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呼从她的口中逸出,铁孟秋猛然回首,却不见芽儿在身后。焦急的目光循著他们之间的牵系望下去,只见芽儿双手紧抓住底下的绳索,双脚却腾了空。
铁孟秋单手抓紧绳索,另一只手伸往芽儿。“抓紧我的手。”他想拉她上来。
芽儿将手交给他,但铁孟秋却无法将她给救上来。
一方面是因为他单手力量有限,另一方面是他们全身的重量往一个方向倾,这样更不容易拉起芽儿。
他倾尽全身的力气想站稳,但绳索却随著他们的重量倾向右边而晃荡得更厉害,他一面要救芽儿,一方面又得撑住两人的重量,这让救人的工作更为吃力。
他额头沁著豆大的汗珠,沿著刚毅的面容直直滑下。
芽儿知道小师兄尽力了,救不了她的。
“小师兄,休息一下。”小师兄的体力已透支,如果再不休息,别说是救她了,就连自保都办不到。
铁孟秋不听芽儿的建议,依然奋力的想拉起她。
“小师兄,你这样只会让自己的气力消逝得更快,对于咱们现在的困境没多大的助益,不如你先休息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再全力拉我上去,这样咱们的胜算岂不更大些吗?”她劝他松开她的手。
只要小师兄松开了手,那么他就可以不用背负她的生死而少了负担,小师兄独自一人应该可以解决眼前的困难。
铁孟秋不晓得芽儿心中所打的主意,他只觉得芽儿的话不无道理;他现在已没了气力,再逞强拉著芽儿,只会让两人存活的机率更渺茫,不如他先休息一会儿,等气力回复了,再拉芽儿上来。他的眉头因他的无能为力而蹙拢。
“答应我,你会撑到底。”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聚拢著黑压压的恐惧,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芽儿含笑点头,算是应允了他的要求。
“不不!我要听你亲口答应。”别只是点头,别让他的心悬在半空中,放不下来。他知道芽儿是个重然诺的人,只要她亲口答应的事,她就会努力做到。“我要听你亲口答应我的要求,我才肯松手。”
“你太多心了。”
“那么你就给我一个足以心安的理由。”给他一个承诺,给他一个心安,她很容易就能办到的。
很容易的,只要昧著良心一次,说著违心之论,骗小师兄松手,那么她就可以救小师兄一命,这没什么难的,她一定可以做得到。
芽儿深吸一口气,隐藏心中的难过,开口允诺:“我会撑住,绝不放弃,直到你救起我。”末了,她给了他一个粲然的笑。“现在你安心了吗?”
是的,放心了。有了芽儿的承诺,他相信芽儿不会离弃他。
他缓缓的将手放开,急速的攀上上头的绳子,试图稳住他们的身子,不让绳子继续晃荡。
“小师兄?”
“嗯?”
“没事,只是叫著好玩的。”其实她是想看他最后一眼,然而小师兄却没能如她所愿的回头看她。
芽儿的声音带著颤抖,铁孟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急速的回眸看芽儿一眼,只见芽儿冲著他笑开了眼眸。
而那笑好凄凉,像是在与他道别。
铁孟秋的心紧紧一缩,有股莫名的恐惧聚拢在他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不!不会的,芽儿答应过他,她说她会撑下去,绝不放弃的!
芽儿双眸含著泪,朱唇轻启,以无言的方式告诉他──
我──爱──你。
她不愿在这个时候给他负担,但是在她死之前,若还不能对他倾诉心中的爱意,那么她将遗憾终生。
所以,她说了,用唇形对他说了:她只希望小师兄能懂得她。
铁孟秋的心像是领悟到了芽儿的企图,紧紧的纠在一处。“不!不!芽儿,别这么做!你答应过我会坚持下去的。”
芽儿迳是无话,她的手离开绳索,来到她的腰身,快速的解下系在他们之间的束腰带,解开他们之间的牵系。
她宁可死,也不愿再次成为小师兄的负担。
“不!”铁孟秋用手去捞,却捞不回芽儿直直坠落的身子。
没有考虑的,他纵子,追随她而去。
在半空中,他终于攫住芽儿纤细的身子,她早已昏厥,不省人事。
傻芽儿,他说过他会保护她的。如果她死,那他怎能独活?
