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唐诺还不敢相信,当时他居然会这么冲动。
“在一起吧,喜萌,我们在一起吧。”
几个月前的声音还不时在他耳边响起,每每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真的就算爱情吗?还是那晚心底流淌的疼惜与感动促使他说出那句话?
真的就要爱了吗,他和喜萌?
“唐诺,怎么低着头不说话?是不是我荒废两年多,调酒功夫已经不行了?”今晚,小比应那两位“姊妹淘”的请讬,为喜萌代班。
没办法,莉颐被家里押去相亲,硬拗朱小猪陪她去,事出突然,朱小猪只得央他救火。天晓得,研究所考试在即,他根本应该闭关K书的。
“不,不是酒的问题。”唐诺摇摇头。
“不是酒,那是人喽?”小比忍不住调侃道。“这么想念朱小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唐诺微微一笑,未答。
“我没见过热恋中的人像你这么冷静的。”小比向来心细,总觉得他的反应不大对,整敛了表情,肃然问:“唐诺,你老实说,你对朱小猪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不是随随便便看待这段感情的。”对于喜萌,他从没想过玩弄或是欺骗,她勇敢美好得像是甘醇的清泉,啜一口就能畅心许久、滋味长留。
“不是随随便便,那是怎样?你说清楚。”小比是吃了秤跎铁了心,抱定主意要追探到底。
唐诺沈吟。
“不要想,唐诺,你用直觉告诉我。”小比催促着。
“直觉?直觉就是我不知道。”唐诺苦笑,只得坦承。“我一直不确定,我和喜萌之间算不算是爱情。即使是朋友,都可能会出现心疼、牵挂、想念这些情绪,甚至也可能有轻微的独占欲。面对喜萌,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确定连系我们的就是爱情。”
“唐诺,你也未免想太多了!这该不会是律师的职业病吧!?”原来唐诺想的是这个,那么他安心了。直视着他,小比轻轻笑叹道:“谈恋爱,是byyourheart,notbyyourmind!”
“Heart?”说得容易,问题是怎么做。
“唔”小比想了想,干脆直接举例。“譬如说,你有没注意到,原来你跟我们一样,都叫她‘朱小猪’,后来却改口喊她‘喜萌’?再来么,不晓得你有没发现,无论你是怀疑、是困惑、还是担忧,思绪转来转去,想的都是同个人?”
小比提出的问题,是他理智运作时不曾碰触到的。唐诺再度陷入沈思。
温柔笑了,小比在他肩头用力一拍。“唐诺,朱小猪在你心中的确实重量,可能远远超过你以为的。我说的这句话,绝非胡乱猜测。”
“或许吧。”唐诺也笑了,确实,他太习惯用理智束缚直觉了。
“佛经里有个故事,一个人中了毒箭,不先想怎么解毒,却要佛陀告诉他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佛陀告诉他,等他听完佛陀解释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人早死了;生命重在过程,而不是定义。而我认为爱情也是这样。”小比娓娓说道。“与其用失去的痛苦来印证爱情,不如现在问清楚自己的真实心声。”
小比的话,仿佛一阵清风袭来,终于吹散了遮断前路的迷雾,让他顿时豁然开朗。唐诺举起酒杯向他。“谢了,小比。”
“咳,没什么啦,真正的幸福还得靠你们两个自己去创造。”
唐诺颔首,眼底露了难得的顽皮。“不过,我现在又多了一个困惑。”
“嗄?”还有啊他今晚是来当“张老师”的?
“中文系毕业的都喜欢用故事来说心事吗?”唐诺笑问。
小比愣了下,随即明了,直接反将他一军。“嘿嘿,唐诺,老实说,你现在又想到了谁呀?要不然哪来的‘都’喜欢?”
必于他的问题,唐诺没有任何怀疑,很清楚此刻映在心湖的,有狐狸、小王子,还有她——
喜萌!
