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于他跟她之间,即使醉眼朦胧,即使心识混沌,即使决定就这么让它过去,他总还记得某个片段、某个瞬间、某个与她交会的叉点。
总是那样。关于他跟她之间,也只能存在过那零碎的片段,像她从前读念过的诗,所有的心事,说与不能说、诉与不能诉,到最后都只剩下一个断句。
“别再喝了,明彦。”“化尔滋”酒保兼老板把‘曼哈顿’顺著台面移递到连明彦面前时,劝著他别再喝酒了。
虽然跟连明彦不能说是熟,但老板夫妇都是学音乐的,这些年来连明彦每次回来都会到店里,多少算认识。
“哪有人像你这样做生意的。卖酒的老板却劝人不要喝酒。”
连明彦笑一下,并没有马上拿起酒,只是看著。
“酒是要高兴快乐心情好时才好喝的。”老板看著他,语带点哲学。
连明彦又笑一下。“我知道。”
“你已经喝了两杯了。”来的客人多兴致很好喝第一杯酒,然后因为情绪好再续一杯。就这样。上次他喝了过三杯,虽然是纯酒兑了许多水,并不是调酒,但他竟醉成那样,还出事不,后来才知道他喝酒前吃了感冒成药。
“我知道。”连明彦再笑一下。
“那就好。”老板点个头,并没有窥探什么的意思。连明彦眼神清明,丝毫没有酒醉的混沌。以他对连明彦不多的认识,连明彦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但酒不是问题,问题是那要喝了过第二杯酒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连明彦看著盛在晶莹杯子里的酒液,也不碰,只是看著,又笑了笑,说:“有人以为鸡尾酒跟果汁差不多。”
老板微微一笑。“这也难怪。本来调制鸡尾酒时就会加许多甜酒,有的还加了果汁。”
“是吗?”连明彦转了转酒杯,虽说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却不是在询问,而像是未尽的意思。
“就算是跟果汁差不多,喝多了还是会醉的。”终于老板挑明。
“不会的。”连明彦摇头,像是在说他不会醉,也像是在说他不会让自己醉。他趴在吧台上,望著那杯还没动过的‘罗哈顿’,手指沿著杯口轻轻打转划著圈,喃喃问:“老板,你觉得这酒有没有心?”
“你说呢?”老板反问。
连明彦抬起身。“应该是没有的吧。”
但酒若无心,不会醉人。或者,酒无心,人有心,所以酒不会醉人,人会自醉……但会醉的原因,或还是因为,酒中虽无心,但杯中有往事……
他又趴在吧台上,视线几乎与杯缘平行,手轻抚著那杯酒,由指间望著杯中那酒心。
“明彦!”门口那边,连明娟气急败坏地走进来。
“是你啊。”连明彦抬头随便望一眼。
“当然是我!”连明娟用力推推他。“你又喝醉了?真是的!你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腿总算好了,也不去做复健,又不练琴,成天就喝酒。你知不知道爸妈有多担心?”
“我没有醉。”
“那些酒醉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醉了!”
连明彦嗤一声,像在笑。连明娟一把抢走他手上的酒,杯里的酒溅了出来,不巧多溅在连明彦手上。
“别再喝了!再这样喝下去,你打算变成废人啊!”
连明彦舌忝舌忝手,舌忝掉手上的酒液,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无所谓。这手早就废了。”
“你的手没事!医生不是说了,你只是腿受了伤,你的手没事的。”
“那么,为什么——”连明彦月兑口大声叫出来,随即顿住,甩了甩头。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去。
“明彦!”连明娟追出去。
但明彦人高腿长,走得很急,简直横冲直撞,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哎!”她气急地发泄一声。过了一会,拿出手机,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深深吸口气,吐出来,才抿抿嘴,按了按手机。
“爸,我是明娟,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门铃响的时候,沈若水刚好准备出门。她以为是班贝,一边开门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手上的资料,低著头说:“不好意思啊,班贝,让你特地过——”不经意抬眼,看清来人,愣了一下。“明娟?你怎么……”
“跟我来!”连明娟劈头就拉著她往外走。
“明娟!等等!那个——我还有……你要带我去哪里?”冷不防被连明娟拉出去,沈若水一时反应不及,有些语无伦次。
“跟我来就是!”连明娟拉著她往路边走去,抿著嘴,有点赌气似,一直将她拉上车。
车上了主干道,往城外开去。沈若水不禁苦笑,说:“明娟,你总得让我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吧?我必须把这些稿件送到班贝那里,她在等著。”
“这四个月你连电话都不打一通,你就让我知道你在哪了吗?”连明娟的口气显得有些不满。
沈若水沉默下来。
“或许你以为无所谓,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连我这个朋友也不告知,也不打算跟我联络了?”
