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就是立冬。
这一天,天气虽好,可风却更冷了,但他仍在活动筋骨之后,出了一身汗。
当易远把砍好的柴火搬进厨房时,看见那个名为阿澪的姑娘坐在朝外的边廊上,她依然还是一身的黑,那件黑衣不知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如风似水般的裹着那弹着琴的女人,只露出了白皙的果足,和同样洁白且小巧的手。
她没弹曲子,就只零星的拨着几个音。
他再一细看,才发现那琴不知何时断了条弦。
那么多年来,这女人的模样就没变过,她没成熟一些,没老上一点,看来仍如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初见她时,他与冬冬的年岁可是比她小很多的,可如今就连冬冬瞧来也比她打上一些。
阿澪脾气喜怒无常,眉宇间总带着莫名邪气,即便受了伤,也很快就会好,那伤愈的速度之快,非比寻常。
他刚开始来岛上时,苏小魅就告诉他,阿澪能操纵飞禽走兽,还会使幻术,能读心,要他没事别靠这女人太近。
当年他以为那是苏小魅蒙他的,可有一回,他却见她再次试图走出岛上的森林时,整个人漂浮在空中,那停留的时间太久,绝非什么绝顶的轻功。
打那回之后,他就怀疑,阿澪根本就不是人。
这猜测在别的地方或许离谱,可若在鬼岛上,同宋应天搭上了关系,就什么也不奇怪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宋应天才把她拘在这岛上,终年不让她出岛。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女人抬起了眼,朝他看来。
黑色的眼,透出妖异的光芒,冷的像冰。
就在这时,冬冬推开了拉门,端着一碗豆腐脑出来。
刹那间,一颗心提了起来。
他不喜欢阿澪,打第一眼瞧见她,他就不喜欢这女人,更不喜欢冬冬靠她太近,他依然记得当年她试图伤害冬冬的举动。
不由自主的,他举步欲上前,却被拍住了肩。
他回首,只见苏小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道:“她不会伤害她的。”
“你怎知?”
“因为宋应天不准。”苏小魅噙着笑,说:“而且她很无聊,冬冬做的东西又很好吃,还不用她威逼利诱,就会同她说外头发生的事。”
易远一愣,回头看去,只见阿澪对她不理不睬,可冬冬仍是将那碗豆腐脑搁到了她身边,坐在她身边张嘴说了些什么。
阿澪也没瞧她一眼,就只是搁下了琴,端起了那碗豆腐脑,靠着廊柱子,一语不发,慢吞吞的吃着。
“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苏小魅瞧着他,说:“可冬冬喜欢。”
他知道,他看得出来。
他很难理解,冬冬怎么会喜欢那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阿澪,但冬冬看来真的很喜欢她。
他仍是有些不安,但他没让自己真的走过去,就只在旁注意着。
结果那女人还真没对冬冬怎么样,只偶尔会冷冷的回个一两句话,可冬冬一点也不介意。
然后,他注意到,当冬冬没瞧着阿澪时,那女人看着冬冬,脸上浮现某种复杂的表情,那双黑眸甚至感觉不再那般冰冷妖异。
可那神情一闪而逝,很快就被她自己抹去,毫无预警的,她站了起来,扔下了那断了弦的琴不管,转身掉头离去。
冬冬有些愕然,却也没追上去,像是早已习惯了阿澪的行为,只替她收拾了琴和吃完的汤碗。
他上前帮她,冬冬看见他,露出微笑。
“那女人脾气这么差。”他瞧着好脾气的她,忍不住说:“你下回别再搭理她了。”
“阿澪其实人很好的。”冬冬一怔,忍不住替她辩解,“上回有只鸟儿受了伤,折了翅膀,她还救了它呢。”
“是吗?”他微愣。
“嗯。”冬冬瞧着他,说:“小时候,有次我衣服破了,随便拿针线缝上了,丑的要命。阿澪瞧不过去,就帮我把线拆了,教我如何缝纳衣服,她的针线活又好又快,比城里的秀娘还好呢。”
“是她教你针线活的?”
“嗯。”冬冬点点头。“白露本要教我如何纳衣的,可她太忙了,后来是阿澪教我如何纳的衣。”
他到真没想过,原来那女人也有这一面。
“她会纳衣,怎么传来传去老穿着那件黑色的裙?”