“快呀!阿诺,快开门!”她在他家门口扯嗓大喊。
几乎是立即的,门开了、唐诺出现了。
他接拿提在喜萌手上的一袋袋食物。“你买了什么啊?这么多东西。”
交递的忙乱中,不小心让四神汤腾了空,眼看那袋汤液就要洒在地板上,唐诺想也不想,马上伸手捧接。
“哎,小心,那很烫的!”喜萌惊呼。
嘶真的好烫!唐诺反射性地要抛开热源,但还是忍住了灼痛,硬是向她挤了个笑。“没事,没事。”然后飞快进屋,将所有东西在餐桌放妥。
当他安顿好那一袋袋食物,没第二句话,喜萌马上抓着他的双手去冲冷水。
“我说了,没事的。”
“少来!”用饱含担忧的目光瞪他,喜萌软斥道。“你的两个手掌都红了。”
“刚好加菜,红烧熊掌,一人一个。”唐诺佯作无事,兀自笑道。
“别逞强、别嘴硬!难不成你还以为自己真是‘阿诺’?那个生命力可比打不死的蟑螂、永远能化险为夷的大英雄?”低头,用指月复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她说。
唐诺未作声,目光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他和她相叠的手。霎时间,尽避水瀑不断浇淋,冰凉沁入肤骨,那掌掌交覆的温柔画面却在他心头放了火,且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咦?你怎么不说”
察觉他的静默,喜萌随之抬头,猛然对上一双专注凝瞅的深眸,没想到,这一瞧,眼睛就再也离不开,而话梗在喉间,连呼吸都不自觉屏紧了。
她不是没见过唐诺认真起来的模样,可她从不知道,他的认真竟有一面会散发出眩惑的危险气息,教人甘心沈沦不起。
心跳的怦怦声,越来越急、越急越响,甚至掩过了水流的哗啦哗啦,就在她耳畔恣肆张扬,喜萌窘得想伸手按捂。但唐诺仿佛猜着了她的心思,抢先一步动作,反握住她的双手,喜萌还来不及发出其他反应,他的脸便已朝她俯了过来——
然后,是唇瓣贴合、舌尖逗弄、鼻息交融,浅浅深深、深深浅浅的触碰,在翻滚如沸的情潮里,他们共偕耽溺,他们相互倚偎,他们褪尽理智,他们拥抱。
此时此刻,他和她都明白,唯有将自己全然讬付给对方,那挑惹起来的狂焰才得以漫烧,不致反噬了自身,然而,燎了原的热火,又该如何才能止灭?
唐诺忘情,喜萌无备,芳容的每一处都成了他探险的领域,于是他的吻从唇到鼻端,从眼到额角,从颊到耳垂,接着往下觅去,欺吮上了她的颈项喉间
“嗯”由他唇舌撩拨起的酥痒甜蜜,自口中嘤咛而出,她剧烈地喘着。
他喷出的灼烫气息全数落在她的肌肤上,教她软瘫了骨,几乎没法站住,势必得攀住他,用手。而直觉敦促着、催逼着,唐诺再按不下更多触碰的渴求,除了唇舌,势必得动用其他,如手。
就这样,两人原先交握的手不约而同松了开,就像绽放的向日葵会主动寻找阳光,他们的双手自然而然往对方的腰际移去
“唔!”蓦地,喜萌退了步、收回手,稍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等等。”
缠绵的气氛犹然旖旎,唐诺蹙眉,声嗓微喑地问:“怎么了?”
“湿了。”她缩了缩颈子,有些羞。
“湿了?”他的理智还在茫醉中,只道这话听来暧昧
“衣服湿了。”喜萌比了比他的衬衫,位置就是刚刚她手停驻之处。其实不只唐诺的,她T-shirt腰侧两边的地方也湿了。
唐诺发现后,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反正呃反正彼此彼此喽!”她朝他眨眨眼,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一丝羞涩。
呵,谁教他们的手在水里冲了这么久,搂抱的同时可就让对方的衣服成了拭手巾;就是这冰冰凉凉的感觉唤醒了她残存的些许清明神智,否则
脑中闪过数个绮情画面,喜萌情不自禁酡红了脸。
从激情回到寻常,唐诺猛地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好,甚至连该有什么表情、手脚该放在什么位置,都失了主意。
毕竟,刚才他几乎完全抛弃了理智,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个急色鬼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和女孩子接吻,怎么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
难看!真是难看哪!
“阿诺,你在想什么?”喜萌发现他低垂的视线摆过来、荡过去,荡过来、摆过去,就是不看她。
他咽了咽口水,好让自己沈稳下来。“没什么。”
她格格轻笑,凑头过去。“不是在害羞啊?”
