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赵府各国各院灯火通明,惟独北院里灯火不灿,“去云轩”里更是幽微,几乎暗不见光。婆子与家丁们蹑手蹑脚、探头探脑,不时面面相觑,噤声不敢多言,偶尔说上一句话,也是压低嗓子,深怕惊着什么似。又不时对“停云阁”的方向投去一眼,交换个眼色又噤声不语。
“停云阁”里,赵子昂脸色铁青、满脸肃杀,阴沉地坐在那里,眸里怒火簇簇,不出一声盯着应如意。应如意似只等着挨宰的小兔,忐忑不安。在大街上猛不防被赵子昂强挟持上马的惊惧仍残留于心。赵子昂挟持着她像挟只猫狗畜牲,纵马奔驰,她只觉身边风声呼呼,全身无力可凭,随时会坠马似,一颗心难以自抑地惊跳荡动,要跳出胸口似,让她惊恐不已。
瞧赵子昂一脸愤怒,不知会怎生处置她。吊起来毒打一顿,然后将她卖了?或是囚禁上几日,不给她吃喝,然后要她作牛作马到死?心中种种假设揣测,不觉更是不安。
“妳怎么出了『停云阁』的?”赵子昂终于开口,表情仍旧阴沉冷肃。
赵府二爷策马在京城繁华大街上飞奔,拦腰劫持民女上马,跶跶奔驰而去,已广为传开,成为京城百姓男女老少谈论的奇事。更有甚者,二爷一脸盛怒,肩扛着府里丫头应如意进府,府里上下无不愕然怔呆、面面相觑,却无视府内上下那惊愕诧讶的目光与哗然,一路将应如意那丫头扛进“去云轩”,引得众人猜疑、屏息相对,不敢稍出声响,一众惶惶不安。
赵子昂却全然未去考虑京城男女老少的谈议与府里上下惊愕。当日他一早赶去田庄,原打算当日来回,却不料多耽搁了一日,回途中临近京城路上,马车又因故陷落在路边沟里,他让从云留下处理,独自策马先行。不料,入城方片刻,遥遥竟见应被他囚禁在“停云阁”里的应如意出现在热闹大街上,且与一名男子同行,相互谈笑,笑得甚为开心。胸臆但觉阵阵怒涛汹涌,全身血液逆流般,怒气奔腾冲撞下已,恨不得大声喝叫咆哮。
可究竟为何?为何他竟——
只是小小一名丫头,举足毫无轻重的一名丫头,他为何愤怒至此,甚至伤害、嫉妒、疼痛的情绪皆一涌而起,月兑口而出那句话?
“呃……窗外有棵树……所以……”阴沉双眸盯视下,应如意不禁嗫嚅起来。
“妳又是怎么出府的?”
“呃……”气氛更糟更低。“那个……帐房里缺人手……那个,嗯,严管事碰巧就找到了我——嗯,我是说,不小心就碰到帐房严管事。然后,然后,在帐房里又遇到赵……那个赵总管,然后,赵总管差我出府办事……”
气氛紧绷高压得让人不敢喘口大气。从被捉回府到现在,都几个时辰了,赵子昂一直那副肃杀阴沉的模样,要杀要刚亦不干脆一点,让她一颗心上下皆不是,忐忑不安。
赵子昂不发一语,冷肃阴沉表情不变盯着她。
“噗咚”、“噗咚”。她听得自己的心不安地窜跳不停。这等要生要死不明的情况最是折磨煎熬。
“啊!我受不了了!”应如意哇叫出来,惶惶又急躁地口不择言。“我是打算偷溜回去没错,既然被你抓到了,算我倒楣,看你是要将我吊起来毒打一顿,或是不给我吃不给我喝,还是撵出府什么的,随便你!总之,你快做决定,这样吊在这里,难受死了!”