“我也不知。”冬冬无奈的说:“有回我问她,她突然就生气了,好一阵子都不同我说话。”
“她没再伤过你吗?”易远再问。
“没呢。”冬冬摇头。
闻言,他想起方才阿澪脸上的神情,便没在多说什么。
那一天,他和冬冬在那儿一起吃了饭才走。
阿澪也上了桌,却坐在离宋应天最远的地方。
易远记得,很久以前,他刚来这时,那女人可老实挑宋家少爷身边的位置坐的,他知阿澪总想教宋应天放她出岛。
据他所知,这女人几乎所有的方法都用上了,宋家少爷却不曾动摇饼。
事隔多年,阿澪也不再贴着宋应天,餐桌上她一句没吭过,瞧也不瞧那男人一眼,显然已经放弃哄那家伙放她出岛。
那一餐,很吊诡,虽然隔着整张长桌,无形的暗潮却在那两人之间来回。
吃完饭后,外头已经暗了下来。
易远和冬冬一起帮着收拾,临走前却经过天井时,看见阿澪敞开房门内的桌案上,搁了一琴,可那琴断掉的弦,已让人接上。
阿澪垂首瞧着那琴,完全没注意到他与冬冬就在门口,当冬冬叫唤她时,她猛地抬首看来,苍白的小脸没有任何报请。
“阿澪,我和易远要走了。”冬冬走上前,看着她,柔声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下回带来给你。”
阿澪冷冷的看着她,对她的善意,只开口道。
“爱情是这世上最虚幻的东西,无论他曾对你说过什么山盟海誓,这男人终有一天会背弃你,不过没关系,届时你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那时你最想要的东西。”
易远闻言,脸一冷,大步上前,沉声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事不会发生的。”
阿澪抬眼,直视着他,黑眸森冷。“一定会。”
“你慢慢等吧。”
他冷斥一声,懒得再理这女人,易远握住冬冬的手,转身就走,“你别听他瞎说,我们走。”
冬冬没看见他说话,只知阿澪的话惹恼了他,忙道:“易远,阿澪不是那意思,你别放心上。”
那女人就是那意思,不过他没同她争论,他知道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冬冬把那女人当成了朋友,而她对朋友是很忠心的,再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件事了,所以他只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一字一句的承诺。
“我绝不会背弃你的。”
冬冬瞧着他,小手压在他心口上,噙着笑说:“我知道。”
虽然她话是这么说,但他可以从她眼里看出,她并不真的知道,她只是不想他继续生气,所以试图安抚她。
可他不恼她,他晓得要赢得她的信任,要她了解他的真心,需要时间。
易远深吸口气,再吸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握住她压在他心上的小手,将她整个人拉入怀中。
她轻抽口气,但没有反抗,就那样乖乖的待着。
她抱起来的感觉是那么好,小小的,如此温暖。
这两天,仿佛整个世界的人都在反对两人的婚事,教他始终心浮气躁,整夜翻来覆去就怕她反悔,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守着她,直到现在这样抱着她了,一颗浮动的心方安静了下来。
可这平静的感觉,就只一瞬,下一刹,身后传来苏小魅好气又好笑的轻斥。
“臭小子,还没成亲呢,你搞什么鬼?还不快把冬冬给放开!”
他不想放,他想抱着她抛下所有烦人的一切,骑着快马远走高飞。
可他猜她不会愿意,苏小魅着管家婆也不可能让他这么做,所以到头来,他还是松开而来手,转身面对那家伙。
“苏爷。”冬冬发现他的存在,小脸羞的通红,整个人几乎都要缩到易远身后去了。
苏小魅笑看着她,只道:“船到了,三婶在码头等着了,走吧。”
他闻言,只牵握着冬冬的手,和白露与苏小魅一起离开了这里。
上了船之后不久,冬冬与白露进了船篷坐下,他和苏小魅立在船头,忽然听见岛上传来悠扬琴音。
那一曲乐,淡淡悠悠,吸水如风,极美。
教人难以想象,是那如冰霜飞雪的妖女所弹奏出来,可岛上就一人有琴,虽然方才,她还明明像是对那琴不屑一顾,但如今却已弹奏了起来,弹着那男人特意为她修好的弦。
然后,他领悟过来,忽然了解。
或许,这十几年来,宋家少爷并不是光拘着她而已。
“那女人究竟是妖是鬼?”这问题,还未及细想,已月兑口。
姓苏的看着前方幽幽白露,眼也不眨的道:“她非妖,亦非鬼,是个巫女,活了已千年的巫女。”
他一愣,瞧着苏小魅,轻斥:“听你瞎说,人怎么可能活上千年?”
那男人自嘲一笑:“是啊,人怎么可能活上千年?又如何能够长年不老?还能像蜥蜴一般断尾再生?”
易远瞪着他,一时无言,他想在斥他瞎说,却也知那女人真非常人。
“啊澪真是千年女巫?”半晌,他忍不住再问。
苏小魅只裂开嘴,笑着道:“是啊,她是妖怪们的大补丸,吃了她就能活血增力气,所以宋应天才拘着她,为她在鬼岛内外布下阵法,省得她被妖怪给抓去吃了。”
他直瞪着这男人开玩笑似的说着这些事,也不知说真的还说假的,可这回他没傻到再多问,他清楚晓得若这家伙不想说,那他是不可能从他嘴里扳出个什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