铁孟秋将芽儿紧紧的抱住。
生死一刻,此时竟是他铁孟秋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候;只因为不管他是生是死,他的生命终将有芽儿相伴。
时间在无声中静静流逝,当芽儿幽幽转醒时,睁开眼,触目所及竟不是阴森的白雾标纱。
没有奈何桥、没有望乡台;此处不是郢都鬼城、不是阿鼻地狱!那──这是哪里?她撑起身子想看清楚,但才一动,四肢百骸便像全散了似的撕裂著她,让她痛得难受。她禁不住地痛呼出声。她的痛呼惊醒了在一旁守候的人。
“小娘子!老伴,小娘子醒了!”
传入芽儿耳中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苍老却慈祥的嗓音。
须臾,她身边站著两个老人,一男一女,他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笑意盈满了整个脸。
不是阴差、不是鬼使。“是你们救了我?”
“我们只是路过,捡回了你们,这不算是救。”
你们?!芽儿捕捉到老人的话头:为何他们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莫非小师兄他──
“他在哪里?”她硬是咬著牙龈,忍著痛想起身。
“小娘子,你别冲动,你相公他没事的。”
芽儿无心去计较他们弄错了她与小师兄的身分,现在她只想知道她的情况。“他在哪里?让我去看看他。”
“你别这样啊,你现在去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因为心疼芽儿的伤,所以一时口快,便没个遮拦地说出一切。
没有用!“为什么?”
看来是瞒也瞒不住了。
“你相公人还没醒来。”
“还没醒?!”怎么会呢?小师兄功夫底子比她强,身子也比她硬朗,没理由她醒了,而他却还昏迷著。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只是撞著了头。大夫来看过,他说不打紧的,再过几天自然会醒来。”老婆婆尽量将事情说的乐观。
她沿著床缘坐下。“你别担心,为了你,他会活下来的。”她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没见过那么痴心的年轻人。“你知道吗?当我们捡到你们时,你被他紧紧的抱在怀里;他用他的身子保护了你,不让你受到一丁点的伤害,此时你醒了,他怎么可能独自先行离去呢,是不是?”
老婆婆的本意是想让芽儿宽心,但她愈说,芽儿的泪就落得更为凄然。“他在哪儿,让我去见他。”
纵使他还没醒也不要紧,她只要能看他一眼,知道他的伤势如何,那么她便能心安。“求求你。”
老婆婆转头望向她的老伴,询问他的意见。老爷爷点头了。如果没见著她的相公,她便不能心安,那么,就带她去吧。
拖著一身的疼痛,芽儿终于见到她的小师兄了。他身上被许多白纱给缠住,她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他的气息微弱,这样的他──怎么能叫做好?!
芽儿伸长了颤巍巍的手,覆上他缠著白纱布的脸。“醒来,求你醒来,别离我而去──”
如果小师兄要走,那也该带她走,别留下她一个人孤伶伶的独自去面对这条他以自个儿的性命换回来的生命。
知不知道,他这么做,让她的心不好过;她宁可现在躺著不省人事的人是她,是她呀──
芽儿瘫软著身子,哭倒在小师兄的床侧。泪水蒙胧了两位老人家的眼。早说不该带小娘子来看她家相公的,这会儿这个场面与生离死别又有什么两样呢?
“小师兄!”芽儿像阵风似的台进了房里,她将刚刚采来的野花递到小师兄面前。“这是我刚刚同婆婆、爷爷去山里采的,你说漂不漂亮?美不美?”