“回去?回去哪里?”赵子昂不理她哇哇大叫。
“当然是我来的地方。我跟赵府只签了一年契,又不是卖身给你,了不起我把银两还给你,反正到哪都是做苦力,我没必要赖在赵府。”
“赵府不要的,没人敢要。被赵府撵出府的,妳以为妳还觅得到落脚处?”居然还敢如此张狂。不过小小一名乡下野女,他就不信她真不会害怕。
“你——”她恼起来,随即又颓然。她还真没耍个性的本事。任它时空怎么倒流移转,她终不过是一个平凡无能的小角色。“你究竟想怎么样?”
“妳既然卖身赵府,就是我的人,我说什么,就听什么,不得违背。”
“是是。”
“妳给我听好,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妳离开赵府——甚至这院里半步,我随叫妳就得随到,懂了没有?”
谤本是将她软禁!
“那如果赵总管差我——”
“不许。”没等她把话说完,便一口打断。
“那大爷、三爷或四——”
“也不许。”低喝一声,又将她的话打断。“不管是谁,只要没有我的允许,都不许妳擅自离开。妳要是敢再犯,就别怪我不留情。”
留情?嗬嗬!他还有情吗?
“是是。”尽避赵子昂的脸色仍是很难看,看起来似乎不用毒打,也不用饿肚子了。
“我问妳,”赵子昂忽问道:“那名男子是谁?”
“啊?”没头没脑的,应如意不防一愣。
“今日在闹街上与妳同行那名男子。”
“啊,你说仲卿啊。”
仲卿?赵子昂眼色阴了一阴。
“妳跟他好到可以直呼名讳了?”哼了一声。
“叫名字也不行?”应如意不由得咕哝。“我今日才识得他。他是严管事的内侄,在帐房里任事,赵总管差我到『商印斋』,要新出市的小说本十册,仲卿怕书太重,才好意相陪。”
今日才相识便相谈那般欢心、笑得那般愉快?赵子昂眼色又一阴。帐房严管事的内侄……他稍有印象,他记得……嗯,长相是少有的好,颇为儒雅清俊,年纪似与子扬相仿,亦似乎尚未订亲……
不由得暗哼一声。瞧应如意那大眼大嘴大鼻,丝毫无纤巧婉约,粗糙不堪。可不知怎地,却有股明媚之气,有别其他女子所有的温婉娴静的鲜丽风情。那个严仲卿也看出了?目光一转,赵子昂不禁蹙起眉。不过是名乡下野女罢了!什么明媚、风情,不过是不懂矜持、节数的粗俗。
“今日之事便算了,若妳敢再犯——”
“是是,奴婢不敢。”
“最好是如此。”
“是是,从现在开始,二爷说什么,奴婢就做什么。”这样总可以了悒?
赵子昂冷眸一瞪,锐光如剑,似是要将她刺穿。应如意不防打个冷颤,但觉前途多忧起来。
“那么,二爷,奴婢现在可不可以吃饭了?我从早上开始,连一粒米都未进,更别提大鱼大肉,肚子饿得咕——呃,嗯……”在赵子昂冷眸逼视下,声音越来越小,细而不闻。
何止是她粒米未进?今晨他便急于赶路,到现在为止,肚月复仍是空空——他突地一悸,有什么袭上脑子。他不愿深思细究,不再去多想。
“从云。”他唤一声。
“是。”门外的从云出声答应。
不消片刻,便让人上了一桌饭菜,应如意先是一阵欣喜,随即愁眉苦脸。
“怎么了?”表情变化,全落入赵子昂眼里。
“那个……嗯,我得伺候二爷用餐是吧?等二爷吃完我才能吃上一口,可不知二爷多久才会吃完……”
赵子昂神色动也不动。“不必了,妳坐下一起吃吧。”
“真的?”应如意喜形于色,喜道:“谢谢二爷,那我就不客气了。”一坐下。
从云似一怔,望了应如意一眼。赵子昂倒似早已预料到般,表情仍不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糟了!应如意抓起碗筷,正待扒一口,忽然暗叫声糟,她会不会高兴得太快、坐得太干脆,连忙抬起头,期期艾艾道:
“呃,那个……二爷,方才二爷说你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那么,呃,奴婢这算奉二爷之命,对吧?”幸好,赵子昂的脸色还只是像原来那么难看而已,应该没事。
“嗯。你吃吧。”
应如意咧开嘴笑,毫不客气地大口扒饭,开心吃起来,吃得又快又急,一碗接一碗,只差没狼吞虎咽。
一旁的从云如常面无表情;赵子昂亦若无其事般,从容吃起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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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扬,你看子昂是怎么了?”
