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了眼那打打闹闹的王家夫妇,他噙着笑,随口提议道:“看来,我们是不需要继续待在这里了,容我和蓝蓝陪白露姑娘您回去吧?”
她又迟疑了一下,他以为她会反对。
打从他可以下床四处走动之后,她总是离他离得大老远,只要他试图靠近,她就会不着痕迹的后退,然后转身离开;只有少数几次,她恼了,或正在忙,才会忘记要闪避他的接近。
可半晌后,她点了点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没有拒绝,只转身走回宋家。
好现象。
他勾起嘴角,快步跟上。
“你怎知我身上有带辣粉?”她问。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只知你腰上随时带着药袋,总该是有类似的东西吧。”他笑着说。
“你来之前,就知蓝蓝是冤枉的?”踏入屋前小径时,她开口问。
“不,但我怀疑。”他陪在她身边,转过成排防风的竹林,走上田埂。“就像你说的,它真的很老了。再且,野兽只为需要才狩猎,只有人类才会在吃饱后,还去玩弄猎物。而就我所知,你们确实将它喂得很饱。”
“所以你才要大梁去找猪皮来?”她再问。
“对。”他点头承认。
这男人不是普通人,他看似寻常大汉,却聪明得有些吓人。
一般人是不会想到这点的,更遑论想到办法去证实了。
说实话,这真的让她对这姓苏的有些刮目相看。
“谢谢你帮蓝蓝说话。”
“不——不客气——哈啾!你也救了我一命啊!”他说着,吸着鼻子,又吸着鼻子,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喷嚏打得太用力,扯痛了腰伤。他脸孔扭曲,一边捣着腰伤,一边拿起陶瓮,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药酒味顿时扑鼻而来。
她瞅着他,倒没阻止,只再道:“今儿个早上,春铃同我说,少爷屋里的药酒被偷了。”
“唉,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厚着脸皮,笑咪咪的再喝了一口:“我是用借的,不是用偷的,我写了借条放你家少爷桌上了。”
“那酒,他酿五年了。”她再道。
“是吗?”他眼也不眨一下,赞叹的说:“难怪如此醇厚,改明儿应该叫他多酿个几坛才是。”
“你难道不晓得,不告而取是谓偷吗?”
“我知道啊,所以我写了字条和他借啦。”
“少爷现在人不在。”她提醒他。
他停下脚步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看着她,莞尔挑眉问:“说真的,你真的觉得你家少爷会介意吗?如果他现在人在这里,他会抓我报官吗?”
看来奢望他会羞愧,实在是她的错。
她瞅着这不要脸的男人,老实回道:“不会。”
“那不就得了。”他双手一摊,露出无赖的笑脸。
“但那不代表,你的行为就是对的。况且,你腰侧有外伤,不能喝酒。”她同他漫步在湖畔,开口提醒。
他咧咧嘴,不在乎的说:“我需要它止痛。”
“酒只会让伤口更难愈合。”
“我知道。”他坦白的看着她,重申道:“但我真的需要——哈——哈啾——需要它止痛。”
他说着又再打了个喷嚏,一边死命揉着鼻子,像是试图将剩余的辣椒粉末给揉出来。
她看不过去,掏出了手绢递给他。
他愣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只笑了笑接过手,拿手绢捣着鼻子,继续举步往前行。
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边。
她很少和人靠得这么近走路,那让她有些紧张,但蓝蓝就在身边,她的紧张真的很不必要。
深吸了口气,她平复心绪,然后不由自主的偷偷多看了他两眼。
这男人是个怪人,一开始她原以为他是什么绿林大盗,但有他这样头脑的人,不会沦落到那样落魄的景况,现在世道很好,就算不想种田打猎,随便做点什么小生意,也可以过着还不错的日子。
很少有人会傻到在这时节和官府为敌,而他不是傻的,绝对不傻。
但她也不认为,普通的官爷会有他身上那样的伤疤。
他的身材十分高壮,浓厚的黑发强壮又坚韧,醒来后,他就拿皮绳随意绑起,但常常不到中午,那些强壮的黑发就从皮绳中挣月兑了出来,东翘西翘的,翘得比蓝蓝的皮毛还乱,让她总是忍不住想提醒他重新绑好。
可他的模样如何,真的不关她的事,所以她努力忍住了。
虽然觉得他那样子很碍眼,她至今不曾多嘴多舌。
他又拔开陶瓮的塞子,灌了一口酒。
这个行为,让她有些不安,未想,话已出口。
“我希望你不是个酒鬼。”
话一出口,就吓到了她自己,这句话真的很不礼貌,她很少这样。
可这男人听了,却一点也不介意,只朝她眨了眨明亮的黑眼,笑道:“放心,我从来没醉倒过。”
这并没有办法安她的心,但除了晚上把房门闩紧一点,她似乎也不能如何。
他是个客人。
她注意到他拿瓮的手背,又黑又粗,几乎和皮革一样。她也清楚他的手掌内侧满布厚茧,来这里之前,这男人做的显然是劳动的工作,或许是打铁的?但更可能是拿剑的。
或者都不是,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她不喜欢不知道对方的来历,眼前这个男人,让她非常困扰。
他说的是通用全国的官话,穿的是一般的汉服,可他的皮肤太黑了,不像一般江南人士,她怀疑他是北方人,抑或南方广府那儿跑远洋货船的人,但他说话没有特别的口音,她听不出来他是打哪来的。
除了他姓苏,是少爷的朋友,关于眼前这个家伙,她所知的真的不多。
天知道,她甚至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
莫名的焦躁,在心中堆积,瞧着他脸上的笑容,她忍不住再问。
“苏爷,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大名是?”
