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温暖地照进这间整洁简单的屋里。
阳光是如此多媚温暖,可是屋里正承受着重大恐惧的男人却只感到坠入寒窖一样的冰冷。
坐在地上、一身官服的狼狈福泰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他老来才好不容易盼到的八岁独子、他的命根子。他拚了命地护着孩子,一手捣着昏迷中孩子的右耳,想阻止代表生命的血继续流失,可是那宛如自有意识的细细血丝依然钻过他指间的缝隙流了出来。
不断地失血,孩子的面色愈来愈惨白了。
而原本顽强不愿低头的男人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自觉地抬头,以看着恶魔般的骇异目光望向坐在另一端、用邪术轻易便操控着他孩子生命能源的少女。
少女当然也发现到他既畏惧又憎恶的眼光了,可她甜美无瑕脸上的无邪浅笑丝毫没变,就连那一条飘在半空中、象征着生命、仿如红色丝带般由那孩子身上流向她摊开的左手掌上方、再蒸散无踪的血液流速也没变。
“蔺大人,看来本宫好像错估了蔺公子对你的重要性,真是伤脑筋哪!”一声惋惜似的轻叹后,低润却毫无温度的女声出自少女的左后方。
蔺知的视线立刻移向她——金古王朝最有权力的女人,明寿太后。
明寿太后仿佛全然不受岁月影响的容貌依然风华绝代,而她浑身散发的凌人气势一向无人敢撄其锋——就连年轻的广淳帝也不敢轻易拂逆她的意思。或者可以这么说,明寿太后不仅是王朝最有权力的女人,她甚至是第一人。
而这就是现今的契金国金古王朝的情况。虽然王朝名为广淳帝的天下,背后实则由太后掌控。
若说十年前先帝骤崩,新临朝的年幼君王或许需要太后从旁辅助一切朝政;然十年下来,当初年幼的新帝已渐渐羽翼丰满,在众多贤臣的帮助下早能够独自打理整个王朝。而知道了朝臣的期望后,明寿太后确实如众人所愿地交出属于君王的权力;不过所有人都明白,实际上宅心仁厚的君王向来很少驳回太后对他所提的“建议”。如果太后是个公正无私、一切为民的明后也就罢了,偏偏她的许多作为有时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和满足自己的私欲。
幸而依金古王朝的律法,朝中仍有连帝后都得尊重的三公牵制着,否则在十年中太后喜怒不定的独权专政下,或许王朝早已面临人心失散的危机。也因为如此,朝中的大臣为了要防止太后的权力过大,这才暗中串连起来准备向三公提议适度削减太后的实权。
而此事除了几位重要的大臣知道之外,应该还算神不知鬼不觉,可不知道现在是哪里出了纰漏,这消息竟让太后给拦截到了。
蔺知便是接到罗欧右相会见商谋的臣子之一——罗欧右相向来以拥护广淳帝、拥护王权的坚定立场著称,也曾多次公然在朝中反对太后不当的朝令。因为佩服右相的勇气,所以他便欣然同意右相的提议,预备和其他人联名上书三位大公,可是没想到就在他要前往秘会地点的途中,忽然被两名神秘人劫持了来。更令他惊恐的是,他的独子蔺奇也被绑了来。而幕后的指使者——明寿太后一现身,他立刻就有大事不妙的感觉。果然,她很快就直指他们在暗中里策动什么事,接着以他儿子的性命为要挟,要他说出所有参与此事的人的名字。
他自然不愿,也觉悟到这孩子或许会被牺牲的准备;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逼他的手段,竟是一个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折磨人的方式——她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一滴流失生命力,并且完全束手无策。
他听过朝中、民间一直流传着许多对太后的神秘揣测。来自异国的太后在后宫建了一座神殿,崇拜异神;传言她能够控制整个王朝、控制朝中某些人的生死,而她的容貌几乎未见衰老,在在和她所崇拜的异神、与她身边有着许多妖人邪魅供她差遣有关。
必于太后的传闻一直未曾间断,甚至有人背地里称她为“妖后”。但是无人能证实传闻,也没人敢当着太后的面问,所以传闻自然也就仅止于传闻。就连他都或多或少听过这些传闻,可他现在终于知道了,或许有些传闻是真实的。
就像此刻正在他面前、以这种骇人听闻又妖异的手法慢慢剥夺他孩子生命能源的少女。
恐怕她就是太后身边的妖人之一吧。
蔺知因为这个认知,使原本坚强的决心开始动摇。
而一直注意着他的明寿太后,又怎么会没发现他的挣扎?
