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远趴跪在岸边呛咳着,将胸月复中的水都咳了出来,然后他抬起了头,看着那个申请体壮的男人。
原以为,方才那只是他的幻觉,可再抬眼,那男人仍是同一张脸,如十年前一般,方的脸、挺的鼻、浓的眉,还有那一双像看透一切的黑眼。
“我……死了吗?”他出气多、入气少的问。
“没有。”男人将鬼头大刀插在腰上,双脚分立。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他喘着气,站起身来,全身冷得只打颤。
“没有。”男人简短的道。
易远难掩心中吃惊,恼怒的问:“你怎么……你没死……怎扔下了冬冬?”
男人眉也没抬,只道:“你承诺了你会照顾她,你不会吗?”
“我当然会!”懒得和这王八蛋争执,他心急冬冬的下落,只再问:“这是哪里?”
“鬼岛。”
想起冬冬就在鬼岛上,他瞬间忘了这男人早该死去的谜团,即便浑身仍因冷而颤抖,他依然转过身,跌跌撞撞的往林子里冲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往这里走。”
男人无视宋应天所布阵法,带着他熟门熟路的飞奔过森林,没两下子就带他到了岛上的屋子。
可那屋上的天空,乌云成漩涡一般在旋转着,狂风大作,闪电霹雳作响。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冲出了大门,朝他们跑来,她脸色如雪一般白,伸手抓住那男人的手,道:“雷风,冬冬的封印被解开了——”
男人立刻转向他,交代:“我送你回去,你必须将她重新封印起来,别让她听到那些声音,你懂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去找她?你怎能扔下她一个?!”他愤怒的质问那家伙。
“别怪他,那不是他的错,他并不想扔下冬冬,他只是为了我,我们是不得已的。”女人含泪解释道:“我是洞庭龙君之女,可冬冬不一样,她爹是人,她只有一半龙族的血,能生活在人间,可我若带着她,她就只能终生待在这里,不能成人。”
易远闻言一震,转头看向那女人,却见她的眉目,看来和冬冬好像。
忽然间,他领悟过来,知道这女人竟是冬冬早已死去的娘,而且还是……还是洞庭的龙女?
他震慑不已,一时反应不过来,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
“我们只想她好好过这一生,平平顺顺的过这一世,不用同我一样,不需如我一般。”女人含泪紧抓着他的手,道:“她若知道了她的真名,便再也无法当人,你懂吗?别让她听见。”
她话至此,雷风已抽出银刀,当空划下一刀。
他大刀所至,划破了什么也没有的半空,教那儿无端裂开一道银色的光芒。
“别告诉她我们还活着。”男人抓着他,将他推到了那银光前,警告他。
“可是——”
“她若知道,必会想来找,要来见,可这非人界,她若来了就再回不去了。你同她好好过,好好的过你们的日子就好。”
他还想争辩,却再次被打断。
“易远,你起楼了吗?”男人问。
“起了。”他拧眉,挺直了脊背,道:“早起了。”
“很好。”男人扬起了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跟着伸手一推,将他推到了银光之中。
他回首,只看见那男人拥着那个女人,站在银光之外。
“冬冬就拜托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下一瞬间,他就摔跌在狂风暴雨之中。
再抬首,那一对男女已消失无踪,而眼前的主屋却同方才不同,它的屋墙已倒、屋瓦已掀,只剩架高的地板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而前方阿澪所在,有金光围绕,毁坏的墙板、屋瓦都绕着他俩旋转,可他看见了,看见那个千年的巫女,看见了在她身前,背对着他的冬冬。
她的发正由黑转白,可那是她,他知道,他认得她的背影,认得她穿着的衣。
想也没想,他爬站起身,冲了过去,结出那个他根本从来不知作用,宋应天却坚决叫他背诵练习到滚瓜烂熟的法印。
刹那间,掌心冒出白光,打印在她耳上。
可那引法太弱,不扎实,需要时间完全成形。
他捂住了她的耳,贴在她耳上,出声要求。
“别听,不要听。”
那低沉的嗓音,冬冬从来不曾听过。
可当他开口,她浑身一震,忽然间,回到身后的男人是他。
那双手好热、好烫,压着她的耳,可她仍然听见,听见他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盖过了原本那些呼唤着她的声音。
冬冬气一窒,只觉心头头狂跳,她不敢相信,无法置信,他竟在这里,在这里。可她好希望真是他,多希望真是他。
一瞬间,想转身,却又因自身的模样,而不敢动,怕吓到了他,惊到了他,怕从他眼中,看见厌憎与恐惧。
然后,他张开嘴,呼唤着她的名。
“冬冬。”易远全身湿透的捂着她的耳,不让她听,那个属于她的名,那个和她有关的秘密。“是我,阿远,你听我就好,只听我就好。”
龙女之女。
谁能相信这荒谬的一切?