赵府丫头在京城闹街上被人劫持上马,同行的赵府帐房的年轻执事急着要报官,却发现劫人的竟是府里的二爷,这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腾腾。严仲卿立即将此事禀报他这个赵府大爷,可赵二爷众目睽睽下背扛着丫头回院,府内上下哗然一片。赵大爷没了主意,便找上老三。
赵子扬一副没事人模样,老神在在。“尽避放心,大哥,不会有事的。”
他已找严仲卿问明了是怎么回事,知道那丫头是应如意,便显得一点都不着急。
“三哥,这叫大哥怎么放心?此等卤莽作为,简直不像是二哥。”赵子林十分忧心。这事若是三哥所为,他尚能理解,可一向冷静自持的二哥失常做出这等事,不免令他忧心。“那丫头一定做了什么,惹得二哥震怒,得想想办法才行。”
“放心,我保证没事便不会有事。”
何以如此肯定?赵大爷与四爷十分不解。
“你们都未看出来吗?”赵子扬笑道:“近年来,子昂总是一脸冷肃,府里上下都畏惧他,能惹得子昂如此动怒的人不多了。那如意丫意能够解开子昂的心结也说不定。”
“你是说……不会吧?”赵大爷瞪大眼不可置信。
赵子林亦未料到、摇头道:“可能吗?二哥会轻易就忘掉彩云姐的事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子昂一直表现得若无其事,把痛苦全压在心底,可他性情大变,还有那什么『去云轩』,他真正感受根本是欲盖弥彰。现在若能发泄,把心底的愤怒痛苦全发泄出来,未尝不是好事。发泄了,便能真正忘掉彩云带给他的伤害。”
丙真如此,那自是最好。
“可这么一来,那丫头岂不是……”赵子宣看看兄弟。
赵子扬耸个肩。“那也没办法,算如意丫头运气不好——或者是太好,可为了老二,只好暂时委屈她了。”说得挺无奈,嘴角那抹笑却耐人寻味,保留了什么。
“我记得赵总管上回提过,那叫如意的丫头是只身上京城投亲,双亲已不在,亦无其他亲人。我们就多贴补她,别亏待她。”赵子林想了亦过意不去。
“子林,你心地真好,如意若知道了,一定会很感激你。”他这两个兄弟真是只思其一,不想其二。
“唉,倘若彩云那事不那么糟,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赵子宣道。
赵子林年纪轻,显得善感,脸色略为黯然,道:“彩云姐与二哥互有情意,亦已互许终身订了亲,却——”愤恨甩头。“都怪颜伯伯太贪慕权势,强拆散彩云姐与二哥,另结了王翰林那门亲。”
赵子扬一改平日嘻皮笑脸,冷冷道:“颜老爷固然强行拆散彩云与子昂之事,可如果彩云能多坚持,也不会那么容易。这不光是命运,彩云太轻易屈从于她父母之命,不能够坚持,这才是为什么会伤害子昂那么重的缘故。”
“话不能这么说,三哥,”赵子林道:“彩云姐毕竟有她的苦衷,生身父母的命令与哀求,她怎么坚持反抗?”他对沉静温婉动人的彩云姐一直有好感。
赵子扬冷笑一声,不欲多言。赵子宣道:
“对了,子昂打算怎么处置仲卿?帐房严管事一早就找上我,忧心忡忡的,一直求情,求我替仲卿说情,让子昂别追究。”
“这又不关仲卿的事。”赵子林与严仲卿交好,听事情扯上严仲卿,略为蹙眉。“我找二哥说去。”
“等等,子林。”赵子宣叫住他。“子昂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去找他,只是自讨没趣。”
“可是……”
据严仲卿所言,他们也只知道赵子昂突然策马出现,可没人知道他为何动怒,挟持应如意上马。不过,应如意闯的祸,府里上下皆知,也都清楚二爷厌恶这个丫头,猜想约莫又是她闯了什么祸,才惹得二爷动怒。
“还是我去瞧瞧吧。”赵子扬起身,拍了拍衣襬。