他刚毅的脸庞不言不语,而唇也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一丝笑容。
芽儿的笑容从脸上淡去。“你睁开眼啊,你不睁开眼,怎能晓得芽儿采回来的花儿美不美呢?”
他仍旧残酷的闭著双眼,不理她。
芽儿深深吸了口气,要自己别难过。总有一天小师兄会醒来,会理她,他会笑开了那双爱笑的眼眸告诉她,她采的花儿好美、好漂亮。
“你要争气,要快快好起来,千万别放弃,知道吗?”芽儿对著仍旧昏迷的小师兄自言自语。
“你不说话,就代表应允了我的要求,是不是?”
“好,那咱们打勾勾。”
她用自己的小指头去勾他毫无反应的小指,又用彼此的拇指捺了印,她才放心。“你答应了芽儿,就不许你反悔,听到了没有?”
她含泪的眼水蒙蒙的望著他,直到泪水滑落,滴到了她的脸颊,芽儿才心慌意乱的用手拭去如雨下的泪。
“不哭,不哭,没什么好哭的,不是吗?大夫都说你的伤没事,只是会慢一点醒来,这根本就没什么好伤心的,是不是?”
话虽如此,但她的心为什么依旧会痛,会不安?
为什么她会担心小师兄就此睡去,一觉不醒!
呸呸呸,乌鸦嘴。大夫都说没事,那小师兄一定会没事,她不该杞人忧天的。
芽儿飞快的转过身去,在房里东忙忙、西忙忙,边忙还边自言自语,假装小师兄是清醒的,眼是睁开的。只有这样,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她只有在不看他一身虚弱的时候,才能真的相信她的身体依旧硬朗,没什么大碍……
铁孟秋醒了。
他一醒来,就听见有个清脆悦耳的嗓音充斥著整个屋子,那个声音不断在说:
“今儿个我同婆婆、爷爷去山上,救了一只小鹿,那只小鹿好可爱,一双眼珠子圆溜溜的,像是通人性似的。”
“真奇怪,像这么可爱的小动物,怎么会有人忍心去伤害她呢?嗟!”她的口吻中充满了不满。
“咦,小师兄,你昨儿个晚上是不是偷偷爬起来,偷饼吃?”她煞有其事的捡起了一块小饼乾屑,像是罪证确凿的跑到他跟前,递给他瞧。
食指直直的伸到了他眼前,正打算对著病弱的他训斥一番,却怎么也没想到,奔向她的结果,会是蓦然瞧见他──睁著好笑的眼眸望著她!
芽儿的表情僵住了。铁孟秋不知道她的兴奋为什么在一瞧见他之后便全部隐去,他望著她一脸的茫然,觉得这位姑娘的脸好熟悉。
“姑娘!”他出声叫她。
小师兄说话了?!小师兄开口说话了?!兴奋占据了她整个胸腔,完全没注意到小师兄对她的称呼,她心满满的只想到她的小师兄终于醒了!
“我去告诉婆婆、爷爷。”她冲了出来。
须臾,又冲了回来,她望著他一身的虚弱,蹙紧了眉头,又喃喃自语著:“不!你睡了这么久,应该先问你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
他才想开口说不用,却又听见她轻声骂自己:“唉呀,我真笨!你人才刚醒,当然是吃清淡些才好。”她转过身,又要跑出去。
“姑娘。”他再次叫住她。
这次,她是真的听清楚了小师兄的叫唤。
他叫她──姑娘!芽儿的脚步停了下来、她缓缓的、缓缓的转过身──望向他──
“你叫我──‘姑娘’!”
此时她虽是扯著嘴角笑,但表情却像是在哭,铁孟秋直觉相信是他伤了她;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他怎么开口去安慰她,去跟她解释若他真伤了她,也并非有心。他只能回给她一个笑,企图能淡化她眸中那抹悲伤。
看见小师兄笑了,芽儿也跟著展开蹙紧的眉。“你骗我的,是不是?你那句‘姑娘’是故意喊的,是不是?”
