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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姒求痴 第九章

由太行山麓回到嘉陵江畔的齐坛国,中间隔了千条水百重山,颠簸难行,更别提对一个刚有了身孕,还弄不清楚什么叫害喜,什么是孕吐的少女而言,是件多吃力的事。

“停!停!”

马车里出了声,那声音虽微弱得似蚊鸣,却立刻遏止了在前座驾车的男人。

车驾甫停,帘卷儿一掀,姒姒逃命似地跳下车,跑到了林子里,继之,是一阵干呕声,只是干呕不是真吐,因为这一路,她早已将月复中存粮吐得差不多了。

呕不出东西却呕出了汪汪的泪水,真是奇怪,她之前从不哭的,怎么这些日子连吐不出东西都会让她莫名其妙掉眼泪?

一块柔软手绢自旁递上,她连头都没回便接了过来,这段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来自这男人的照顾。

“谢谢你,刑大哥!”她拭了泪还顺道擤了鼻涕后,才将那弄得稀巴烂的手绢还给身后的男人。

“天都快黑了,别再赶路,刑大哥,今晚我不想宿在荒野……”姒姒赖坐在地上,将问题像扔手绢一般扔给了他。“你去帮我想个办法。”

男人没出声,点点头,先将早上在市集买的卤鸭舌和一壶清水递给她,并将她安置妥当后才离去。

睇着他的背影,啃着卤鸭舌的姒姒叹了口气。这是个好男人,虽然老了点、驼了点、丑了点、笨了点及更多“了点”外,他真的能算是个好男人了,喔,还有一点,他是半个哑巴,就是那种虽然可以出声,但那比鬼叫还吓人的声音绝对会让人求他闭上嘴的。

“齐姒姒!妳这个小笨蛋,半个哑巴又如何?好歹人家将妳伺候得跟个太上皇似地,总好过那蹲在大牢里吃牢饭、想着老情人的无情男人!”

想到荆澔,她脸上又湿了一片,没了那会自动送上来的手绢,她只能用袖管抹去泪水,哭啥呢?她也不知道,在离开徕源前,她连想去探他最后一眼的念头都没,她原以为自个早已对他死绝了心,对这段感情死绝了念头的,可为何,这会儿她还是一想到他就会想哭呢?

见姒姒执意要走,单玉婵倒也没多拦,不过她提了个条件。

“听我的,姒丫头,放妳孤身一人,怎么说表姨都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哼了哼,“来的时候我不也一个人?”

“那不同,这会儿妳肚里多了块『闲』肉!”她凉凉地瞥了她肚子一眼,“让妳刚去妳又不听,妳不懂,这虽只是多了块肉,一路上可有得妳烦的了。”

末了,在单玉婵好说歹说、死逼活迫下,姒姒才同意让她找个人陪她回齐坛。

“山高路遥,本来我是希望红眼鹰鸠可以送送妳的,但妳知道他现在同石守义那帮兄弟闹得可热呼了,整天想着推翻王朝重组天下,要他拨空来理咱们姨儿俩的事情可难喽,还好我这儿另有个不错的人选,他是个驼子,嗓子又曾被人毒得半哑,样貌是丑了点儿啦,不过人倒是挺实在的,武功也不错。”

相貌丑又怎样?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姒姒点点头,没注意单玉婵微有诡谲的眼神。

“他姓刑,叫刑尚草,家住白告河,妳叫他刑奴成了。”

出发前一天,姒姒才见着了刑尚草,说他丑了点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这男人背上有个吓人的大驼峰,一个眼睛戴着眼罩,脸上横七竖八十来道深可见骨的刀疤,阔嘴塌鼻招风耳,那模样,说是人还不如说是妖怪来得贴切些。

许是自惭形秽,刑尚草在单玉婵将他介绍给姒姒时始终不曾开过口,连眼神都是回避着她的。

见他这个样姒姒宽了心,点点头答应了表姨,一个是遭世人目光唾弃避离了人群的男人,一个是让爱伤透了心的女人,同是天涯苦命人,相依为命、彼此照应对两人都不是坏事。

她并未依单玉婵说的喊他邢奴而是唤声刑大哥,当人奴才和当人丫鬟同样歹命,一样都是人,又何必分这么多阶级?