悄悄勾起一抹冷冷的笑,她只轻轻一咳。
少女收到指示,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只是将左手掌心合上,那原来一直被牵引的血丝随即中断——没了那股力量的牵引,原本飘浮在半空的血丝立刻坠落到地面。
就见由小孩子右耳边一直到少女所在位置的中间出现了一条用鲜血连成的红线。
蔺知立刻察觉到少女停手的动作,他面色发白,怔然地看着突然收手的少女。
“怎么样,蔺大人?要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本宫可不敢保证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还有机会睁开眼睛喊你一声爹哦。”明寿太后神情柔和了下来,连声音也是。
不过当蔺知明白了这背后所代表的真正残酷无情后,反而打了个寒颤。接着,他颓然垂下头,几乎无力抱紧刚刚才捡回一命的孩子。
明寿太后漾开愉快的笑容,知道自己又收服了一名叛臣。
“行了,妳可以下去休息了。”她几乎是以慈爱的口吻将少女遣下。
少女——别光,立即听话地起身;只见她恭身向太后甜美地微微一笑,便离开了这屋子。
当然,她知道太后接下来一定可以达成目的。
屋外,阳光炽烈。
别光倒是毫不在意地置身在阳光下,还先舒懒地伸了伸腰。接着,她忽然若有所感地转过身,准确地发现了正半隐在浓密树影下对着她看过来的高大影子。
她想也没想便向他走去。
树下的高大男人看来就是在等她。
别光走近,仰头朝他开心地一笑,“哥!”她撒娇地喊了声,不过不忘伸出纤美玉葱似的手指逗向栖在他肩上的雪鸮,“拉拉!贪睡鬼!苞姐姐打声招呼,来!”
属于白天休息的鸮被打扰了好眠,闭着眼不悦地朝她的手啄去。
别光早有准备地避开牠的锐喙,还报仇似地用指轻弹了牠的头一下。这下子,鸮立刻鸣叫出声,张眼、凶恶地张开翅膀狂拍着。
别光诡计得逞似地朝牠做了个鬼脸,呵呵笑得开心。
她开心,鸮却很火大地就要向她扑去。
一只巨掌适时抬起,温柔地按住鸮的拍飞动作——男人一边对她无可奈何又责备地摇了摇头,一边不断轻抚着鸮的羽背。
只一会儿,鸮便恢复了平静,以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似的眼神瞄了别光一记,便又重新闭目养神去。
王于闹完了牠的别光姑娘呢,很禁不起牠的挑衅,伸出手又想和牠来个单挑,不过她的举动立刻被制止了。
男人——索真,截住了她的手,而且还拉着她走。
别光唇边扬起了笑,抱着他的臂膀贴着他走。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要回来多久?你真的好可恶,每次出去都不跟人家说一声,像个小偷似的。你一定是怕我缠着要跟,对吧?”记起他又落跑的事,别光不禁嘟着小嘴抱怨。
她这一副小女孩似天真无邪的模样,怎么也无法让人跟她方才在蔺知面前的作为联想在一起。
已将她视为妖人恶魔的蔺知若是亲眼看到此刻的别光,恐怕会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是同一个人。
不过,他不用怀疑,他看到的是有着残忍无情那一面的别光;而此刻在家人面前显露小女孩娇憨可爱模样的,也是别光。
那个别光是别光,一这个别光当然还是别光。
索真对她的抱怨并没有反驳,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发,接着以快速简洁的手势和她交谈了起来。
“妹,她又找妳去做什么事?”他配合着眼神、表情问她。
她,指的是太后。
别光虽仍惦记着他总偷偷溜出去、又悄悄溜回来的事,不过瞧他问得连眉头都打结了,她以为他担心太后要她去做危险的事才这么问,所以为了让他安心,她连忙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我只是帮太后做这一点事而已,难不成你以为太后会放心把什么大事交给我做?”说完,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没想到索真一听,却将眉蹙得更深,神色愈见凝重。
一直到回到了别光的住处,他才停下脚步。
索真一手搭在她纤细柔弱似的肩上,黑幽的眼眸直直看住了她。
“小扁……”他该怎么让她知道他的隐忧?他该怎么让她知道他们以前誓言以性命报恩服侍的太后——她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并不一定是对的?她要她做的事也是……
想到这里,想到为了报恩,他们不得不为太后做事,想到别光就这么自小美其名以“作客”的名义被拘禁在宫中直到现在,甚至让别光产生了异于常人的是非对错观念,索真对那老妖婆的痛恶就愈来愈强烈;再加上他最近无意间挖掘到关于娘死去的真相,就令他的心更止不住对她的憎恨和仇意。可是偏偏他现在什么都无法做,就连唯一的妹妹都救不了!
