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博家庭院,时芬提起自己的小包包,跟在毅爵身后。
院子整理得很美,昂贵的树种花草,把一方土地布置得像天堂。恍惚问,时芬觉得自己来过这里,说不上口的熟悉感觉,沉甸甸的压在心间。
走进屋里,几个佣仆看见她,流露出一股不自然神情,他们的眼神让时芬很不自在,她频频低头看自己,想著是哪里不对。
紧紧跟住毅爵,她不让自己落单。
走上二楼、三楼,最后,她被安置在一个房间。
打开厚重窗帘,这里有多久没人住了?满天的灰尘随著窗帘打开,在几方透进房内的光线中飞舞。
轻咳两声,时芬没有抱怨。她想,毅爵临时决定带她回家,仆佣自然没想到要事先把屋子整理起来。
拉开覆在家具上的白布,熟悉感又贴上心间。
怎么回事?她觉得自己来过这里,甚至是这里的一分子……
“毅爵……”她带著满眼疑问。
心虚了吗?他噙著一丝冷笑,望住时芬。
“怎样,不喜欢这个房间?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的东西没有其他人动过。”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还演戏?扬扬眉,他不置可否。
“要不要我找人来把这里整理乾净?”
“不用了,我自己动手就好。”他的态度很诡异,她跌入一团迷雾,
“好,你休息。我的房间在二楼,有事的话下来找我,晚餐时,我会把你介绍给家人。”
她在他的话中嗅到恨意,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深刻的恨。他恨她吗?说不出的恐惧压迫在心间,她不能呼吸了。
为什么?她不晓得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毅爵或这里?
环顾周遭,没有道理啊!她没道理要排斥这样一个装璜高雅的房间,可她就是觉得身在这里,她好、好……痛苦……
“毅爵……”
她小跑步,冲到他身边,紧紧的,自他背后圈住他的腰。她知道自己很莫名其妙、知道自己的恐慌毫无理由,但她就是害怕啊!
拉开她的手,他面对她。
“你怎么了?”
她的苍白、她的凄然,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没有温存动作、没有怜惜,只是冷冷询问。
“我……你……你可不可以留下来,别走……”
一个邪气笑容,他轻佻说:“原来你想要这个?”
接著,他俯身,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唇舌恣意在她口中索取津蜜,他的大手顺著她的曲线抚上她每寸肌肤。
她挣扎推开他,懊恼地说:“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算了,你回房吧!我把这里整理整理。”
没反弹,投出一抹深意后,他顺著她的意思离开房间。
时芬环顾周围,给自己打气,“谈时芬,勇敢一点,晚上他要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你当然会有一点恐慌、当然会有一点手足无措,放心,你会克服的。”
她先从浴室里面提来一桶水,将大大小小家具擦洗得乾乾净净,换上仆人送来的新床单和棉被,再打开行李,把衣服整理好,准备放进衣柜。
咦?白上衣、牛仔裤、护士服……这是谁的衣服?之前谁住饼这个房间?为什么没把东西带走?
时芬摇摇头,纳闷,把带来的衣服挂在衣橱—角,和先前的分开。
走向书桌,拿出自己的笔记型电脑和文具,准备放进抽屉,拉开抽屉,蓝色的日记簿孤伶伶躺在里面。
不是好奇,纯粹出自下意识,她拿出日记本,打开锁扣,翻读。
一九九九年五月三日
亲爱的妈妈:
第一次,我对自己不确定,不确定他的行为,不确定自己的想法。
我喜欢他吗?不!我的理想对象从不是一个严峻刻板、自我中心、霸气无礼的大男人,更何况,目前我最重要的工作是将小颖推上舞台,而不是谈情说爱,时间对我是宝贵的东西,我必须尽全力完成你的愿望。
但总有那么一些些解释不来的期待,期待他在上班前、上楼探望母亲时,见上一面;期待他在下班后,带来一壶好咖啡,坐在我的床沿,他做他的事,我看我的书,我们甚少交谈,但气氛融洽得让人心喜。
昨天夜里,他很晚才回家,我坐在窗前等待,等待什么?当时我并不清楚,直到他车声响起,不定的心才安置下来,我在心中默数他的脚步,数著、数著……抬眉,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笑容,我已经忘记多久,我没有发自内心真正快乐过。
他没敲门就进来,他从不理会孤男寡女这套论调,尽避夜已深。
他送给我一个玻璃球,摇一摇,就会漫天飞雪,绿色的圣诞树、白色的雪人,把浓浓的圣诞气氛全装进玻璃球心。
我晓得,在不是圣诞节的现在,很少人卖这个,我问他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说:“你不是说,所有节日中最喜欢圣诞节?”