“有、有什么好害羞的?”唐诺力持镇定。
“喔哦,可我会害羞哎!”喜萌坦言不讳,接着转了几个步子绕到他的身后,将额头抵在他坚实的后背。“你别动,听我说就好。”她的脸上带着笑,轻轻的、暖暖的笑。“我很喜欢刚刚的吻,真的,好像把我的美梦变成了真实,谢谢你,阿诺,你让我确定了这段感情不是我在唱独脚戏,谢谢。”
话到这里打住,喜萌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靠着他,许久许久,就这么靠着他
她哭了,她一定哭了。莫名地,在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胸口便无法忍抑地泛起了疼,如今盘踞在他心底的不再是自己狼不狼狈的问题,而是她——要怎么做才能抚慰掉泪的喜萌。
掉泪的喜萌直到这个时候,唐诺才愕然发现,他从来没见过她掉眼泪,即便是他狠心拒绝她的那个跨年夜。
“喜萌”他唤她,低沈微哑。
“唔?”她含糊地应,还是难以抹去鼻音的痕迹。
“我想抱你,可以吗?”
“什么?”她惊得直起了身子,连退三步。“你、你、你你要抱我?”
唐诺回身,见她颊边迤逦着两行泪却又张口结舌的二楞模样,不禁摇了摇头,让他抱抱有这么可怕吗?再一转念,他马上明白她想到哪里去了。
“咳咳咳!”清清喉咙,他忍不住露笑解释。“我说的‘抱’,跟你上回说的同样,不是一般男人想的那种‘抱’。”
苞你上回说的同样听他这么说,她的脑海立刻浮现过往的画面,对于他刚开始听到时的慌乱表情,她可是记忆深深哪!
甜亮的笑眸溜上他的眼,毫不意外看到他也笑着,于是喜萌大大张开了双臂:“要抱,可以,但是不能抱太久,还记得么,食物正在餐桌等我们咧!”
食物浩浩荡荡地摆出来,有四神汤、葱抓饼、卤味、煎包、串烧、盐水鸭、蚵仔面线和虾仁肉圆,每样的分量少少的,但光看种类当真是琳琅满目哪!
“喜萌,你把整个夜市都搬回来啦?”手中的筷箸探向东又转向西,他可比得上面对满汉全席的皇帝爷,这会儿,还真不知从何开动咧!
“这就是两个人的好处嘛!”吐吐舌,喜萌嘿嘿笑道。“要是一个人吃,最多吃个两、三样,胃就撑饱了。现在有两个人,东西可以对半分,就能多吃几样,岂不是很好吗?”
“是没错,但你跑这么多地方,实在很辛苦。”看她一脸满足,唐诺也开心。
“辛苦是有代价的,这样就好。”话才说完,属于她的那半份葱抓饼就进了五脏庙。美食下肚,喜萌乐得亮了眼,冲着他就嚷:“这葱抓饼真的不错吃咧,要不是因为你啊,我就错过了。”
“要不是因为我?”唐诺挟了块卤豆干。
“我有跟你说过吧,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有回莉颐陪我去吃麻辣鸭血”
经她这么提点,唐诺这才想起喜萌曾跟他说过的——她在喧腾人海里听见了他的声音,还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
“我记得你那时就是在买葱抓饼,后来,我逛夜市的时候就特别跑去买来试试,果然好吃极了!所以当然得感谢你啦,因为你,我才能和葱抓饼结缘。”
她说得兴高采烈,他听得感动莫名。
“傻瓜!”唐诺温软地斥了声,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发顶。“没看过像你这么傻的,居然连我吃什么你也跟着试。”
“你只骂我傻瓜呀?莉颐都直接说‘花痴’哎!”喜萌大方地调侃自己,笑眯了眼。“其实就这么想嘛:好吃是赚到,难吃就当缴学费,最多浪费一次钱喽。”
唐诺淡淡笑了,却没作回应,只是很深、很沈、很专注地瞅着她。
双颊微微发烫,自己的吃相这样让他认真凝视,实在很不自在,她连忙低头舀了匙四神汤往嘴里送,接着,是一口蚵仔面线,再来,挟个鸡胗吧
喜萌动作频频,唐诺却始终没有移开过视线。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
比了比自己的脸,喜萌问:“阿诺,我是不是哪里带便当了?”若非脸上沾了菜屑残汁之类的,她还真想不出唐诺猛盯着她看的理由。
“没有。”唐诺沈稳地答。
“那是我鼻子歪了、眉毛斜了,还是眼睛红了、嘴巴肿了?”
