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深深。
他坐在床沿,以双手摩擦着自己粗糙的脸。
这些年,他还以为他的良心早被狗吃了,谁知原来竟有剩。
轻扯着嘴角,他无声苦笑。
抬起头来,他看着和她房间相连的墙。
这些天,他明的、暗的观察着她。
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似冷漠,也不太亲近人,还用着几近铁腕般的方式在管理应天堂,但她却意外的有颗柔软的心。
她每日清晨,天未大亮,就会带着蓝蓝出门去。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去见那位行踪不明的少爷,但她只是在附近走着,东绕西转的,然后又两手空空的回来,他一度以为自己跟踪她被发现,可没多久,他便察觉她出门不是为别的,她和人们说她是去散步,只是四处走走,借着清晨凉爽的晨风,醒醒脑。
但她不是。
她是去看每家每户的情况,特意去看。
看谁没出来打鱼,看谁没起床耕田,看谁没修整屋子,看谁家没有炊烟。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注意着一切,关照着药堂里的人。
她认得所有出入宋家的每一个人物,甚至晓得对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谁家的孩子还病着,晓得哪户的米缸快见底,她清楚哪个人的屋顶在漏水,明了究竟有谁需要帮助。
她从不对他们嘘寒问暖,可她总是先一步注意到人们的需求,她派人送药,给人工作,找人帮忙修屋。
她不常笑,但她的心软得像块女敕豆腐。
他不认为她真的和那件事情有关,可却也不能否认她有可能会帮助她的救命恩人。
那个失踪的宋应天,真的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懊死!
有些着恼的耙着黑发,他一手巴着头,一手抚着整天都在隐隐作痛的腰伤,往后仰躺,倒在床榻上。
或许,他应该要退出这件案子,他通常可以让自己置身事外,但这次他很显然失去了应有的客观。
他总是很好奇,可好奇心向来会杀死猫。
一直以来,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够小心,总有一天会因为这样而倒大楣。
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每个人都会说谎,他不可能得到每一件问题的答案,他应该要记取教训快点月兑身,他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而那个女人,她那双含泪又无助的眼……
老天,即便是现在,他还能清楚看见,她那脆弱得教人心疼的表情。
我会保护你。
狈屎,他从来不曾真正保护过任何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很会说谎,十分擅长。
为了和人套话,他说过的谎言足以堆积成山、汇聚成河,如果真有拔舌地狱,那给他上万条舌头都不够那些夜叉鬼差拔。
可天知道,这次不是,他说了,才发现自己是真心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他想宰掉任何敢动她一根汗毛的人。
一瞬间,他有种立刻起身逃走……不,离开的冲动。
他不缺钱,至少现在不缺。
前几回他领到的钱,够他用上好一阵子,到处游山玩水。
他可以走出去,找到那些人,告诉他们,他不干了,然后他就可以转身离开,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就这么简单。
他霍地坐起身,低低再咒骂一声。
他娘的,他的腰在痛,头在痛,全身上下都在痛。
他需要酒,非常需要。
可她不喜欢酒,她不喜欢酒鬼。
狈屎,他管她喜不喜欢什么,他真的应该就这样走出去。
没错,真的应该。
深吸口气,他抛下那没来由的罪恶感,起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他会去找壶酒止痛,然后离开这里,去过他逍遥又快活的日子。
天一亮了。
她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意外的入了梦乡。
再醒来,阳光已透窗而进。
她起身梳洗,穿上外衣,将长发挽成简易的髻,再戴上帷帽,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棒壁的房门紧闭,没有传来一丝声息。
她停在他门前,半晌,才有勇气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她再试一次,还是一样。
白露稍稍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准备好该如何面对他,但显然这只是她另一个自以为是。
她转过身,打算先下楼去吃点东西再说。
行过廊,她下了楼,谁知却一眼瞧见,他已坐在那靠窗的桌。
不由自主的,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那乌黑茂盛的发如野草一般强韧,高壮的身躯就像座小山一般,挡住了快半个窗景。
明明,还隔着大半个饭厅。
心跳,不知怎,跳快了些许。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注视,他转过头来看着她,他的脸背着光,她看不太清,然后下一剎,她看见他拉开了嘴角,露出了白牙。
那是抹笑。
不由自主的,她举步下了楼,来到他身前。
“早。”他看着她说,替她从筷筒里拿了双竹筷,放在桌上,靠窗的那边:“坐啊。”
那儿,背对着窗,客栈外的人们,瞧不见她的脸。
她走过去坐下,还未出声,已听他扬声和小二哥点了菜。
“小二,来碗豆浆,再加一笼汤包!”