是的,我最喜欢圣诞节了,喜欢那个有你、有外婆、有“他”和火鸡大餐的圣诞节,那年我收到一个好大的黄色绒布狗,每天我都趴在它身上,压压躺躺,我在它身上作白日梦、在它身上唱歌、在它身上祈祷,祈祷“他”快快成为我的爸爸,让我们全家人在一起过著快乐幸福的日子。
於是,前天他问起时,我告诉他,我最喜欢圣诞节,没想到他居然会记起我的话,并把“圣诞节”送到我手中。
这是否代表他对我用心、他喜欢我?
不过,平心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会喜欢我,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一个对亲妹妹都没有热情的男人,会拥有“喜欢”这类情绪?
或许是我想太多吧!或许他对我,只是……一时无聊……
时芬念得专注认真,她的眼睛一页一页往下看,无数的猜疑在心中产生。
这个女人是谁?她的存在对毅爵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毅爵将自己安排在她的房间里?
随著日记越往下翻,她的心情越沉重。
“她”在报复一个不能走路的病人,“她”在猜测毅爵是否喜欢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自己对她的遭遇觉得好熟悉?为什么读著日记,她像在翻读自己的心情?
一重重迷雾挡在眼前,时芬快要窒息……
不,她不要待在这里,她要下楼找毅爵,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
走出房门,踩过厚厚地毯……是的,她来过这里,只不过在什么时候,她已经忘记。
停下脚步,右手边一堵厚厚的门,引诱著她去开启。
手微微颤抖,旋开门把,门推开,她看见一个憔悴的妇人,她在申吟、哀嚎,苦苦求著穿蓝色芭蕾舞衣的女孩放过她……
然后,女孩的脸一点一点转向门边。
她是谁、是谁啊?揉揉眼睛,时芬想看清看明……
天!时芬的心脏被猛敲几下,她狂乱地往楼梯方向跑。
不是她,那个女孩绝不是她,她没来过这里、没见过这样一个憔悴妇人、她没有害过人……不!不是她,绝对不是她……
毅爵……毅爵在哪里?,他一定知道……
紊乱的脚步声被厚厚的长毛地毯吸收,偌大的长廊里沉默安静,只有她惊惶的身影,跌跌撞撞不复平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管家说你把溱汸带回家。”傅易安沉著脸问儿子。
“我不能把她带回来吗?四年前,不也是我把她带进这个家门。”
“是你自己说过不会再管她的事,也是你要求她永远别出现在你眼前,你为什么还要花费精神把她找回来?”
“不是我把她找回来,是她主动走到我面前,很显然,她并不想结束四年前的一切。”
她想继续?好吧!那么这次的结局就由他来设定。
“你错了,她并不想继续四年前的事。”
“是吗?那么她的表现未免太主动。”嘲讽挂上嘴角,冷酷在毅爵身上现形。
“主动?你在说什么?她根本就不认得你,她怎么会想主动?”
“你说她不认得我?为什么?在这件事情当中,你扮演什么角色?”毅爵的口气转而寒严。
“想知道我扮演什么角色?我以为四年前你就会问了,可是当时你并没有,我认定你和溱汸之间不会再有后续,没想到你居然又把她带回家中,你对她的伤害还不够吗?”
“我只想知道你在她面前扮演什么角色?你对她做了什么?”删除父亲的怒气,他只要听自己想知道的部分。
“我扮演一个补偿者,为曾加诸在她身上的不公平给予弥补,我找催眠大师把她人生前面的不堪回忆抹煞掉,我给她一个家庭、一群亲人。
“好不容易,她学会了快乐、学会了轻松生活,你又把她带进你的世界,儿子,说话不算话的人是你啊!”