别光或许永远都没有机会离开这个可恨的皇宫一步。
因为别有用心的明寿太后已早一步想到防堵他们将别光带走的方法——她找来另一个咒师在别光身上种下血咒,没有她的允许,别光根本无法离开皇宫。
即使他们的娘复活,也无法消除别光身上的恶咒。
若再加上别光五岁那年突然出现拥有控制“水”的异能,当然使得明寿太后更想控制住别光。
“哥,怎么了?”此时别光注意到哥哥那仿佛染上一层痛苦的眼神了,不由得伸手模向他神色有些难看的脸庞。“是不是我又做错什么事了?”灿阳般的笑颜转成了困惑。
这世上她最爱、最重视的人就是哥哥;当然,如果娘不是已经在她五岁时就离开人世,她最爱的人还会再加上她。至于太后,虽然很宠爱她,让她成为后宫众人捧在手心、更胜皇子公主的大小姐,不过太后对她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哥哥。
而且她从很小开始就看出太后对她和哥哥的差别。表面上太后虽然对哥哥总是泛着亲切的笑脸,不过那说话的方式、命令的语气却跟对待下人没两样。
她知道哥哥和太后之间的气氛不怎么对劲,尤其是最近,又更添了些紧张。她问他,可是他不是笑她想太多,就是故意抱怨太后塞给他的工作太多害他心情不怎么好……等等之类的借口。
她又不是傻子!她明白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她。
她知道!
可是她不明了,为什么哥从不跟她说实话、从不跟她商量,是因为他还当她是个什么都不懂、事事都要人保护的小孩吗?
因为太后曾意外救了娘一命,为了报答太后的大恩,娘和哥哥才会为她做事。至于她,据说是因为太后自己没有女儿,且一眼见到她就觉得特别投缘,所以才让她住进宫里,将她带在身边……转眼间她已经十七岁了,却真的一直不曾出过宫。
她当然曾请求太后让她出宫去看看,可是太后就是下许。而其实她这十几年下来早将皇宫里每个角落都模透了,再加上她异于常人的“能力”,照说要神不知鬼下觉地离开皇宫一点也不困难;可是她试过,却没有成功,因为很奇怪地,只要她的脚一踏出皇宫范围,就会浑身不舒服。她很不信邪地再走两步;心口却开始如针刺般痛,不管她再试几次都一样。但只要她一转回皇宫的位置,就算只差那么一步,情况就立刻好了。那天壤之别,简直就跟作梦没两样。
然后,她终于证实自己的怀疑了。
太后不让她出宫,她自己试过,也踏不出皇宫一步,就连哥哥……她试探了好多回,每回他不是对她想出去的事顾左右而言它,就搪塞些外面危险的理由。
总而言之,随着时间过去、随着某些迹象的显现,她渐渐确定,他们都对她隐瞒着一些事、对她藏着秘密。而且这些事、这些秘密都跟她有关!