只不过,称呼上虽不是奴才,可他在她身边干的活儿、受的罪绝对比个奴才少不了多少,她虽不爱奴役人,可却有个善变又刁钻的性子,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尤其,这会儿的她又怀有身孕。

走了十来天,他们的路却连十分之一都还没走完,按这样的行程,等她回齐坛要进宫门时,怕要大月复便便谁也瞒不住了,表姨说通常第一胎肚子现形得慢,约在五个月时才较有明显隆起,姒姒心里也急,可就是赶不得快,一天走不了多久她就闹脾气了。

像这会儿其实天色也还早,但她却已不想再赶路,且还指定不夜宿荒野,这边放眼望去尽是树林,她知道她的要求难了点,可也确信刑大哥一定办得到,因为,他从不曾让她失望。

丙不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刑尚草就回来了,他轻手轻脚的将她抱上马车,再快快地驱向过了一座山后的一处小小聚落,聚落里户数不多,约只有七、八户,可早有一户敞开大门恭候他们驾临。

不单此,户主还让出了一间最宽敞的房让姒姒休息。

下了马车,姒姒因着腿软,让刑尚草抱她进房,面对着七、八户人家二十多双陌生好奇的眼神,她笑嘻嘻和众人挥手问好,就同她在齐坛国时以三公主身份和臣民打招呼一样,惯例地,那甜美而所向披靡的笑容再度赢得了人心,让众人没法子不喜欢上这姑娘。

入房靠坐在床板上,姒姒眼珠儿扫了扫,乡下地方自然比不过她的姒风宫,可比起这阵子的露宿山头,不知要好上了几倍。

察觉到刑尚草凝视的目光,姒姒转回眸子,如往常一般,只要她一瞧向他,他必定会移开了眸子。

“我知道你想问我喜不喜欢?”她嘉奖似地将小手抚上他肿胀得变了形的手掌,表姨说刑大哥生了种怪病,为了治病,他平日都要吃一种会使得皮肤泛着水肿的药。

模模他的手,则是她向他感激示好的一种方式。

“我很满意,谢谢你,不过,如果……”亮着笑的她眼波流动,“如果能再有桶热呼呼的玫瑰花瓣浴、一小壶十八年的女儿红、十只卤鸡翅、十只冻鸡爪、十副卤鸡肝、五串卤鸭肠,那么我就会更满意了。”

表姨说怀了孕的女人吃东西都很难伺候,嘴刁得紧,口味则因人而异,听说有人偏爱吃酸的腌渍物,可她爱的却是卤味。

这一路上之所以耽搁频繁,一半的原因就是出在她爱吃的东西深山野岭没有,而卤味不是干粮又搁不了久,才会这么走走停停的。

夜里,姒姒洗完了香喷喷的花瓣浴后叫来了刑尚草。

“刑大哥,”她笑嘻嘻,“这水还热着,虽然……”她稚气十足的吐吐舌,“这里头还落了些我边洗澡边吃掉了的鸡骨头,但大体上还算干净,你也来洗洗吧!”

“不,”他摇摇手,“谢了!”

“不是谢,而是求,”她捏着鼻子打量他,“算我求你吧,说出来你可别说我在嫌弃你,这一路奔波我还真是多亏了你照顾,只不过你身上始终有股怪味儿,难道你没察觉?”

刑尚草别过脸,不让她觑见他突然染了笑意的眸,可落在她眼底却惹了她的歉意。

“你别不好意思,人嘛,身上总会出出汗惹点儿怪味的,这事儿不难,洗个澡就成了,真的,我真的不是在嫌你,只是,难道你……”姒姒吞吞口水,“难道你从不曾洗过澡?”

“在咱家乡,”他嗓音粗嘎刺耳,“一个男人一生只洗三次澡。”

“哪三次?”她一脸好奇。

“出生一次,断气一次,还一次,是在洞房花烛夜前。”

“真的假的?”她听傻了眼。

“真的!”他点点头捧走了玫瑰花瓣浴桶,“妳已洗好,我帮妳把这里清清,至于我,请妳让我保留珍贵的机会在那最重要的时候吧。”

姒姒闭了嘴,人家都这么说了,她总不成拿把刷子像刷赭石一般帮他刷背吧?

说到赭石,还有件怪事儿,那匹小红马向来眼高于顶,连红眼鹰鸠都不太买帐,可怪的是,头回相见,它就服了刑大哥了,畜生果然颇有灵性,知道这男人是来帮它苦命的主子的。

※※※

夜里,聚落里原是全熄了灯的,可睡不到丑时,一户两户陆续接二连三全点上了灯。

点灯是为着敲门响,叩叩,上门的是那带了个美丽少女来此借宿的丑驼子。

“对不起,请问府上可有猪肠?”

“猪肠?”