“明娟……”
“不是吗?我们认识这么久,但不管你有什么事,你都不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明娟。”沈若水急急解释,不希望自己的无意伤害到这个朋友。“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又连累到你……”
“因为我妈?”
“毕竟因为我才出了那些事。”并没有正面回答。
车厢里静默片刻,然后连明娟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去找江大哥了。”
沈若水摇摇头,车厢里又静默下来。
她无法放下心,心安理得地去找江潮远。江潮远也明白。半年的时间不算太长吧?等江潮远欧洲巡演回来,只能那样。她只能等待。
“明彦他……还好吧?”等明彦康复,等他没事了,一切如常。
连明娟抿抿嘴,不说话。
“明彦还好吧?他没事了吧?”沈若水又问。
连明娟还是没说话,望著眼前的柏油路。道路似乎无尽地往前延展,一直到天际那边。
车子终于停在一处近海的屋子前。房子离海边有段小距离,但从屋里可以看到一整片辽阔的海;单层的建筑,厨卫俱全;黑自风格,很现代化的设备与装潢。
“这一带住了许多从事音乐艺术工作的人。这里靠海,离城市不远,交通又方便:但环境幽静,近两年许多音乐家跟艺术工作者看上了这里,相继移居到这里来。我爸妈也跟著凑热闹,前一阵子买下了这间房子。”
屋里三间房,主卧室跟客房,另一间装了隔音设备,里头有架钢琴,另一边摆了椅子和架放乐谱的架子。
“这间是我们练习用的琴室。”连明娟忽然压低声音,将沈若水拉到一旁,掩蔽在门窗后。
琴室跟另外两间房设计上稍有不一样,房门上方镂空装了强化透明玻璃;房间则面向海那方,一整片玻璃窗,望出去一大片宽阔的长天连接著不远处的海。
房门半掩著。沈若水这时才注意到屋里传出的断续的、像在呜咽的琴声;里头有个人影,背对著门,面对著窗外的海天,肩上架著琴,一手拿著琴弓,却像在锯木材一样,发出极为碍耳的声音。
“明……”她张了张口,没发出声来。
她看他丢下琴,看著自己的手。那手竟像是在抖;他看著看著,忽然生气地捶打自己的手。
明彦……怎么会这样?
连明彦没注意到屋里有人。他双手抱著头,突然叫喊起来:“为什么?”
沈若水震一下,默默退开。一直退到屋子外,她才开口问:“怎么回事?明彦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连明娟显得很冷静,说:“这个情况是必然的。难怪会如此,都快四个月了,明彦疏于练习太久。”她停一下,又说:“这种情况也不算是不平常的,音乐这回事,停一天就要倒退三天。我们学音乐的,为了保持水准,每天至少要练习好几个小时。明彦停了这几个月,情况自然很不顺。
只不过,明彦心高气傲,受不了,有点自暴自弃。要不是那场车祸——
啊,若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若水没有表示什么,似乎有点迟疑,转眼望了房子一眼,才问道:“明彦的手……”
“明彦的手没事。”
“可是?”
连明娟摆个手,说:“医生说他的手没问题,外伤也都好了,没有后遗症,可能是心理症结。他腿伤早好了,医生建议他回医院做复健,但他既不去医院复健,也不练琴,光只是喝酒,甚至喝醉酒,自暴自弃的,完全变了个人似。阿姨担心他,特地联络了一些音乐界的人,安排明彦演奏会的事,但明彦根本没出现。我阿姨难堪极了。明彦以前遇到这种事,再不情愿,也不会这么无礼。”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