她可不傻呵。
她真的一点都不傻。
太后被她骗过了,哥哥也被她骗过了。
太后当她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而且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哥哥当她单纯易哄骗、没有心机……
其实他们都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索真并没有发现到他亲爱的、“纯真”的妹妹略垂下的眸中迅速闪过的深思,他只看到她不再笑得无忧无虑的表情。他的心一痛,还有些沉重。不过他立刻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对她淡淡微笑。
“妹,妳并没有做错事,错的人不是妳……”让她毫不在乎地将一个人——一个小孩的生命玩弄于指掌间、让她如此轻忽人命价值的太后,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人。索真闭眸,再张开眼直视着她。
“如果可以,妳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希望带妳去见识这天地有多宽广、人海有多辽阔?这个世间不是只有用高墙围起来的宫殿,人间也不是只有宫殿内这些用绫罗绸缎堆砌出来的生活,小扁啊……”他的手指突地停顿了下来,神情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
不,不对,他怎能跟她说这个!他怎能让她对外面的世界生出那么美好的期待……
“难怪哥你老喜欢往外面跑!可是你每次都把妹妹丢下,自己去那么好玩的地方,你都不会觉得很对不起妹妹吗?”假装没发现他的痛苦,别光就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似噘起小嘴,不依地嘟囔。
索真的失态只是一剎,他很快便恢复往昔的稳重冷静。
对了!在还没有找到救别光的方法前,他千万不能输给那老妖婆,也不能让小扁起疑。
他爱怜地搔搔她的头,故意弄乱她的发,果然立刻引来她的抗议。他仰头无声地哈哈大笑。
“妳呀,还走等长大一点再说吧,哥怕现在带妳出去,不知道的人看到还以为我带了个小娃儿要出门买糖,那怎么行!我可不能让妳把那些爱慕我的姑娘们统统吓跑了!”他开起了玩笑。
瞪了他一眼,别光干脆抡起小拳头捶他。“臭哥哥!什么小娃儿!人家明明已经长大了,你就只会欺负人家!哼!我要是小娃儿,就不会有男人看我看到傻眼,你以为只有宫里那些公主、宫女爱慕你吗?你太小看我了!”不服气!
她讨厌哥哥把她当小孩,因为这就代表为了保护她,他只会默默把事做好,却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知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也是个爱护妹妹的好哥哥,可是她也想做个能替哥哥分忧解劳的好妹妹啊。
偏偏他就是个笨哥哥!
索真任她发泄,而她鼓着腮帮子的可爱模样,也奇异地安抚了他原本郁闷的心情。
他的宝贝妹妹啊!
他可以受伤、受苦没关系,但他早就对着天地向死去的娘发誓,他绝不会让妹妹受到一点折磨,他要她永远保有纯真快乐的笑容——这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最大心愿。
夜,沁凉,星斗满天。
半旬没看到自己的兄长,别光一直缠着他到吃完饭,又赖在他屋里东聊西扯了一堆,听他谈在外面无聊的工作的事、遇到什么无聊的人……反正,他就是不会告诉她,他真正在替太后做的是什么事。
到了夜深,她终于被他赶回房。
但是她站在廊下,依然精神亢奋得一点睡意也没有。瞪着满天的星光,她反倒想起了另一面“夜星”……
心思骚动,她想到就走。
通往后殿的路,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因为十几年下来,这条路她不知道已经走过多少回了。
轻易地避开巡逻的侍卫,没多久她便悄悄来到这座在皇宫人眼中既神秘又凛然不可亲近的“海神殿”外。
星光下,海神殿高耸的两根圆柱支撑着洁白的尖形屋顶,安静傲然地矗立着,和皇宫里其他雕梁画栋的建筑完全迥异,益发显现出它的特殊与负责监造它的人的来历是不同于此处的文化。而这个人,正是明寿太后。
明寿太后在成为王朝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建了这座神殿。虽然她的举动在当时引起了一些老臣反弹,不过到最后那些反对的声音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太后的权力已大到难以撼动;再说神殿位在深宫内苑,那些老臣、甚至地位超然的三位大公也没啥机会与它碰面,所以干脆眼不见为净。
