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帕看着那个站在床尾的女人。
他晓得她用英文和那个医生交谈,是为了要让他也听得懂。
或许因为他受了伤,她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还在直升机上时,她亲手拿着小刀,把嵌在他手臂上的子弹挑了出来,优先替他缝合包扎伤口;虽然她动作看似粗鲁,但其实却很小心仔细。
她转过来,看着他,问:“你有意见吗?”
“没有。”他摇头。
“那就让自己休息一下,阿南和我会负责看守,晚点上飞机,我们还需要你。”她转身,顿了一下,又回过头来,问:“你有带护照吗?”他从背包里掏出来。封青岚看着他,所以这男人果然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来找初静了吧?
还说什么初静忘了东西呢,哼,这些爱面子的大男人。
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她没有戳破他之前用的薄弱借口,只是接过护照,掉头离开。
伊拉帕拉回视线,看着眼前躺在床上的小女人。
她依然合着眼,虽然还戴着氧气罩,但已经能自行呼吸,监视她心跳的仪器,也规律的在跳动着。
轻握着她冰冷的手,他深吸了口气。
她瘦了。
才几天,她却整整瘦了一圈,瘦弱得彷佛连呼吸都要耗费她许多力气。
下山时,他就知道他会离开好一阵子,他并没有认为只要他追上来,她就会义无反顾的跟她走,可也没想过会差点再次失去她。
但她仍在呼吸。抚着她纤瘦的手腕,他感觉着她脉搏的跳动,再一次的告诉自己,安神定心。
“你放心,我真的觉得她只是在睡觉。”那个叫曾剑南的医生一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跷起了脚,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挑眉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晃了晃,笑问:“来一颗?”
“不用了,谢谢。”
他婉拒了他的好意,但那始终嘻皮笑脸的医生却没有闭上嘴,反而喀滋喀喳的将苹果给吃得一乾二净,吃完还不忘舌忝了两下手指,然后道:“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你应该趁现在好好睡一觉。”
他看着那家伙,保持着沉默。
阿南两手一摊,“好吧,当我没说,不过这小鲍主家里可是有着会吃人的豺狼虎豹,到时你没力气应付他们,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飞机飞越了世界上最大的海洋。这架飞机,是一位富豪的专属用机,内装豪华,除了有沙发、地毯、电视,还有小酒吧,甚至有着卧室,和一张床,以及绝佳的医疗设备。他认得印在飞机上的标志,那是一间全球知名的企业,企业主在世界各国都有产业,但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这位富豪无偿捐出他科学家妻子研究多年的奈米医疗科技N3,这项科技在过去数年拯救了许多生命,他们不只提供技术,也提供金援,因此这架飞机在世界各国几乎通行无阻。
“耿叔打哪认得蓝斯·巴特?”
上飞机时,他看见阿浪站在一张照片前面,吹了声口哨,问封青岚。
“他以前接过巴特家的案子,救了他女儿一命。”
那解释了这架飞机的出现,无论如何,他都很感激。
在飞行途中,他一路守候在她的病床旁,没有人阻止他,那些红眼的员工,在飞机起飞后,立刻在座位上睡得东倒西歪。
小寐一阵之后,韩武麒打着呵欠,端着一盘飞机餐走了进来。
“嗨。”他把餐点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笑道:“吃点东西吧,巴特家的厨师世界知名,这飞机餐大概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谢谢。”他没有胃口,但仍逼着自己吃了一点。
韩武麒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你的手还好吗?”
“还好。”
“我想,我还没谢谢你救了小静,对吧?”韩朝他伸出手,微笑道:“谢谢你救了她。”
他看着眼前男人的手,眼里浮现一抹无法言喻的情绪。好半晌,他才嘎声开口:“你用不着谢我,我救她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
韩武麒笑了笑,“我知道,但我还是得谢谢你,免得被我老婆骂我没礼貌,你知道,她很凶恶的。”
这句,让他忍不住扬了下嘴角。
他握住了那男人的手,算是接受了他的致谢,然后停了一下,诚恳的补充:“她其实人不错。”
“没错,不过幸好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韩武麒咧嘴一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掏出一张名片给他,“这是我的名片,你以后若有任何需要,欢迎随时打这支电话。”
他接过名片,却在这时,感觉到握在手中的小手微微动了一下。
他猛然转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张开了眼,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的确张开了眼。
“嘿……”他凑上前,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她张开嘴,声音却十分微弱。他听不清楚,凑得更近。她看着他,再次张嘴开口,这次声音大了些,连站在他身后的韩武麒都听到了。
她问了一个问题,很简单的问题,那是一句中文,他无法听懂所有的单字,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一定是听错了。
所以,他回头看向韩武麒,嘎声问道:“她说什么?”
韩武麒直视着他,脸色有点古怪,才道:“你是谁?”
“什么?”伊拉帕喉头一紧。
韩武麒看着他从小就把她当妹妹的女人,再抬头看他,这才解释道:“她说,我的意思是,她刚刚那句话,是在问,你是谁?”