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看见她那早该死去的双亲,更硬生生从另一个鬼岛被推到这里。
眼前这狂风暴雨,围绕她身旁的金光,她雪白的头发,在肤下浮现的白鳞,都教他心惊、让他胆寒。
“别听,别听那些声音。”他哑声道:“不要听。”
“我……”她抖颤着,哑声否认:“我不是……我不是东东……你认错人了……”
她哽咽的否认,教他心软。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知道她在意什么。
“你是,”易远捂着她的耳,告诉她:“我知道你是,你是我的妻,无论你边城什么样子,我都认得你。”
泪水一再奔流,无法遏止。
冬冬能感觉到他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她,感觉到他冰冷胸膛的战栗。
“我已经……已经不是了……你还……还不懂吗?”她闭上了眼,痛楚满溢心胸,哭着说:“再也不是了……”
“你是。”他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你想,你就是。我已将你的耳再封起,你别去听那些声音,你当冬冬就好,当我的冬冬就好,我不在乎你听不到声音,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易远的妻,生如此,死亦然。”
他的话,如此坚定,钻耳入心,深深烙印。
冬冬抬手覆着他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心慌意乱的喘着气说:“可城里的大火、纸坊,你会失去一切的——”
“不,我不会,我还有你,还有你……”他心头紧缩着,哑声匆匆道:“若火灭不了,那是命。烧光了,再重建就好。没钱了,再赚就好,我不需要那你换那些东西,绝不拿你换任何东西!”
那一字一句,都教心震撼,让泪泉涌。
他暗哑的道:“我们说好了,生一起、死一块,你听不见,就让我当你的耳;你要看不见,我就当你的眼;若你说不话,我会当你的嘴。请你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别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恳求,如此真切,那般渴望。
她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他急促的心跳,他害怕失去她而起的战栗。
还以为,他对她只是喜欢,不像她如此用情,不同她这般爱恋,谁知道他对她,竟然有这般动人的情意。
“即便我……”她压着他的大手,哽咽的问:“不是人?”
“我爱你。”
这一句,教她浑身一颤。
“很爱你,就算你做了鬼,我也同你一道。”
这男人的情意,教她泪流不止,一颗心又痛又暖。
他告诉她,问:“你同我一起,携手白头,好不好?”
“好……”她点头,哭着也笑着,说:“好。”
蓦地,像是察觉了她的心意,她耳旁的六角冰花封印瞬间大放光芒。
白逛乍显,照亮了一切,让所有的风雨都变缓。
彬地等待的金色人影骚动着,但全在那瞬间,被那道白光弹了出去,随着那道光芒,风停雨停,所有的屋瓦、木板、瓦片,全都从空中落下,掉了一地。
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
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捂在她耳上的大手,已经挪开,双双改握着她的肩头,将她转了过去。
可她的发还是白的,手上仍有浮鳞隐隐。
心,微凉,还怕他会被吓着,她不禁反射性的抬起小手,慌忙遮住他的双眼。
“别……你别看……别看我……”
易远握住她的小手,缓缓将其挪开。
冬冬想抽手,想转开,可两手却被她握住,她慌乱之下,只能匆匆低下了头。
可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她的下巴,半强迫的要她抬起头来。
她不得已,终于抬眼,只见她黑眸深深的瞧着她,大手抚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唇,然后他俯身垂首,吻了她。
冬冬抽了口气,微颤。
他的味道,如此熟悉,那股温热,教全身都热也暖。
盈眶的泪,又满溢,滑落一滴。
他吻去那滴泪,放退开,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张嘴道:“冬冬,我不在乎你是何模样,我爱你,就算你永远都是这般,我也依然爱你。”
然后他吻她,再吻她,直到冬冬再压不住满心的情意,又哭又笑的,伸出双手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