总而言之,这座造型特异的神殿,就这么成了皇宫内的一项奇景,同时也是一处禁地。
神殿是太后静思的地方;对她来说,神殿是一块神圣不容任何入侵犯的圣地,所以平日除了她特许的宫女进去打扫外,其他人完全不能接近神殿范围。
连别光也不例外。
即使别光表面备受太后宠爱,地位甚至比公主们还要高,可她仍是没被允许踏进神殿。
她也曾想过为什么太后会如此保护这座神殿不让人接近一步,或许,那个在神殿深处下的“冰人”是重要原因。
皇宫远处仍隐约传来笙歌声,不过这里却完全寂静,四周全然无光,但由神殿内透出的淡淡晕黄光线,却更衬托出神殿的神秘深幽。
虽然别光已经看惯了这座神殿——不管是在白天或黑夜——不过她还是不禁要为它散发的独特气息逸出一声叹息。
扮哥知道她总不时往神殿这处禁地跑,不过他虽不曾禁止,却也不喜欢她到这地方来——反正只要扯上太后,他就有难言的厌恶感。
但更重要的是,关于神殿底下藏着的秘密,也成了她第一个瞒着他的秘密。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发现那个秘密时她没说,接下来,她就更不想开口了。何况秘密愈藏愈久,现在要说也未免奇怪。而且,她和那“冰人”之间还有着某些古怪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觉存在。
别光用力摇头,倏然回过神来,因为她警觉地发现神殿内有一道光影正慢慢地接近大殿出口。
她不慌不忙地只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圈,在自己四周拢聚出一团轻淡的白色水雾,白色水雾在夜色中将她的身影藏了起来。
而就在她恰好做出水雾隐身的同时,那道伴随着烛光的人影也走出了神殿——是明寿太后!
当然是太后。能在任何时间大摇大摆进出神殿的人,也只有她了。
太后的身边没有宫女服侍,她手执宫灯,独自一人由神殿走了出来。在微亮的灯烛映照下,只见她若有所思地缓步由别光隐身的前面走过,接着慢慢消失在殿门外。
“太后!”不远处,宫女请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没一会儿,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神殿四周再度恢复原有的寂静。
别光早在太后头也不回地走过她前方时,就已挥散了水雾,然后半点迟疑也无地踩着轻松的步伐往神殿内走去。
也许可以这么说吧,她和太后共同拥有一个秘密。可她当然知道,太后绝不会高兴和她分享这个秘密。
跳上了玉白的石阶,她熟悉地走进神殿里。
神殿内是个空旷得令人吃惊的大空间,里面什么摆设都没有;不过偷偷来过无数回的别光当然不会对这大殿内的情况感到奇怪,因为她知道往神殿后面、顺着一道阶梯下去的第一层才是神殿内真正供奉“海神”的地方。至于她真正的目标——那放着“冰人”的洞穴则在第二层地底下。
她很快地下到海神殿,直接在那一尊足有两人高、浓眉竖目、威风凛凛的天神似白玉像、祂赤着足的左脚后跟一踢——这也是她当年好奇闯进来,意外捣蛋之下开启秘道的地方。
神像的左脚后方,一块石板悄无声息地滑开。
等在一旁的别光立即沿着石板下的阶梯走。
嵌在两边粗砺森黑石壁上的夜光石幽毫地映照出一排往下的阶梯,现在的她,即使没有夜光石、即使遮住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走到最底下。
没多久,上空以发亮夜光石为天际的洞穴,在她数完一百八十个阶梯后出现在她眼前;而一下到洞穴,她直接就往中央的高台上去。
整座以洁白玉石砌成的方整高台上,那块冒着凛冽寒气、终年不融的大冰块依然如她上一回、上上一回、她十几年来见过的每一回一样静静地、无言地躺在那里。
就连“他”也一点都没变。
别光坐了下来,然后趴在冰上看着里面的“人”。和以往一样,她仍不放弃动脑筋想着要怎样才能把“他”从冰里挖出来。
老实说,她没见过这样坚硬的冰,也没见过这样被封在冰里该死了、却又不像死人的人。
这男人有着和哥哥相比绝不逊色的高大身材、一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庞——可他的俊美不是那种惹人讨厌的阴柔,而是颇具凛然威仪的俊美。
看起来,这男人就像只是闭上眼睛假寐,下一刻他随时都会醒来似的——起码别光就有这种感觉。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封在冰中?如果他张开眼睛,眼里会有什么样的光采?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怎么样的……等等等等。她对他有干百个疑问,也曾傻傻地对着他问——不过当然得不到回答。