话这么说,老二正在气头上,他不会傻傻跑去触楣头,还是先去帐房看看,严管事年纪不小了,禁不起吓,先去定定他的心。
帐房里只有严管事及严仲卿。严仲卿倒还好,他自认没做什么,一脸坦白,并不怎么担心,正忙着算帐。倒是严管事,一头白发更白了。
“三爷!”看了赵子扬像看见救星似,连忙跑过去,连声道:“三爷,您可要帮帮忙,向二爷求个情,仲卿他卤莽不懂事,惹二爷生气。三爷,求求您——”
“好了,严管事。”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去帮你说说便是。我保证不会有事的,你尽避放心。”
“多谢三爷。”严管事心中大石放下一半。催促侄子道:“仲卿,你还不谢过三爷。”
“多谢三爷。”严仲卿早已起身立在一旁,出口答谢。
“严管事,你忙你的吧,我有事跟仲卿聊聊。”
“是有什么不对吗?”严管事紧张起来。
“放心,我说没事就没事。”总算支开了严管事。转向严仲卿,道:“瞧你,倒是老神在在,一点都不急。”
严仲卿恭谨道:“仲卿心中当然不无担忧,不过,我自问并没做错什么,二爷并非不明是非之人,是以不安归不安,但也相信二爷会秉公处理。倒是让严伯替我担忧,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还有如意……如意还好吧?她没事吧?”
“你倒看得明白。”赵子扬笑道:“放心好了,那丫头好得很,三爷保证如意跟你无事便无事。你倒是将当时发生的事再详细说一遍。”
“嗯,就如同我先前向大爷与三爷说的,我随如意一同出府往『翠玉堂』与『商印斋』,一路上说说笑笑,聊得很是开心。快到『翠玉堂』时,突然一匹快马冲着我们奔来,我背过身想掩护如意,被台起的劲风沙石摔开——”突而顿一下,心头被什么一抓。
“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不管什么,你都说出来,越详细越好。”
“没……”严仲卿先是摇头踌躇一会,犹豫道:“三爷,我也不确定,可当时我听到二爷似乎说什么……”
“哦?二爷他说了什么?”
“当时我并不知马背上的人便是二爷,只是一股劲力将我捧开的同时,我听见身后马背上的人……我是说二爷,咆哮着,嗯,我也不十分确定……”
“没关系,你说。”
“二爷似是叫说,应如意,连妳也想背叛我吗?”
“当真?”赵子扬猛一扬脸。
严仲卿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赵子扬眼珠子转了转,蹙蹙眉,然后转向严仲卿,突然发现什么似,上下打量他,跟着嘴角勾起来。
“仲卿,可否有人对你说过,你是个好看的男子?”
严仲卿一怔,随即苦笑一下,有些难为情。“二爷,请您别跟我说笑了。”
赵子扬嘻嘻一笑。忽问道:“你说你与如意说说笑笑,聊得很是开心,而后,二爷蓦然出现,事情便发生了,是不是?”
“确是如此。”严仲卿又怔一下,不明白三爷的用意。
“那我就明白了。”赵子扬点点头,解开谜似。“你放心,仲卿,没你的事,二爷只是在嫉妒。”
“啊?”严仲卿一头雾水。“三爷,我不明白您所说的。”
“你不必明白,连二爷自己也未必明白。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事,你就将这话转告给严管事,省得他操心。”
严仲卿只能点头,将信就信。转过头,忽见赵子昂走进帐房,惊道:“啊,二爷。”
赵子扬回过身,嘻笑道:“二爷,什么风将你吹到帐房来。”
赵子昂瞪瞪他,蹙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安抚人心啊。二爷你日前那惊人之举,使得府里上下人心惶惶,我不过来安抚一下怎行!”