他微微僵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
瞧他那反应,那一剎,她清楚他确实打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名字,她垂下眼,佯装无意,轻声道:“抱歉,白露逾距了,苏爷当没听见吧。”
“不,呃……你没……”他吸了吸鼻子,咳了两声,然后咕哝了一句。
她没听清楚,忍不住问。
“你什么?”
“我叫苏……”他隔着手绢,张嘴又说。
他的尾音又弱掉了,但这一次她听清楚了,却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迟疑的看着他。
“你是说……小妹吗?”
他盯着头顶上的蓝天看,没有任何的表示。
“你叫苏小妹?”她轻声再问。
这一次,他叹了口气,然后一脸无奈的转头看着她,好气又好笑的解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个字,不是妹妹的那个妹,我不是老么,也不是姑娘,那字是鬼魅的魅,魑魅魍魉的那个魅。”
她眨了眨眼,慢慢的重复。
“苏小魅?”
“对。”他看着她点头苦笑,“别写错了,拜托。”
霎时间,她眼里浮现了些什么,然后那个什么,扩散了开来,染上了她的嘴角,融化了她冰雪一般的素颜。
她笑了。
他看得呆了一呆。
但他的呆愣,让她察觉自己做了什么,如来时般突然,那春花一般的笑颜飞逝,转瞬无踪。
“我不会写错的。”
像是为了要逃避他的视线,她匆匆转身,谁知转得太急,脚下一滑,差点掉进田里。
“小心。”
他伸手试图协助她,可指尖在触碰到她手臂的那瞬间,她却像是被烫着一般跳开,轻呼出声。
“不要——”
那声拒绝,让他一怔,但他依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带入怀中稳住。
她很小只,南方的姑娘都很小只,她的头顶只到他下巴,娇小的身躯柔软又温热,一点也不像冰山,他一只手就能环住她的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甘甜味,像是花香,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那是哪种花。
有那么一剎,他有些迷惑,忍不住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想起那是什么样的花。
然后他感觉到她在发抖,微微的,战栗着。
她正伸手在推他,推他的胸膛。
“放开我……”她低垂着螓首,没有看他,向来轻软的声音微紧,有些沙哑:“拜托……”
“抱歉,我不是——”他飞快松开了手。
一得到自由,她立刻往后退开好几步,一张小脸,白如纸。
懊死,他吓到她了。
他不禁往前一步,试图解释,但他才动,她立刻就往后再退。
他愣了一愣,不由再进一步,可她却又跟着再退了一步,他这才赶紧停下,摊开手道:“别紧张,我没恶意,你刚快跌倒了,我只是怕你掉到田里。”
“我……我知道。”她依然垂着眼,防卫似的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他可以看见,眼前的女人血色尽失,连粉唇都失去了颜色。
尴尬,顿时充塞在两人之间,但她没有让它持续太久,很快就开口道:“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苏爷你慢走。”
说完,她便召了蓝蓝一起,匆匆转身快步离去。
瞧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有些困惑,在他印象中,她并不是那种胆小羞怯的姑娘。
她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过他呢,当然那是为了救他啦,可如若是一般胆小的女子,怎做得出那种行为?一个敢与虎为伍的女子,怎可能是胆小的?
没错,他是不该闻她,但他并没有强将她留在怀中太久,不是吗?
她怎会只因为他伸手救她免于摔倒就吓成这样?
宋家的三姑六婆曾说她怕男人,他原以为那只是她们避免他接近她的借口。
直到现在。
他认得恐惧的滋味。
在那一瞬间,为了某种原因,她很害怕,非常恐惧。
她没有在呼吸。
当他环住她的腰时,她屏住了气息,没有呼吸,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那是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才会有的反应,但她没有理由怕他,她前一刻还忍不住对他笑了一笑呢。
所以,她不是在怕他,可她在害怕什么……
难道,真是男人?
但宋家来去的男人如此多——
他的思绪猛的一顿,飞快回想过去几天所见所闻,宋家来去的男人是很多,但那些人,确实只要是男的,从来不曾有人靠近她。
三步。
他原以为是三姑六婆的玩笑,或者是因为蓝蓝,但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没男人靠近她三步之内,而且只要有机会,她几乎到哪都会带着蓝蓝,她知道人们会因为那头野兽,自动退得大老远。
那头虎,是她的护身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拧眉。
可她模了他,他记得,在他昏迷病重的时候。
他记得她照顾他,几乎擦遍他全身上下,人们也再三和他聊起他落水时,她是如何救了他。
饼去几天,他更见过她帮着照顾医药堂里那些前来求诊的患者。
所以,显然她不是不喜欢男人。
他抬起眼,瞧着前方那带着那头猛虎,已经走得老远的身影,领悟到一件事。
她没有不喜欢男人,只要是躺着的病患,她都不介意,但站着的不行。
除了小孩与女人,她只接近那些老的、小的、病弱的异性。
她不接近站着的、健康的男人。
她不是怕他,她是畏惧他们全部,所有强壮得足以伤害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