“你凭什么认定,在这些年当中,你的魔术在她身上生效?她或许早已恢复记忆,或许是想利用你创造出来的神话,演出下一场戏。”
找魔术师来控制一个女人的心智?他不会天真的去相信,谁会因此而失去记忆。
“毅爵,你怎么存在那么多偏见?你怎认为她是在演戏?”
对!他就是认定她在演戏,否则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巧合?
他停车,她出现;她讨好他,她和他在森林度过一夜,要是她分明无心,又或者她根本对他不复记忆,她的主动所为何来?
她的目的不过是要他再一次将她带进傅家,至於,她想重新赢得他的注意力,或是和江善薇团聚,他都不会让她顺心如意。
“毅爵,你要弄清楚,她是谈时芬,不是穆溱汸。”傅易安说。
“在我眼里,谈时芬、穆溱汸都是同一个人,不管她多擅长演戏,被欺骗过的人,都能轻易识破诡计。”
门外一阵凌乱敲门声响起,他猜测她来了。
拉开门,一个身影迫不及待投进他怀里,她脸上布满惊恐,浑身颤抖,她紧紧锁住他的身体,害怕……
“毅爵,我看到一本日记本,看到一个生病熬人,对於这里的一切一切我觉得熟悉,你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我想它或许和我遗忘的那段有关,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请你不要隐瞒我。”她在他怀里说话。
她退缩了?还是想亲手布下结局?
不!结局已有了入选版本,她想编撰的部分——被判出局。
“有什么事,等吃过晚饭再说,『我们』的家人在餐桌上等了。”毅爵诡谲地笑起。
望著他的表情,时芬的心纠结成团。他对她的恐慌蛮不在意,甚至是在……欣赏她的焦虑?怎么会……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想法、心情?
退后两步,头痛欲裂,她想甩去脑中的纷纷乱乱,没想到越甩越痛,千百个小人在她额间敲敲打打,她好难过。
“不对,统统不对……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她捧住自己的头,那里快裂开了,谁来救救她?
“时芬,你还好吗?我找医生来好吗?”傅易安关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困难抬头,傅易安的脸在她眼前放大。
“易安伯伯,你怎会在这边?你认识毅爵吗?”
“要演戏、要叙旧,餐桌会是个好地方。”他残忍地拉起她的手臂,拖著她往楼下走。
“毅爵,不要,你缓筢悔的。”傅易安追在后面说。
“后悔?我从不做后悔的事。”除了爱上穆溱汸之外。跨开大步,他挟持她,好戏上场,看倌仔细看了——
当时芬被按坐在餐椅上时,全家人都震惊极了!
江善薇挪著不方便的步履,走到她身旁位置,爱怜地抚著她的手背。“时芬,你还好吗?”
肯定是不好的吧!从她在毅爵身后出现那刻起,她就知道她不会好了。她多想光明正大护卫在女儿身前,为她挡去所有不利,为她曾做过的一切罪恶赎罪,可是她心有余力不足。
“时芬姊,你怎么会在台北?”没注意到陡变的气氛,思颖跳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脖子。
思念啊思念……她想了姊姊好多年,在英国时想、在台湾时想,想她过得好不好、想谈家人会不会善待她,终於再见面了,没想过会是在这个场景。
“小颖、品帧、易安伯伯、薇姨,你们为什么在这边?是怎么回事,有人能告诉我吗?”
时芬努力克制激昂的情绪,吸气再吸气,但愿在几次吸气之后,她能弄通一切。
“就是、就是……”思颖词穷,她不晓得该怎么向姊姊解释眼前。
“时芬,你先冷静下来。”品帧说。
“我不冷静吗?我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吼叫、没有发狂,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一群不该认识的人,会住在一起?”她不懂,品帧为什么要求她冷静?
环顾家人,原来他们都知道她在哪里,只有他一个人被蒙骗。
“你从来就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你一向冷静沉稳,为了目的你可以当蛰伏的蝎子,趁敌人不注意时,跳出来咬一口。”毅爵用冰冷的语调说话。
“你很了解我?我们不过认识十五天。”时芬望著他冷冽的眸子,不明白他的态度、不明白他的转变是为了什么?