她知道将他安置在这里的太后肯定比她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可惜她不能问——因为太后仍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关于这“冰人”的事,她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她确定,这个男人拥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因为她确实感受到了。
娘和哥哥都是异能者;娘的一双手可以治愈各种疾病,哥哥则能够与飞禽定兽沟通并且驱动祂们;至于她,原本什么能力都没有,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的体内也潜藏着异能,直到五岁那年,她第一次闯进这里、无意间与这封在冰里的男人有了不算接触的接触后,她忽然出现了可以控制水的力量。娘与哥哥吓了一跳,但也以为这是因时候到了自然就有的——因为听说他们若承继娘这一边的血统,只要是女子,几乎或多或少都会有某种奇异的能力,不过她哥是特例——但她却清楚地知道,就算不是全部,她的异能也多少跟“他”有关系。
这是她长大后,才渐渐弄明白的一件事。
别光慢慢将左手移至男人的头顶上方,眼睛则紧紧盯住他沉睡般毫无动静的脸上。
一如以往,没多久后,她的左手掌心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温柔手心轻轻拂过,接着她的肌肤开始发热、发烫,而这热烫像汇成为一股能源似地沿着她的手心窜进她的臂、冲进她的身体内,然后热源继续向上攀,跟着占据她的脑袋。
那热度令她晕眩了下,忍不住闭眸,但很快地,那热度便化成温暖的气流,她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人从体内、从灵魂深处紧紧拥抱着,并且她的意识仿佛就要融进一团什么里面去……
她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息,突地张开眼睛。
躺在冰里的男人那完美无匹的脸上凭添了一丝血色生机,而他的浓长睫毛掠过几不可查的颤动……
就在这一瞬间,男人令人有着他就快要从长眠中醒来的感觉。
不过,这毕竟只是一种错觉。
他没有张开眼睛,也没有醒来。
就像以往的几百次一样。
每一次每一次,别光也都以为他会真的张开眼睛醒来,可是她每回总是被骗。
别光忍不住握起拳头,用力往他头顶上的冰捶了一下。
“哼!”冰块文风不动,男人也依旧沉睡。她闷闷哼出声。
其实她的心情也已经说不上是期待或失望,反正这种结果她早预料到了。她只是不高兴这男人怎会让她像中毒似地明知挖不出他来,却还是不时想试。
“可恶!我知道你在偷笑!你再笑,你再笑信不信我把你的嘴巴缝起来……”就是感觉他嘴角那微微扬起的痕迹像是在取笑她,惹得她更光火。
臭男人!死人就该有个死人的样子,不是死人就该想办法活过来、自己爬出来才对!
“你以为轻轻松松躺在里面纳凉,就会有人善心大发把你救出来吗?”明知自己这样说很蠢,可她就是想发泄一下。
她一直有个错觉,认为只要可以打破这块大冰挖出这男人,他就能活过来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怪异又没有道理的信念,这些年下来,她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多少工具在破坏这块大冰块上——举凡刀、剑、斧头……一切她所能想象得到的利器砍、劈、刺,大冰却依旧不动如山;不但如此,她手上的利器全都坏了,而那块冰倒是连一丝被划伤的痕迹都没留下。还有,用火烧没用、她用她的力量想唤出冰块中的“水”也行不通……
总之,她对这块怪冰束手无策。
敝冰加冰人?
嗯,果然是最佳组合!
拍拍双手,她站了起来,低头瞪着他沉静怨言的模样一下,吐了口气。
“算了,今天到此为止吧,反正你这家伙也从来不把我的威胁当回事。”傲然又有些无奈地喃喃自语,接着她俯,既狎戏又认真似地对着他唇的位置烙上一记轻印。“晚安啦,冰人。”
如来时般地,她悄悄离开了这里。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洞穴后,洞穴内突如其来回荡过一道似风声似耳语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