“没,你好得很。”
“那、那、那那你干么一直看我?”现在不问清楚,恐怕接下来她会心慌得用筷子喝汤、用汤匙挟食。
“我”偏头微沈吟,最后他还是问出口了。“喜萌,有个问题我还是想问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的很多行动,常让他震慑又感怀,活了快三十年,从没哪个人像她这样,将他看得如此之重,从没。
“我喜欢你什么?”老问题,唐诺问过她的。嘴拉成直线,眉头皱得死紧,她确实十分认真地思忖。
半晌,喜萌重重叹了口气,双手摊开。“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老答案,喜萌回过他的。
“对,我还是不知道。”她点头。“就是喜欢!”
“就是喜欢?”
她向唐诺摇了摇手。“这种问题,你千万别教我解,我解不出的。总之,感觉对了就是对了。”
靶觉对了就是对了唐诺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旧的思考模式,让理智捆绑住了直觉。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作为提醒。
这时,喜萌举起手。“对不起,换我有问题了。”
“嗯?”他挑高了眉,等她发问。
“你为什么喜欢问这个问题?”
“咳,启蒙时代以来‘理智至上’的思想余毒,我就是祛不干净啊!”唐诺笑得有些无奈。“你陪莉颐去相亲那次,我在‘墅’跟小比聊了不少,是他提醒我这一点的;只是”他尴尬地模模鼻子。“一不小心,它就又跑出来了。”
原来,他跟小比谈过难怪她老有种感觉,觉得唐诺似乎哪里变了。
虽然去年那晚他就说了要和她在一起,之后,他们在对方生活里占据的时间、空间也确实越来越多,但她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的爱情似乎似乎缺少了什么元素。后来,莫名其妙地,两人相处时开始会出现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场面,有时是眼神蓦地半空交会,有时是不经意的肢体碰触,就像刚刚那枚擦枪走火的热吻,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如果继续发展下去
“你在想什么?想到从脸到脖子都红了。”
“没没没!没没没!”喜萌不断摇手,迭声道。脑袋里再度跑出了香艳场景,这些当然不能向他坦白,怕说出来会吓坏他哪!
“哦?是这样吗?”唐诺斜斜睨她,摆明不信。
“嗯嗯嗯。”她点头如捣蒜,连忙转移话题。“你快吃吧,今晚不是要在家里加班吗?这顿饭吃了快一个小时咧!”
“有快一个小时吗?”他对时间有这么奢侈浪费?
“我确定回来的时候是六点十五分,你看现在,现在已经超过七点了。”喜萌的下巴努向钟的方向。
“可是,开动的时候,我有瞄了瞄时间,印象中,那时好像是六点四十五,不过才半个小时多一点点。”他是比她长了四岁,但记忆应该还不差。
一个是六点十五分。
一个是六点四十五。
她和他分别关注了不同的时间点,而其中竟出现了长达半小时的误差。但是,用不着两秒,只见唐诺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喜萌低头咬唇红了脸。
没错,他们都解出这一题了,答案是——
那消失的三十分钟呀,是教爱神偷去的
嘘!不能跟人家说哦!
手握遥控器,节目一台转过一台,却实在没有半个值得停驻的。喜萌索性按下POWER键,直接关了电视,还图个清静。
那她现在可以做什么?有点无聊哪
某个念头冒了出来,于是她立刻跳下了沙发,开始扭扭脖子踢踢脚、动动肩膀转转腰——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做做运动,够健康了吧!?
“不看电视啦?”唐诺的声音突然插进。
“没什么想看的。”她老实答。“你呢?工作做完啦?”
“还没。”唐诺摇摇头,淡淡笑道。“最近老板什么case都接,大概是景气不好,能赚钱的机会全不放过。”
“是这样吗?我可从没听过哪个律师事务所倒闭咧。”喜萌停下动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尤其,晋远又是家颇有规模的事务所。”
“难说哦。”唐诺边说,边往厨房走去。他是出来冲杯热茶好提振精神的。
喜萌看着他倒热水、握着小匙搅拌的动作,心有所感,于是重重一叹。“唉,可惜这里没有材料,否则我就可以来个‘元气调酒’!”