“穆溱汸,你还要多久时间才肯月兑掉你的面具?”他的不屑很明显。
“你说我是穆溱汸?为什么?我长得很像她,像到让你觉得我该负担她所有的错误?”
他没听见吗?薇姨、易安伯伯、小颖、品帧,他们全喊她时芬啊!再不然,她还有一大群家人可以证明,她是谈时芬,不是他提过好几次的穆溱访。
“好吧!你坚持的话,请你解释背后那两道旧疤。”
“旧疤……”
没错,她背上是有两道旧疤,但她说过,她有一段不复记忆的过往,疤是属於那段她不知道的过去啊!在欢爱过后,他问她,她据实回答了呀!为什么他要在一群人面前提起,他想让所有人都晓得他们关系匪浅吗?
他眼底的无情,在在说明一个事实——他根本就不相信她,他认定了她是穆溱汸,而她从头到尾都在对他说谎。
“毅爵,够了!我早说过,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易安斥吼。
是吗?要是他看见她有多主动,大概也会认同他的想法。
“怎么样,还是打死不承认,你已经记起过去一切?你的勇气呢?以前咬著牙看见鞭子,仍不畏惧地大声说:『我付得起代价』的穆溱汸跑哪里去了?比较起当时的你,现在的谈时芬简直没种。”毅爵轻视她。
他的恨很明确,反倒是她不确定了,她到底是谁啊?是穆溱汸,还是谈时芬?
她明明有家人,为什么他硬要指派她演穆溱汸?好吧!他要她承认自己是穆溱汸,她认了,那么谁可以告诉她,为什么穆溱汸三个字能激出他全数恨意?
“毅爵哥,请你不要过分,她现在是快乐的谈时芬,不是过去的穆溱汸,不管你高兴也好、生气也罢,她已经走出过去那段伤心,走不出来的人是你,请你不要再把她带回过去。”思颖跳出来为姊姊说话。从前姊照顾她、维护她,现在是换她挺身照顾姊的时候。
她现在是快乐的谈时芬,不是过去的穆溱汸……连思颖都这么讲,换句话说,她真的是穆溱汸了?
头痛越来越剧烈,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片段跳上她脑间,他们的争执成了巨斧,敲破记忆藩篱,将那些久远的、痛苦的、不堪的过往,重现在她眼前……
妈妈喜欢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妈妈到天堂好吗?
六年前,你不肯为我工作,现在有合约在手,你不能再拒绝我的工作。
总有一夭,你会爱上我!
你喜欢思颖,对不对?请答应我,好好照顾她,她的生命是属於芭蕾的,请帮她站上舞台……
思颖、溱汸,一条错纵复杂的线将她们两人系在一起,不该存在的爱情、不该出现的生命……她为什么要强逼思颖出国?她为什么要对一个无助的薇姨做尽卑劣……
“毅爵,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吧!她的罪由我来代受,可以吗?”江善薇舍不得女儿皱眉头。在那样一番精心安排之后,她才刚学会笑,怎么好日子没几天,她又搅进这团混乱?
画面一幕幕闪进她脑间,她不顾头痛,想努力串起它们……他的肃厉、他的无情、他的昭彰恨意……薇姨在害怕什么?思颖的愤慨所为何来?
她无助又茫然,她多想抛弃这一切,只单单记取这十五天中,她对他的爱。
餐厅的门被打开,管家领著依瞳进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
“依瞳,来这边坐下。”毅爵走到依瞳身旁,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将她安置在自己身旁。
望著他的动作,时芬愣住。他从来不曾对自己这般温柔,他的笑总是带著嘲弄,蓦地,她恍然大悟,他和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分,从未快乐过。
对啊!他从没说过爱她,从头到尾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依瞳,我来跟你介绍,她叫溱汸,是我另一个妹妹。溱汸,你应该叫依瞳一声大嫂,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他的话一字一句敲进时芬耳里,脸倏地苍白。
妹妹!?未婚妻!?结婚!?
为什么,他指派她当妹妹?那么那些日子,他们做的事情是什么?那不是情人问才会做的事吗?
她以为他不快乐,以为自己以爱为名,有足够能力打开他的心胸,哪晓得……是假的……
她懂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爱她,他恨她,因为在她是穆溱汸的时候对不起他,然后他找上她、向她追回所有的负欠……
问题是,她爱他啊!