赵子昂又瞪瞪自家兄弟,再扫了一旁严仲卿一眼。
“二爷……”严仲卿几分不安。
“严管事呢?”
“啊?二爷——”严管事回帐房,吃惊叫道。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你谈谈。”赵子昂不笑不动,光站在那里,便逼得人忐忑不已。
“二爷,您有什么事找我……找我谈……”严管事不禁看看侄子,又看一眼赵子扬。
赵子昂转向赵子扬及严仲卿,下逐令。“你们两个都出去。”
恐怕是为了侄子仲卿的事……严管事心里更加不安。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谈,非得赶我们出去?”赵子扬嘻笑。
“你再啰嗦,我就让人架你出去。”
“是,我走便是。”
赵子昂就近坐下。“你也坐吧,严管事。”
严管事坐归坐,为了侄子的事却坐立难安,期期艾艾道:“二爷……仲卿那孩子卤……卤莽不懂事……若惹了二爷您生气,请二爷大……大德大量——”
赵子昂抬手打断他。“他叫仲卿是吧?多大年纪了?”
丙然是为了仲卿的事,严管事战兢回道:“二十四了。”
“二十四?那么跟子扬年纪相仿。成家了没?”
“还没。那孩子双亲早逝,没来得及替他娶亲。”
“那么,有中意的人家没有?”
严管事点头。“仲卿在家乡有一名唤惠珠的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惠珠是个好姑娘,可惜她爹早逝、她娘多病,底下又有一双年幼弟妹,全仗她一人替人洗衣勉强养家度日。仲卿每月固定寄钱给惠珠。他也努力攒钱,打算早日迎娶惠珠,照顾她一家老小。”
“他有对象了是吗?”赵子昂表情动了一下。“那好,你让他马上准备,迎娶对方。看需要什么,就由赵府做主负责,让他即日成亲。”
“啊?”严管事不由得一呆,半张着嘴合不拢。“可……可……”
“你让他马上开始准备。需要多久时间?一天?两天?够不够?我会吩咐赵总管,尽快把需要的东西办齐,这两日便办好,让他两日后便动身去迎亲。”
“二爷……”严管事总算吁口气过来,大喜道:“多谢二爷!谢谢二爷!”原以为祸事临门,没想到峰回路转,竟是这等喜事。“我马上告诉仲卿这个好消息!”
“快去吧。另外,让人传话给赵总管,叫他过来见我。”一贯冷肃的神色霎时似乎闪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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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仲卿娶亲的消息传到应如意耳里,她只觉脑门轰然一响,死盯着面前的人。
“真的吗?藕生。妳没听错?”含苞未放的蓓蕾就这么夭折,“尚未出师身便死”,未免太惨了。
“千真万确。”藕生用力保证。两人站在北院门处,隔着一道高槛,一个在槛外、一个在槛内,因为二爷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不许应如意踏出北院一步,所以藕生来找应如意,两人也只能如此槛外槛内站着相对。
“妳这么确定?”声如游丝,有气无力。
“当然了。”藕生不察有异。“听说还是二爷亲自应允,由二爷作主,采办迎亲所需的一切物品,还让赵总管尽快办成,好让仲卿哥哥早日动身去娶亲。”
天黑了,地暗了,应如意但觉天地霎时昏暗无光。好不容易遇上个理想——好吧,她自以为是的对象,一见如故又谈得来,心中结出小小蓓蕾,哪知含苞尚未放,便干死夭折永远也开不了。
唉唉,怎么还打采得起来。
藕生还兴高采烈说个不停。“二爷真是好心的人。我一直很怕二爷,没想到二爷他心地这么好。若不是二爷,仲卿哥哥恐怕无法这么顺利就娶亲,多亏有了二爷,全仗二爷帮忙,二爷真是太好了——”
二爷、二爷、二爷!