小师兄说过她是他这一辈子的牵念,他怎么可能忘记她呢?不可能的,是吧?那──为何他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像是他与她不曾相识?!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对不起。”他能说出口的安慰,竟只有这三个字。
他眼底的歉意揪痛了她。“不,不需要对我说抱歉,只要你能醒来,那我是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真的,她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活下来,不离开;而现在他醒了,那就够了。
“你所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弥补得回来。”而他若走了,那么便是什么都换不回来的!所以,她不在乎小师兄是否忘了她,他能醒过来便是她最快乐的一件事。她自我安慰地想著。
“我现在去煮碗碧梗粥给你填肚子。”她倏然转身。
她背对他的模样显得好落寞,铁孟秋直觉的拉住她;触著了她的身子,他才知道她没有她口中所讲的那般坚强。她的身子微微的颤抖著。她──嘴里虽说她不在乎他是否记得她,但心里仍旧是介意的。而更莫名的是,她无声的啜泣,竟揪得他心疼!
轻轻的,芽儿听见身后传来小师兄惯有的低沈嗓音:“煮好粥,你是否愿意将你所认识的我,说给我听?”
她回首,忘情地投入他怀中。“愿意,一千个愿意。”她会把这两年来,她所认识的“铁孟秋”完全说给小师兄听。
她要他的记忆里有她,不要他将她遗忘。
“为什么我们会到这里来?”
花了半天的时间,铁孟秋终于了解了两年来的自己。但是,在芦居学艺的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这是他一直厘不清的疑问。
芽儿哑口了。在全无以往记忆的小师兄面前,她有必要说出她的婚事吗?内心里,她自私的不想让小师兄知道:因为──她期待在小师兄丧失记忆的这些日子里,能对自己日久生情。
倘若小师兄知道了她已有婚配,那么,全新的他会爱上她吗?不会的!她很了解小师兄,他不曾夺人所受,不会接受已快成为大师兄妻子的她……而她,喜欢他喜欢了两年之久,这时终于有个机会让小师兄重新认识她、接纳她,她该放弃吗?
“芽儿?”他轻声叫唤她。“你怎么了?”
她的犹豫不决对上小师兄眸中的坦然。芽儿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好自私,小师兄为了救她,都已经没了以往的记忆,她怎能再利用他对往事的一无所知,而让他掉进她的爱意里。
“芽儿,这个问题困扰了你,你不想说是不是?”他对她展开释然的笑。“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勉强了。”
“不!不是的。”她的声音因迟疑而转弱。“我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个问题关乎我,所以我才……”她的欲言又止迎上他一脸的期待。
小师兄他急欲厘清心中的疑惑,他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过去!而她,怎么能瞒他!
算了,别瞒小师兄,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芙蓉镇只是路过,咱们的目的地其实是镇江;而我们去镇江的原因是为了……我。”
“你?!”他无意识的复诵她的答案,甚至基于某种莫名的恐惧,铁孟秋发现他似乎并不是那么想听到接下去的答案。
“爹爹他差你护送我到镇江,与大师兄成亲。”芽儿终于放弃为己的自私,说出他们之所以离开芦居的原因。
而他,果真不喜欢听到这个答案。他不要芽儿已许人,不要芽儿离开他!他虽遗忘了记忆,但在他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对自己说:他爱芽儿。他爱芽儿!为什么这种感觉会这么的强烈?强烈到对人事物已无任何感觉的他,竟然会对芽儿的婚事感到心痛!
铁孟秋的眼定著在芽儿娟秀的面容上,那般椎心的痛更为强烈地泛开来,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嵌进他的血肉里。原来记忆可以不复存在,但心的想望却无法遗忘。他想,在他还没失去记忆之前,他一定是深爱著芽儿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