他猛然一僵,霍地回首看着她。
她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他吓到似的,还试图抽回手。
伊拉帕不敢相信,但她一脸不认识他的模样,他看得出她眼里的害怕。
“初静?”韩武麒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来和她说了两句话。
她摇了摇头,再点点头,喘了一口气,才虚弱的道:“武哥。”
那个男人抬起头,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开口。“她记得我,但……”他没有把话说完,可伊拉帕知道后面那句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那个女人,只觉得像是被人浇了桶冷水。
她记得韩武麒,但她不记得他。
一瞬间,心口紧抽,传来剧痛。
他凝望着那个畏惧他的女人,耳中嗡嗡作响。
当她再次试图抽手时,他松开了那只小手。
她很害怕。
怕他。
小手从他手中滑开,远离,彷佛也带走了他所能呼吸的空气。
他抬眼,看见她垂下眼帘,恍若不敢再多看他这张丑陋的脸孔一眼。
她不认得他,她把他忘了。
韩武麒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回答着韩的问题,可不曾再转头看他。看着那个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涯的女人,忽然间,他无法再在这里多待一秒,他没有办法呼吸。毫无预警的,他站起身,掉头离开。
伊拉帕。
从冰冷的黑暗中醒来,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有那么一秒,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个房间,不是他家,也不是那个白色的房间。
周遭有着一种不明的嗡嗡声,她慢了半拍,才想起那是飞机引擎的运转声。
然后她看见武哥坐在伊拉帕身边,和他说话。
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语言,但这时间长得足以让她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应该吧?
是他找来了武哥吗?他们救了她?
她的手被他温热的大手握着,她感觉得到那上头每一个粗糙的老茧。
但莫名的不安,还是盘旋在心头,让她忍不住想吸引他的注意。毕竟,如果他真的是梦,怎么办?她动了动手指,他几乎立刻有了反应。“嘿……”看见她张开了眼,他立刻转过头来,俯身凑上前。他的触碰是如此小心,温柔的抚着她的脸。
看着他眼里的关心,她心口一紧。
不是梦吗?果然……不是梦?
他救了她。葵#花@宝¥殿&制×作
认知道这个事实,一股无以名之的欢欣充满她的全身,她喘了口气,几乎要哭了出来,正当她想握紧他的手时,约翰·麦德罗邪恶的脸孔蓦然在脑海里浮现。
她吓得想缩回手,男人的威胁跳进脑海。
妳和我是一样的,我的身体、妳的身体,都是人为的、不自然的,对他们来说都是异类,如果我是恶魔,那妳也是!
她不是!
电光石火间,冰冷的恐惧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不是,但那个男人是,麦德罗是。
伊拉帕来了,他找到了她。可一切都没改变,即便他来了,像个斩妖伏魔的白马王子拯救了她,她依然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不可能有着像童话一般,幸福快乐的结局。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心头抽疼。
现在还来得及,她想保护他,她要保护他!
之前她曾怀疑,他若真的开口要求,她能不能狠下心,现在,她知道了。
所以,她吸了口气,看着他开口问了那个问题。
她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疑惑,看见他在问了武哥之后,疑惑转为震惊。
她回答着武哥的问题,然后狠着心,抽回了手,看着他脸上的伤,在眼底摆上恐惧。
他的表情在瞬间冻结,彷佛她在他心头上插了一刀。
她在伤害他,她知道,她可以从他眼里,从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览无遗。
她很清楚,要怎样才能让他放弃。
他的痛,教她不忍卒睹。初静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让自己面对武哥,专心回答武哥提出的问题。
他一直沉默的坐在那里,像个雕像一样的僵在原地,就算不看他,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到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伤痛。那就像把烈火,烧灼着她,让她泣然yu泣。就在她快受不了时,他终于起身离开。
当他无声关上门时,她白着脸,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是对的,武哥简单告诉了她事情的经过。
麦德罗还活着,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她告诉自己。
长痛不如短痛,他越早死心,对他越好。
疲倦的闭上眼,她抬手遮住夺眶的泪。
对他来说,她只是个天上掉下来的过客,他会关心她是很正常的,但她现在安全了。
而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离开山上,不再隐居。
她也不可能,把麦德罗这个天大的麻烦牵扯进他的生活里。
这是最好的。
最好的。
可无论她在心底重复几遍,心依然好痛好痛,痛得她几乎无法忍受。
蓦地,门再次被人打开。一瞬间,她以为他回来了;一瞬间,雀跃和痛苦一并涌上心头。只是进来的不是他,而是阿南。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对那个男人做了最不该做的事,她比谁都还要了解,他有多在乎他脸上的伤疤,她怎么会以为他会再次进门,让她羞辱?
热泪,潸然而下。
“嘿,小鲍主,怎么啦?”阿南走到床边,一坐下。
“没……”她摇了摇头,带着泪眼,扯出微笑,粉唇轻颤的道:“只是……我只是累了……好多事……想不起来……”
“没关系,累了就再睡吧。”阿南嘻皮笑脸的道:“放心,没事的,妳别担心,遭受过度惊吓时,短暂的失忆是正常的,等妳休息一阵子就会好了。”
“嗯……”她点头。
“我们不吵妳了,有事情,按床头的按钮,我就会立刻过来,OK?”
她再次点头。
阿南和武哥走了出去,她则将被子拉到了头上,蜷缩在床上,环抱着自己,咬着唇。
黑暗中,只有麦德罗偏激的宣告,在她耳边回响。妳和我是一样的……一样的……滚烫的热泪,潸然滑落,再也无法抑止。
她闭上了眼,在被窝里,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