从初见开始,从为他递上一碗梅子鸡开始,她的爱情就萌芽了呀!
他们看牛、他们说话、他们在森林中漫步、他们做了所有浪漫情事,这很明显了,不是吗?他们之间的是爱情,不是兄妹情。
可是……他说他有未婚妻了,他说他们将会走入婚姻,他否认他们中间的曾经,所以,他们的欢爱不算数了,他们的相互依偎不算数了,他们的拥抱亲吻统统不算数了……
不管她是穆溱汸也好,是谈时芬也罢,他已经在众人面前宣布,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爱情,再见;一厢情愿,再见……她要努力记得,自己是他最憎恨的女人。
不要哭,勇敢的穆溱汸不哭,没种的谈时芬更不能哭,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你难堪,你应该合合宜宜吃完这顿饭,然后大方离去。
吞下泪水,她逼自己不落泪,她不能教人看扁。
头痛持续、心酸加剧,她的心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四分五裂。
“张嫂,上菜。溱汸,拿筷子吃饭。”毅爵的声音打入她耳膜。
吃饭,对!她应该吃饭。她应该忘记,她曾经多么努力爱他,妄想抚平他心中的缺憾,她应该假装那十五天只是一场虚幻,庄生蝴蝶,实实虚虚,她只是分不清自己在梦中或是现实。
伸出手,手抖得太厉害,筷子握不住,连连掉落。
不要怕、不要慌,勇敢、你要勇敢啊!她一次次试著去握住筷子,没成功,在一次过度用力后,筷子掉到地面。
“张嫂,帮溱汸换上汤匙,看见大嫂,她紧张得连饭都不会吃了。”
毅爵的讽刺扎进她心底,握紧拳头,狠狠咬住下唇,力道很猛,她需要的痛楚替她驱逐心痛。
听著!不管你是穆溱汸或谈时芬都奸,你不能示弱,捧起饭碗,在“大嫂”面前吃完这碗饭。她怒斥自己。
拿过汤匙,挖起一大口白饭,她没成功将饭塞进嘴巴里面,反而让唇上的鲜血和著泪水落进碗里,斑斑点点的血红渗进雪白的米粒上,看得人怵目惊心。
“欺人太甚!姊,不要吃了。”思颖用力一拍桌子,夺下溱汸手中的碗。
“我恨你们!姊,我们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再也不要和这里有任何关系。”拉起溱汸,思颖扶著她离开餐厅。
品帧在她们之后起身,向毅爵投过一个不苟同眼神。
“不要让偏见掩盖你的真心。”品帧苞著离开餐厅。几百年前,他就作了选择——有思颖的地方就有他。
植物都枯萎了,两部脚踏车倚在墙边,破旧得不堪使用,门上的铁锈更严重了,紧紧卡住,非要两人合力才推得开。品帧伸手推纱门,纱门应声掉下来,破败是这幢旧屋的写照。她们都没想过会再回到这里。
走进屋内,落地镜子照出来人面容。
“我来过这里。”溱汸点点头,向自己确定。
“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这里是我的练舞场,后面是厨房,我们常围在镜子前面吃饭,右手边有两个房间,一间是外婆的、一问是我们两人共用的,从小到大,我们睡在同一张床,姊,我们晚上一起睡,好吗?”
点点头,心未静,毅爵和他的未婚妻还在心底,一刀刀刨出她的真心,看得见的地方,似乎平静;看不见的内心,鲜血淋漓。
思颖拉起溱访往房间走去,“姊,我们去看看我们的房间。”
“小颖,我想知道真相。”溱汸阻止她的动作,笃定地向她要求。
“你今天受够了,先休息一晚,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谈。”品帧代替思颖回答。
“我不想等到明天,我要马上知道。”思颖和品帧对望。
“姊……我……”这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我来说。小颖,你去把房间整理一下,你们两个人都需要休息。”品帧接手难题。
思颖感激地看他一眼,回房。
叹口气,他搬出两张椅子,梢梢擦拭,准备今晚的长谈。
“溱汸,你想起多少事情了?”
