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很久以前,他总在人前闪避着她,那是她知道他觉得同她一起很丢脸。人人都道她是个傻瓜,欺她是个傻瓜,虽然难过,可她不怪他。后来,两人再相遇,他总也在夜里来找她,从不曾在白日出现过,她还以为,他仍那么样觉得,觉得同她一起,失了他的颜面。
直到这两天,直到他那日早晨来找她,直到他说要娶她,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早不再在意旁人的眼光,在不觉得同她一起,会丢脸。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呢?
她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可他在这里了,就在大街上,牵握着她的手,任众人瞧着,让大伙儿看着,让人人都知道,他要娶的人,是她。
他清楚让人知道,也让她知道,同她一起,不丢脸。
莫名的甜暖,熏了心肺,热了鼻眼,冬冬看着眼前这个即将娶她的男人,深吸口气,终于缓缓收拢了手指,回握住他牵握着她的手。
那一刹,他扬起了嘴角,将她的指紧扣。
她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回以微笑,张开嘴,让字眼滚出双唇,漂浮在空气中。
“嗯,不怕。”
那让他眼里的暖意更暖,唇边的笑意更深。
当他牵握着她的手再举步时,即便依然能清楚意识到旁人的视线,纵然还是觉得羞,她依然紧握着他的手,不再低垂着首。
因为她知道,他再不以她为耻。
同她一起,不丢脸。
那日,他又坚持陪着她转了几处,甚至跟着她一块儿送豆腐去了应天堂。
“坊里正忙,你不需回去瞧瞧吗?”当她发现他跟着她上驴车时,忍不住瞅着他问。
“快入冬了,该处理的事早处理得差不多,现在就剩店铺子里的生意,那些事几位掌柜就能应付,再且还有李总管在,不碍事的。”他主动拿起缰绳,看着她说:“况且,姓苏的再怎么说也算是我师父,我要娶妻了,总得去同他打声招呼。”
他这说法也对,她只能让他继续跟着。
到了应天堂,他帮着她把豆腐送到厨房,苏小魅一听到易远和冬冬来了,不一会儿就出现在厨房门口。
“冬冬,来送豆腐啊?”
“嗯,我来送豆腐。”冬冬见着苏小魅,不禁露出微笑。
苏小魅回以和蔼的微笑,这才抬首看着那站在冬冬身后的家伙,明知故问的说:“易少,你纸坊不正忙吗?来这儿做啥?”
“我陪冬冬来。”易远直视着他,道:“我想你应该也听说了,我们俩要成亲了。”
苏小魅眼一眯,不过那笑仍挂在嘴角:“成亲?我以为那只是谣言而已。”
“那不是谣言。”易远皮笑肉不笑的瞧着他说:“我们日子都挑好了,帖子正在坊里印着,应该明儿个一早就能送到。”
“冬冬,你真要嫁这小子?”苏小魅垂首瞧着那小脸儿泛红的姑娘,道:“不再考虑考虑?”
“她已经考虑过了。”易远嘴角仍维持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恼怒。
苏小魅不理会他,只瞧着冬冬,“别怕,若是他逼你的,你同我说,我帮你做主。”
冬冬羞红了脸,只摇着头羞怯的道:“他没逼我。”
苏小魅笑笑,问:“真的?”
“真的。”她含羞带怯的再点头。
“那就恭喜你了。”苏小魅温柔的笑着。
“谢谢苏爷。”冬冬开心的道谢。
“白露刚好去了岛上,我陪你俩一起过去吧。”他对着冬冬说。
“好。”冬冬不疑有他,笑着说:“我先回车上拿食篮。”
她转身走出去,苏小魅同易远跟在她身后,穿门过院,来到驴车旁,又帮着她一块儿提了食篮往码头走去,到得了没人的地方,他皮笑肉不笑的低问。
“臭小子,你做了什么好事?”
“什么意思?”易远面无表情的回问。
“我那日去找你,你可半点也没娶妻的意思。”
“我没说我没娶妻的意思,只说好媳妇不好找。”易远扬起嘴角,故意的道:“那还多亏了您老人家的提醒,我才想到冬冬再适合我不过。”
苏小魅眉一挑,才要开口,码头已经到了,刚巧撑船的三婶回来了,三人一起上了船,在船篷里坐下。
易远同冬冬坐一边,苏小魅坐另一头,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调侃着冬冬,问:“冬冬,你以后若嫁人了,那咱们的豆腐同谁订去啊?”
冬冬见了,认真的道:“少爷救过冬冬的命,冬冬和少爷承诺过,只要冬冬还能做,就会一直送豆腐过来的。”
苏小魅斜眼睨那臭小子一眼,才看着她笑道:“你要嫁人了,那便是易家少夫人,还能做豆腐吗?”
“易少……”她话说到一半,感觉小手被身旁的大手握住,不禁顿了一下,她看也不敢看他,但还是顺从的红着脸改口:“易……易远说,易家厨房里也有石磨,能让我用。”
“是吗?那真不错。”
苏小魅笑笑的说,找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同她闲聊着,一会儿问她那她家那头驴子要怎办?是要跟着带去易就家,还是要寄养在应天堂?一会儿又调侃两人情投意合的在一起,却保密到家,一点儿也没让他晓得。
冬冬是羞得完全无法多想,只能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幸好有时她答不上来,易远便会帮着她回答。
见他抢着答,苏小魅故意再问:“听说你在豆腐店,抢豆腐抢输了秋捕头?你四他六,是吗?你这小子该不会把我教的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吧?”