“得,马上到!”
才坐下,她就嗅到了那丝酒臭,原以为是隔桌的人叫了酒,但大清早的,没人桌上真的摆上了一壶酒。
她抬眼朝他看去,那男人嚼着油条,喝着豆浆,笑看着她,瞧着和前些天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只有那双眼,布满了血丝。
她盯着他,要自已忍住,别多说什么,但是当小二哥咚的一声将豆浆和小笼包放上桌时,她终于还是月兑了口。
“你喝了酒?”
“我腰痛。”
“余大夫给你的丸丹就有止痛的效果。”
“那没有用。”
她拧起了眉,抿唇不语。
见她沉默,他瞧她一眼,她已垂下了眼,小手握着小二哥特别为她附上的调羹,却没有喝。
晨光下,她眼帘低垂,素白的小脸看起来更加如冰似雪,无形的紧张,从她身上扩散开来。
知她不信,他喝了口豆浆,方解释道:“几年前,我被人刑求,对方为了套话,以大量毒酒将我强灌,虽然侥幸不死,但所有的止痛丹药对我都失去了效用。”
她一怔,抬眼。
他轻哼一声,自嘲的苦笑着道:“讽刺的是,从此之后,只有酒能令我的痛觉有暂时麻痹的效果。”
瞧着他满布血丝的眼,和那抹苦涩的笑,她一时无语。
他收回视线,将油条浸到豆浆里,再放入嘴里咀嚼。
客栈里,人声鼎沸,过往商旅们来来去去。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酒喝多了,会伤肝。”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的说。
这一句,让她心口蓦然紧缩。
那一剎,晓得他真的知道,但太痛了,不得不喝,他只能在剧痛与伤肝之间做选择。难怪他刚被救起来那几日,会高烧不退,因为那些她喂他的止痛丹药,都没有效。
所以,他才要喝酒,喝酒麻痹难忍的痛。
“你放心,我没有醉,我很难喝醉,今天不需要驾车我才喝的,明日要回去时,我不会再喝。”
她知道他没醉,虽然身有酒臭,但他的手很稳。
看着那个大口大口的喝着豆浆,吃着烧饼油条的男人,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以酒止痛,只会越喝越多,终有一日,不是酒会先对他无效,便是他会先因酗酒而死。
但她想,他显然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他不需要她再提醒他。
“或许今天,你应该在客栈里休息。”她提议:“我可以请掌柜找个丫头陪我。”
“在他们忙得快哭爹喊娘,恨不得能多生两只手的这时候?”他挑眉,好笑的指着身边汹涌的人潮问。
她知道他说的对,这几日是客栈每月最忙的时候,非但住房间间客满,就连这楼下的馆子,也少有空位,每一张桌子,几乎是只要有人起来,便立刻有人跟着坐下。这还是区为现在还早,若再晚点,和生人并桌一起更是常事,只要还能挪腾出个位子来吃个饭、歇歇腿,没人会在乎那位子有多小,当然客栈的人更是忙得快翻天了。
她自己空不出人手,怎能要人多腾个丫头来帮她?
他笑看着她,道:“算了,放心,我好得很,只是走走路而已,碍不上什么事的。”
若不是她的毛病,她一人就能出门去。
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在这人潮汹涌的地方,她是不可能孤身一人踏出客栈的大门的。
瞧着那双眼满布血丝,嘴角却噙着笑的男人。
我会保护你。
昨夜他的承诺,蓦然浮现心头。
相信我。
一时间,心又轻颤。
她不想欠他,可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低下头来,喝她自己的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