她的眉、眼、唇角全都折弯成八字,一脸“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怨苦,教他看了心底直发笑。
“嗯哼,今天是你自己要休假的哦!”唐诺抬眉,状似无辜。
哦,这冷血动物!她心底暗暗叨唸,表情摆得益发委屈了。“是你说要在家加班,我不忍心放你一个人嘛。”
“是你想来参观我住的地方吧?”
喜萌实在装不来小媳妇,搔搔头,干干笑了。“嘿嘿嘿不是参观啦,是你到我那里去了两次,都是我让你忙来忙去,这次换我到你这里来,就算没办法帮你处理公事,至少可以跑跑腿嘛,这样有来有往的,多温暖哪!”
“就怕你觉得无聊。”他老实说。把工作带回家加班——无论是听起来还是实际上都很惨。当喜萌提议要来陪伴的刹那,他心里真的盛了满满感动。
“无聊?咳哈哈哈,是是不会啦!”
她呀,真的不会说谎。唐诺心想,却不道破,只是提供她别的选择。“你要不要到我书房来?”
“可是你在工作这样好吗?”话是用问的,但笑容已经灿成了盛夏阳光。
“当然啦!”她的表情变化,唐诺可是半点不放过。
“那就打扰喽!”
站在他一整排书柜前,喜萌简直看傻了眼。
从《诗经》、《楚辞》到现代名家的小说、散文、新诗集,唐诺真的在文学书籍上头砸了很多很多钱,尤其和他的本行——法律相关书籍两相比较数量,更显得可怕又夸张。
她随手抽了本《诗经今注》,随意翻翻就立刻被吓着了,赶紧抽换另一本书,是《扬州画舫录》,结果又是一翻就受了惊,她不甘心地再换本现代作品试试,这回是杨照的《迷路的诗》
就这样,喜萌连换了近十本不同种类的书,终于她宣告放弃——
救命哦!书页空白的地方竟然都有他写下的眉批,区别不过在于字多、字少罢了,这意味着这些书,他是真的看了,而不是买回家充场面、装气质的。
吓死人了,这唐诺!他没唸中文系,实在是中文系的损失。
转头望向他埋首公事的背影,那一瞬,她忽然觉得唐诺仿佛成了硕高的巨人,就站在她面前,几乎遮盖了所有的光。
当然,这种错觉,只在一瞬。
喜萌心里很清楚,阅读量的多寡看得出每个人的兴趣走向,却不能做为一个人资质优劣的区判标准。说得精准些,她是佩服,佩服唐诺的认真态度,以及喜欢了就一头栽进去的绝对。
咦?那是什么?走览他的藏书,喜萌不经意在最旁边的角落处看到一件东西,厚厚地,八开大小,不大像是书
她好奇地将它拿了出来——嘿!是相簿呢!
放在相簿首页的是刚出生的唐诺,头发稀稀疏疏的,五官皱皱小小,就额头特别高好可爱呀,喜萌忍不住掩嘴偷笑。她干脆就地盘腿坐下,饶富兴味地一页一页翻着,就像乘了时光机器,回到过去观看他由小到大的种种片段。
她发现,唐诺根本是天之骄子,一路优秀上来的。
相簿里有很多他拿着各类奖状、奖杯、奖牌的照片,从出生四个月时的婴儿健康比赛开始,学业、各项才艺,乃至于校内运动会,她看到了在不同领域、表现却同样杰出的唐诺,而且在唐诺身边也常常可以看到他的父母入镜合影,瞧他们笑得开心的模样,不难想像当时他们是多么为小唐诺感到骄傲
喜萌一页一页往后翻,除了赞叹还是赞叹,但
唔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咧,总之,后来的照片怎么看起来有些怪,偏偏,她又找不出哪里有问题。硬是不信邪,她当下决定从头来过,从第一页开始,迅速地往后翻看。同样的动作反覆进行了两、三次,喜萌终于瞧出古怪的地方了——
不对劲的是唐诺,是唐诺的表情。
小学的唐诺,得到各类奖项都笑得非常开心;国中的唐诺,优秀依然,但照片里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别人眼中荣耀的象征,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寻常物事;高中的唐诺,笑容恢复了,就和现在的他很像,顶多是流露了一丝丝年少的青涩
“了不起,你竟然找得到这个!”
猛地,唐诺的声音在她头顶出现,喜萌将脖子抬得高高地,冲着他笑。“你会介意让我看相簿吗?”