开口闭口二爷,右耳左耳全是二爷,上也二爷下也二爷。二爷!二爷!二爷!
“藕生,”她匆匆打断藕生。“我觉得有点头晕,我先走了,改天再说吧。”撩起衣裙下襬,转身匆匆离开。
“如意姐!如意姐!妳没事吧?”藕生担心追唤两声,想追上去可又惧怕二爷,不敢随便跑进去。
应如意已经听不见她叫唤,气冲冲一古脑儿跑到“去云轩”。刚踏进去,不巧有人由内出来,收脚不及,硬生生撞上去。
“啊!”如同撞到一堵墙,厚实又坚硬,并且稳如泰山,晃都没晃一下下。
“慌慌张张做什么?”又是那冷冰冰的声音。她已经听得十分习惯,他一张口,她便已知是他。
“去云轩”里除了他赵二爷,也不会有谁。
“我哪慌慌张张了。”近日她越来越不恭顺了。“我要出去。你要将我关在这院里多久?”
赵子昂盯视她片刻,居然点头。“也罢。帐房正欠缺人手,妳不是略懂算帐,就过去帮忙。”
严仲卿都娶亲去了,她还去帐房做什么!没精打采、不甘不愿的。
“怎么?妳不想去?”赵子昂眸光一敛,又盯住她。
“呃,我头有点晕……”
“哦?方才不还生龙活虎。”
“我突然觉得头晕不适。”
“是吗?三夫人要上香山万佛寺烧香祈愿,府里几个大丫头随行伺候,既然妳身子不适,就待在院里吧。”
“啊,我——”
“怎么?”
唔,三夫人跟梅小苹不合,她跟去了不讨喜。可难得的机会可出府遛遛,错过了可惜。
“没什么。”还是算了吧。
她转过身,走开两步,又回头折回去。
“那个……”赵子昂还站在原地,她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二爷,我……那个……天气热……我浑身黏答答地,可不可以——呃,那个,去那池子洗浴?”
大热天洗温泉好像更热,可浴后只要到阴凉地方待一待,应该会很舒服。
“可以。”
“啊?”赵子昂居然一口答应,也不啰嗦,应如意反倒愕愣住,半张开嘴。
“把嘴闭上,难看死了。”
“是是。谢谢二爷!”愕愣过后,应如意眉开眼笑起来。“那我这就去准备。”跑开两步,想起什么,又回头。“二爷,那个,你要不要一起去啊?”反正有双池不是吗?一人一边。
赵子昂动一下,沉声道:“这不快去。再啰嗦,妳哪也不必去了。”
“是是!”
这就表示她可以出院了,顺便到府里其它地方遛达遛达,要不,去找梅小苹喝个茶。
想想,赵子昂也许不是那么糟糕差劲的人。他长得是不怎么英俊,除了身材高大一点,没什么亮眼之处,又老是冷着一张脸,更不可亲。不过,嗯……他也许真的没有那么差劲……哎哎!不过才允许她洗浴,她就心软了,可真没出息。
不管怎么说,能洗浴还是好的。以前哪会觉得洗浴是如此舒服的事,只觉得天天洗,麻烦死了。刷牙洗脸也是。还有“大大小小”的时候——啊!她真怀念那抽水马桶!
运气真是不好,池子外有几个丫头看着,不让她进去。应如意低声下气,道:
“二爷允许我在池子洗浴的。”
“怎么可能!”丫头嗤之以鼻,根本不相信。“妳甭想骗人,二爷怎么可能允许下人在池子洗浴。这玉池是夫人跟女乃女乃才能用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妳也配吗?”