一个问题惹来一家大小傻眼,三更半夜没人杀猪,哪来的猪肠?

而这种血腥的玩意儿又是讲季节天候的,不是寒天又没冰窖谁会临时有?

弄了半天,大家才明白是少女半夜醒来,嚷着要吃姜丝炒大肠,要肥肥的一圈圈猪大肠,要辛辣的姜丝,更重要的,是得有又呛又酸的醋汁相伴。

而丑驼子为了满足她的口月复之欲,挨家挨户问人要猪肠。

末了,夜半时分响起了猪只哀嚎,丑驼子向人买了头猪,半夜三更开膛剖肚取猪肠,再托了位大婶子快锅帮他弄了道姜丝炒大肠。

这么养尊处优的姑娘,难不成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大伙儿低低猜测着。

还有那丑驼子,虽其貌不扬,和那少女并站一块儿一个是天上的云,一个是踩在地上的泥,怎么看怎么不相当,可……几个议论纷纷的人全叹了气,羡慕的气,长这么大,没见过个男人这么娇宠个姑娘的,若非钟爱极深,谁受得了?

弄了大半夜,总算平息了姒姒肚里那刁钻的饿虫,可在刑尚草进来收拾空碗时,她却又出了主意。

“待会儿再弄,刑大哥,来嘛!”她趴伏在枕缘,带着梦幻似的甜笑拍了拍床沿,“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吧。”

他脸上觑不见表情,可那裹足不前的动作摆明了是不愿的。

“陪陪人说话嘛,人家真的睡不着耶!”

“妳不是嫌我身上有怪味儿?”他低沉沉开了口。

“是呀,是有呀!”她皱了皱娇俏的挺鼻,继之漾开了笑,“可闻惯了反倒变成了种安全感。”

“想什么想到睡不着?”刑尚草放弃了坚持,踱向床沿坐在地上,“方才嚷着吃姜丝炒大肠前,妳明明还睡到起了微鼾。”

“ㄏㄡˋ!你偷看我?”姒姒双手趴在枕上歪着脖子,由这角度她恰好可和他面对着面,不过,他惯例是避着她的眼神,对于她的问句他耸耸肩没出声。

“刑大哥,男人讨厌会打鼾的女人吗?”

“看情况吧,”他起了笑意,“妳那个样像只打呼噜的小猪仔,还挺可爱的。”

“小猪?!”姒姒皱皱眉,突然对刚刚那为了她一时口月复之欲而丧了命的猪仔起了些许歉意,她伸长小手来到床下模了模刑尚草粗砺的掌,突起喟叹,“刑大哥,你对我真好,不管我想要什么你都能帮我办到,甚至连我打鼾你都还能说成是可爱,如果他能有你对我的一半好,那有多……”

她没了声音,收回手趴回枕上别过头,不让他看见她想哭的眼睛。

“妳想他?”他突然轻轻出了声音,“妳那肚里孩儿的爹?”

“鬼才想他!他整日想着别人我干么要想他?”

姒姒用力抹去了泪水转过头来,“我希望他蹲大牢蹲到地老天荒,蹲到海枯石烂,蹲到化骨成灰,至于我,方才我只是在想将来的问题罢了!”

“将来的问题?”

“是呀!”她拧了拧眉心,“表姨说,我的肚子会越来越大,最后就像肚里饱涨了空气的癞虾蟆,连鞋都没法子蹲下穿,还有,夜半时腿肚儿会抽筋,肚里的小家伙会三不五时拿肚子练拳头,生孩子时又是另一番撕皮裂肉的痛楚……”

她又叹口气。“我知道表姨说这些只是想劝我放弃孩子,当时我回说不怕!一点也不怕的,可这些日子我却越想越怕,越想越孤单,等回到齐坛,父王及娘亲那边还有一场仗要打,我在做的是件没人认同的傻事……”

一只厚实大掌伸过来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别怕!我会陪妳。”

“陪我?”她愣了愣。

“是的,陪妳!”刑尚草点点头,第一次无惧于她的眼神以亮眸回视,“在妳的肚子涨得像只癞虾蟆时帮妳穿鞋,在妳的腿肚儿抽筋时帮妳捏筋,在孩子向妳练拳头时帮妳揍他,还有,在妳得面对家人时支持着妳!”

姒姒耳里听着他的话,心底虽有满满的感动却又突然起了寒意。

她一定是疯了!

想荆澔想得疯了!

所以,她才会有了那片刻的错觉。

一个将眼前丑男看成是荆澔的可怕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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