儿戏。”
真是!秦府兴,秦府败,关她江喜多何事?她何必如此多事,为秦府尽心又尽力!
天要亡秦,要助程江祝三家分晋,她合该远远站开,袖手旁观才是。
“这自然不是儿戏。”秦游方亦正色道:“可我相信妳,我相信妳一定会圆满解决此事。喜多,秦氏的兴荣都靠妳了。”
“这我怎敢当!”太沉重了,怕不将她压垮。
“妳不敢当谁敢当?”
还说女流之辈能成什么大事!如今,他是真的被她折服。
她一个江喜多,实抵得过他三个秦游方。
凭她一女子潜闯秦家山场,那胆识--就算是鲁莽,哪家女儿敢如此的“胆大妄为”?
“大少爷,你可别忘了,你是主,我是仆,这秦家的重责大任怎能叫我担!”江喜多不以为然的摇头,不愿去揣测秦游方话里也许藏有的弦外之音。
“因为妳有此本事呀。瞧,我不是被妳收服得服服贴贴的!”秦游方嘻皮笑脸的,一语又双关。
江喜多又横他一眼。置若罔闻。
“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她催促。
秦游方收起嘻皮笑脸,点了点头,安分的跟在江喜多身后。
老太爷们请来的两名堪舆师各站在西山头被伐工倒树、砍辟出的秃地头东西两点,脸色凝重,不发一语,低头默思着什么。时而蹙头,时而颦眉,时而摇头。
然后,两人更爬上一处凸出的山坡,又是各据东西两点,各朝东、北、西、南方向观望。
“怎么样?大师。”老太爷们在壮丁搀扶下颤巍巍的挣扎着跟着爬上凸坡。
事关秦家龙脉,尽避山路巅簸险阻,太爷们拼着老命硬是跟上山头。
秦游方拉了江喜多也跟了上去。
“龙脉从腰被截断,体破气散,这……难矣!”东大师摇头。
“伤了龙脉,底气已泄,福气难以聚集。唉!”西大师晃脑。
“难道没有什么可补救的方法吗?”二太爷急忙问道,不忘狠狠斥责了秦游方一眼。
秦游方似有所愧的低下头。
东西大师左脚坐方,右脚画圆,朝龙首方向望了一会,而后又朝龙尾方向凝目片刻。
“奇矣!”忽然,东大师狭细的眼瞳一缩,面露奇色。
“怎么了?大师,是否有什么解决之道?”五太爷紧张的追问。
“难道……哎!天意!天意!”西大师与东大师互望一眼,也面露奇色。
三位太爷紧张得一颗心都悬到喉咙口。
“真是天意!”东大师惊叹一声,睑露喜色。“恭喜太爷们!贺喜太爷们!”
“是啊!抱喜了,各位太爷!”西大师也点头微笑。
“真的有法子可补救了?”太爷们兴奋的嚷叫出来。
“没错!”东大师捻捻唇边的短髭,有意的望望秦游方。“说起来,这还要归功于大少爷。”
“咦?”太爷们不解。
东大师微微一笑,说道:
“本来,龙脉腰伤,底气已泄,福气再难汇聚。可大少爷与我等提及『养气护脉』,经我仔细堪察,不失为可行之道。”
“没错!”西大师颔首表示同意。“养气护脉也是唯一可行之道。没想到大少爷对堪舆之术也有所研究。”对秦游方投去赞许的一瞥。
“哪里!是大师高明,才能找出弥补之道。”秦游方不敢居功。
有功的是江喜多的识见计策及百两纹银。
“大师,那该如何做呢?”三太爷等不及。
东大师点点头,手指向东山头,说道:
“三太爷,您瞧见没?这龙尾朝东,一直往东山头的方向扫去,龙脉腰伤,是以龙气也不断的朝东山头流泄而去。要防气散,就要防止这般龙气再宣泄外流。我仔细堪察,东西山头有如两兽对峙;两虎相争,则必有一败,惟有在两山头间形成屏障,才能弭平这般对峙之势,阻止龙气流泄。”
“东师所言极是。”西大师附和,“『养气护脉』,在两山头之间密植林木,有助灵气汇聚,养护龙脉。此外,于来龙、风水两山栽植竹木,也有助防止福气泄流。不过,切记,只许长养,不可砍伐,万万不可再动这西山头一草一木,以免又伤龙脉。”
“是!是!太好了!太好了!”老太爷们点头如捣蒜,喜难自禁,不断喃喃着“太好了”。
悬吊多日的心头大石总算放下来。瞥及秦游方,责备道:“幸亏有大师在,总算有惊无险。好在你也尽了心,算是功过相抵。此后不许再如此莽撞行事!”
“是,太爷。”
秦游方虽说闯了这场祸,说到底,他也将功赎罪。太爷们责备归责备,事情已解决,口气不再那么严厉。
“大师,”老太爷忙延请大师回府。“今日多亏大师相肋,我已命人备了桌酒席,请大师随我等回府。”
“多谢太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大师!”秦游方对东西投去一眼。
“哪里。”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太爷们伴着大师下坡,坡上只剩秦游方与江喜多。
“妳好生安静。”秦游方侧脸睇她。
“这哪有我出声的份!”江喜多轻笑起来。
登高望远,眼目所及,无限江山,整个徽州城彷如皆在脚下。
山影悬延,熏风吹拂拭篡,一波一波起伏如那江浪。
山峦一重又一重,山远天高,却又又近又低得彷似就在眼前。
那山边滚云,那满山烟袅,低笼罩江山,竟一片辽阔如海。
“瞧那云烟,竟然如海。”秦游方微微慨叹。
“见山不识海,岂知沧海真正的面貌。”
“山海同一经。见山是山,见山是海那便是海。”
“你在同我打偈语吗?”江喜多噗哧一笑。
秦游方静静瞧她半晌。
“我喜欢瞧妳笑的模样,比山比海有真意。”
这词太暧昧。江喜多别开脸,装作未闻。
“妳见过海吗?”秦游方突然问道。
江喜多脸上光采黯淡下来。
她连这徽州城一步都没有踏出过。
女儿家的天地总只在内室之中。她渴想遨游天下,却总是不能如意。父亲那关易过,母亲那关便头痛。
“不曾?”秦游方俯低脸。“哪日妳随我一起,同去瞧瞧那沧海,看是不是如山边那滚云,看山海是不是同一经。”
啊?!
江喜多禁不住抬眼望住秦游方。
无法不被这番言词打动。
那云滚如那江边波浪--沧浪之海,可也如斯?
她多想亲眼瞧一瞧,钱塘海潮能溅起几层楼高?沧海之水能卷高几起重浪?
她又望望秦游方。
他注视着远方山影,眸底重重烟霭。
这般的秦游方,突而让江喜多陌生起来。
这是那个一无建树、只道风花雪月的二世爷?
啊?!她一直是如何看待他的?
他侧影坚毅,山林都映在他清眸里。
“秦……嗯……”
啊!
不提防呀不提防!
心处某根弦突而那般被触动!
她措手不及--
“怎么了?”秦游方转过脸。
从她眸里瞧见一片波动的沧海。
他如山不动,她如海流转。
“妳……”他心一动,怔怔望着她。“去是不去?与我一同……”
与他一同……
这问题太深,江喜多又措手不及。
随他一同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