“现在问,不嫌晚了?”唐诺淡淡笑道。这相簿,他原先是放在角落的角落,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没想到,竟让她找到了。
“这样啊,那那真对不起。”听他这么说,喜萌立刻合起相簿,微赧。
“没这么严重,我刚是随口说说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以为安抚,他补了句。“这相簿,你尽避看,里面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呼,那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并拉了拉他的手。“阿诺,你也坐着好不好?要是我再这么‘举头望唐诺’,待会儿八成要‘低头哀酸痛’了。”
看她说俏皮话的模样,唐诺忍不住低低笑了。人,自然依她所说,坐了下来。
喜萌朝他眨了眨眼。“嗳,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个狠角色呀!”
唐诺的表情僵了下。“那些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
“你在学校应该是超优秀的风云人物吧!?”她的指尖触着相片里的人物。“我看你领奖的时候,你爸妈都好高兴哎!”
“我优秀?”他挑高了眉,语气透凉。“不!一点也不!”
喜萌察觉到了。“怎么了?阿诺”伸手抓住他的臂肘,她追问。
“没什么,只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小时候的事跟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会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可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垒成的呀她想这么跟他说,可是唐诺摆明了不想谈,她也不好强迫。
于是,她主动转开话题。“嗳,说真的,如果没看这些照片,我一定会以为你是只会啃书的书呆子。”视线扫了整排书柜一遍。“阿诺,我真难想像,这年头还有人边看书边作眉批,而且有的应该是你在高中时候写的吧!?”她靠字迹猜的。
“其实,最早开始在书上记些有的没的,是国二。”
“国二?太强了!我国二在做什么?肯定是吃饱闲闲没事做,天天混着过。”喜萌嘿嘿干笑。所有人在唐诺面前都会相形见绌吧,她想。
“吃饱闲闲没事做,那很好啊!”唐诺在她鼻尖点了下。
“哎”她拉长了声。“是啦,是也没啥不好啦!”
“那就是了。”他微笑。
她又问:“对了,你没想过唸中文系吗?我看你是真的很喜欢文学的东西。”
“喜欢,不一定就要去唸。唸的是法律,还是可以继续看我想看的书。”唐诺拿出当年长辈对他的劝诫,照着回答。
“你说得没错,只是我总觉得可惜了。假使,选择的是原先就喜欢的科系,不就欢乐加倍吗?”说完后,喜萌又自己提出否定的意见。“唔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两边的出路差很多。”
换唐诺问了:“喜萌,你喜欢现在这样吗?”
“你是说工作?唔,还不错啊,钱是少了点,不过生活过得去就好。反正,我从小就是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就行了啦!”说到自己,喜萌笑了开来。
“那就好,喜欢就好了。”唐诺点点头,瞅着她的黑眸带了温笑。
“哎哎,别动!你别动!”突然间,喜萌扬声嚷嚷,两眼瞪着他,瞬也不瞬。
被她这么一喝,唐诺当下暂停了所有动作,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别动别动哦”像是哄小孩般喃唸着,同时一只手缓缓地往他这里伸了过来,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
有蚊子吗?他想。
倏地,唐诺觉得眼前一花,头皮吃痛,然后就看见她指间夹了根白发。
“你看你看,白头发哎!”眸子亮亮地盯着那根白发,开心得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样,然而,从她嘴里吐出的结论却很残酷。“喔哦,阿诺,你老喽!”
看她兴奋的模样,唐诺哭笑不得。
“我再帮你检查看看,好不好?”她毛遂自荐,话边说呢,人就靠了过去。
唐诺当机立断,立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她,好整以暇地说:“如果这样,你检查得到的话,请。”
“可恶!”喜萌也站了起来,撇嘴瞪他。“你分明是仗着身高欺负人嘛!”
“随你说。”耸了耸肩,他迳自拿了茶杯往外踅去,打算去添加热水。
“等等,你别走,我是好心哎!”她追跟过去,不愿放弃。
“喂,阿诺!”
二十五岁的三月夜半,爱情如沈底的芬芳茶叶,只要煮烧生活的细琐成沸水,再倾注其中,就是一壶好茶,温温润润的,吃了舌底还会留存甘味。
日复一日地啜饮,喜萌决定要在生命里种下这样的瘾
她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