易远脸一黑,眼角微抽,正要开口辩解,谁知,却听冬冬开了口。
“易少……易远是先扶了周叔,才会慢上一点的。”
他一愣,转头瞧去,只见她脸微红的帮他说话:“若不是他先扶了周叔一把,周叔怕早跌破了头,豆腐破了可以再做,脑袋瓜要是破了,那可是怎样也就不回来的。”
他不知道她有瞧见。
苏小魅挑眉,“是这样吗?”
冬冬羞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为他解释:“易远若非为了救周叔,慢上那一慢,定也能多拿上几板的。”
这话,让心甜暖,微热。
笑,不由自主的染上了嘴角。
他握紧了她的手,看见她小脸上的红晕,漫上了小巧的耳。
小船在这时停泊在鬼岛码头,三人下了船,提着食篮穿过林子,来到岛中央的屋舍,拜访应天堂的少爷宋应天。
那如南方屋舍般架高些许的屋舍,冬暖夏凉。
宋家的少爷穿着白色的长袍,腰上的衣带松松的绑着,闲闲待在书房里倚着桌案在瞧着医书,见人来,也没起身待客,只笑笑要冬冬坐下。
应天堂的执事白露,端跪在一旁,替众人泡了茶。
易远在冬冬身旁坐下,他看着眼前那意态休闲的男人,心中不禁有些紧张,大小他第一次见到这家伙时,就有同样的感觉。
应天堂的宋家少爷一直是个怪人,他的怪远近驰名,洞庭附近的人都知道。
无论发生什么事,这家伙总像是八风吹不动似的,我行我素的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他是个神童,从小就把老虎当坐骑,他外公身为鬼医,在江湖上名声显赫,他爹的师父更是传说中已经得道成仙的齐白凤。
因为天生聪颖,加上家学渊源,宋应天三岁能写字,五岁就遍读四书五经,七岁已经能替人把脉开方,十五时,他同那头虎一块儿在江湖上走了一遭,在各地留下了一串显赫事迹,二十那年却又突然回来在家中的药堂里帮忙看诊,几年后,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突然就不同双亲再住在应天堂里,反而隐居到了岛上,只在需要时再会出岛上岸。
他这半隐居的状态,只让和他有关的谣言,越传越夸张。
人人都说他能文能武,还能驱使鬼神。
小时候,他还以为那只是大伙儿随便说说,可他儿时真曾见过那头虎,当他后来发现宋应天竟然还真的懂得奇门遁甲之术,也开始怀疑这些传说,不只是传说而已。
少年时,因为好奇,他曾同他学了几年的奇门遁甲。
这男人从来不曾藏私,只要他问,这家伙就一定会教他。
可那门学问博大精深,他花了几年,也只学了皮毛,可他知道,宋应天年纪还小时,就已经将其完全掌握,布阵施法对他来说都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虽然宋家的少爷性格怪异,可他也真的十分厉害。
他很少真的佩服一个人,可除了姓苏的,这家伙时另一个让他真正心悦诚服的男人。
说实话,他既佩服他,也尊敬他。
可他也知道,着男人对冬冬很特别,这座岛,除了应天堂里少数几个人,平时是不让人进的,可宋应天却让冬冬从小就能自由出入。
他把冬冬当成了自己人,对她照护有加。
来此之前,易远虽和冬冬说是要同苏小魅报备,可其实另一方面,他知道若没得到宋应天的同意,他是很难能顺利将冬冬娶进门的。
丙然,才坐下,宋应天便瞧着易远开了口。
“我听说,你和冬冬要成亲了?”
他知道这男人会有意见,他早有了心里准备。
深吸了口气,他直视着那家伙,定定开口。
“是,我要娶她。”
男人仍倚在桌案上,瞧着冬冬,又瞧着他,微笑缓声在问。
“你是认真的吗?”
“是。”他眼也不眨的说。
“即便她听不见?”宋应天笑笑再问。
“即便她听不见。”易远斩钉截铁的回答。
宋应天用那黑色的瞳眸,直视着他的眼,像要看进他的心里似的看着,然后下一瞬,他微微又一笑,直将视线再拉到冬冬身上。
“你可会再送豆腐过来?”
冬冬见了,小脸又红,只点头道:“嗯,冬冬会。”
“好。”宋应天心满意足的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说着,他像是再不在意其他事,只又垂眼,继续瞧着他手中的书册了。
几个人都知他的性子,晓得这就表示他已经谈完了,白露率先开了口。
“既然都来了,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吧?”说着,她也不让人拒绝,起身便招着冬冬道:“冬冬,你来帮我。”
“好。”冬冬没有多想,起身就跟了上去。
苏小魅见状,也跟着起身说:“臭小子,水缸水快没了,同我一块儿去打水。”
易远跟着起身,才刚转身来到门边,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易少。”
他一愣,停下脚步回首看去,只见那长相俊美的男人抬起了眼,瞧着他问。
“我教你的那些,都还记得吗?”
“记得。”他早将那些阵法结印都铭记在心。
“可别忘了。”男人提醒他。
“我不会忘的。”
“那就好。”宋应天扬起嘴角,淡淡说:“易少,你既然握了冬冬的手,可得把她给握好了,别随便松了手,知道吗?”
这话,似曾相识。
然后,他才想起,多年前初见他时,这男人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易远知道。”他瞧着那个仍坐在桌案后看书的男人,只定定道:“我不会松手的。”
宋应天闻言微微又一笑,再没多说,只垂下了眼,以手支着脑袋,继续看他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