“可是,二爷真的答应我了。要不,妳们去问问二爷。”应如意辩道。
“问二爷!?”丫头有点儿恼。“妳这人真狡猾,明知道二爷不许我们上院子里去,还要我们去问二爷。”
“可是——”
“妳快走!”一个丫头上前推她。
“妳们在做什么?吵吵闹闹的。”春桃与冬梅不巧经过,两人手上各捧着一个锦盒。
“春桃姐,冬梅姐。”丫头们见是她们两人,态度丕变,恭敬道:“是这样的,这应如意好不要脸,居然想到这池子洗浴,还骗我们是二爷应允她来的。”
“是啊,春桃姐,冬梅姐。二爷怎么可能会答允。论身分、论地位,除了三夫人与女乃女乃之外,在这府里就数春桃姐与冬梅姐最有资格用这池子。可春桃姐跟冬梅姐妳们俩都没能用这池子,这应如意竟有脸说是二爷允许她来的。”
“好了,别再说了,我们都明白了。”春桃比个手势,转向应如意。“怎么又是妳,如意,净是惹祸。”
“欸,春桃,冬梅。”应如意咧嘴笑,遇到冬梅一个冷眼。
“好一阵子没见着妳了,一碰着就有事。”她惹的那些祸,府里上下没人不知晓,尤其上回被二爷扛回府里那件事,更不知是又闯了什么祸惹得二爷那般震怒。
“呃,我……那个——”又不是她故意的,明明是赵子昂答允她,她们不信,她有什么办法。
“真的是二爷答允妳到玉池洗浴的吗?”冬梅诘问。口气很不好,压根儿不相信她。
“当然是真的。”冬梅打开始便不喜欢她,她也不指望冬梅相信她的话。
“妳这么说,我们也不可能去问二爷,可口说无凭,又不能随便放妳进去。”
“就是嘛。冬梅姐说得对。”丫头附和。
哎哎!洗个澡都这么麻烦,风波这么多。
“好吧,我走就是了。”算了,她也懒得争了,再纠缠下去,又惊动其他人,更没意思。
她掉头走开,也懒得再理春桃与冬梅,无精打采地回到北院。不料,赵子昂竟还在院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那张冷肃的脸难得的露出点意外,挑了下眉。
她去了尚不到半炷香的时候,怎么如此快就回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我只是改变主意不想洗了。”
聪明的赵子昂稍微猜想便知是怎么回事。眼色略沉,沉声道:“跟我来吧。”朝外走去。
“等等,二爷——”应如意一急,拉住他手臂。
赵子昂顿一下,才缓缓回头,目光落在她拉住他的手上。应如意尚未察觉有何不对,也没放手,自顾道:
“我改变主意了,不洗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压根儿没进过她的脑袋。
“妳——”赵子昂蹙眉。
终于,应如意头一低,察觉到,放开手道:“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不过,这也没什么——”
“没什么”?男女肌肤相触竟“没什么”?赵子昂眸子一冷,神态冷起来。
“二爷生气了?”瞧他脸色不对,应如意以为又惹到他,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也无意冒犯二爷,只是一时没想到那么多,便拉住了二爷。”
她想的竟是这个?她毫不在意吗?
“我问妳,”赵子昂沉脸问道:“妳皆若这般,随便便拉住陌生汉子吗?”
问得应如意一愣,有点不解。“当然也不是随便,可碰个手也没什么,再说,二爷也不是陌生人,朋友间握手或搂抱什么的很平常。”
赵子昂眸光更冷,甚至多了鄙夷嫌恶。应如意先还纳闷下解,望着他片刻,心头蓦然一闪,霎时恍悟。她竟忘了她是在什么石器时代!
解释不清,她干脆掉头走开。赵子昂一把按住她肩头,将她扳回身。微愠道:“我准许妳离开了吗?”
只许他碰她,就不许她碰他——应如意瞅瞅他按住她肩的手,瞅着他,道:“是是,奴婢太放肆了,是奴婢的错。”
“妳——”这声“奴婢”,不知为何,突然令他觉得刺耳。
他盯着她一会,目光忽然一缩,推开她,掉头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