“不多,全是一些无法衔接的片段。”她实说,不过那些片段已经足够让她痛心疾首。
“很难消化吗?”
“不管难不难,我都必须消化,不是吗?”
“是的,如果你想回到从前的话。好吧!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谈超。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姑姑坟前,不过那时候你喊她母亲,你逼小颖在寒风当中跳芭蕾……”
笔事开始,他把她们的身世纠葛、恩怨情仇钜细靡遗说出,她的报复、思颖的无辜、毅爵的情爱和傅易安的愧疚,一条条列的清清楚楚。
笔事结合起她脑中的片片段段,她想起的部分更多了,回忆像潮水,一波波袭向她,霍地,她理解毅爵的怨恨。是她,始作俑者是她。
“后来呢?”她抖著声问。
“又慈被送进医院,你让毅爵带进房间里面,没有人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义父进房时,你受伤昏迷,他把你送医,医生说你背上的两道伤不重,严重的是你流产导致血崩。
“你怀孕了,是毅爵的孩子吧。你失血过多,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义父找了毅爵谈,他坚持和你划清界线……
“你知道的,他是个多么骄傲的男人,怎能忍受你把他的爱情踩在脚底下,於是,他用恨你来打压自己的爱情,在这件事情过后,他变得更冷漠、更难以亲近,他把自己封锁在自己的空间里,不准谁越雷池一步,他绝口不提你、不提可笑爱情。”
“懂了,今夜是我咎由自取。”
没想过物换星移,再度遇见他,她仍然选择爱他;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爱情,终要有人受害,不是他就是她。
“义父知道,从小你就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於是他找来他的老朋友谈伯伯,当时,他们有个念大学的女儿出车祸过世,为了安慰谈妈妈,也为了补偿你,他们替你进行催眠。”
“所以我醒来,成了谈时芬,一个有童年纪录的快乐女孩。难怪,不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将那些童时照片和自己联想在一块。”她无奈,从梦里醒来,才晓得幸福只是虚幻。
“不管如何,你不能否认谈家人,是拿你当真正的女儿看待。”
点头,她心潮翻涌,分不清那是心疼或是痛。
“姊。”思颖从房间出来,捧著几本日记本,走到她跟前,“这是你写的日记,如果你想看的话……”
“谢谢。”接过日记簿,她迟疑著要不要打开。
“对不起,我想独处。”
“嗯,房间我已经整理好。我会在外婆房里,有事喊我。”
“谢谢。”
她走入房里,关起门扇,环顾四周。没错,这是她的房间,第一次,她在这里把自己交给毅爵,虽然她忘记当时,她是为了计谋或是出自真心,那……不重要了不是吗?
想起毅爵,心酸楚得厉害,可是她无法不想他。泪潸然……
打开日记本,一页页翻、一本本看……旧时事件件翻上心头,当记忆围墙打破,过往回到心头,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震撼了她的思绪……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难怪他要恨、要怒……
最让她痛苦难当的是,几个连结画面,她想起日记里头没有记录的那段,想起她被毅爵带进房里,发生过的那场激烈战争。
天!她和毅爵是兄妹!他没说错,他们是血缘相近的兄妹,居然是兄妹、果然是兄妹呵!
四年前,她错了一次,没想到,四年后她又做错,错了、错了,她真的错得好离谱。
在那场痛苦里,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忘记了,她只记得孩子在肚子里头抗议,抗议她不够爱惜这条新生命,鲜血汩汩自她身体流出,和著温热的泪水,她痛著,也清楚孩子和自己一样痛苦,她不哭喊,只是用著悲怆的心情,看著生命消逝。
她从没想过要存活下来,从没想过让孩子在幽冥中孤独,她预计要陪他的,可是,她活著、她遗忘孩子的存在,她用另一崭新的面孔迎接生命的另一段。
她必须承认,在这段新生活里,她快乐无忧,她违反了原本性格,让阳光照进她阴暗腐朽的心中。
她怪他吗?不!不能怪!
思颖说:“她已经走出过去那段伤心,走不出来的人是你,请你不要再把她带回过去。”
不是吗?他从没有走出那段过去,即使她给足了理由,让他恨她,他仍然没有走出去……错在她,错都在她啊!
她闯入他的生命,毁灭他对爱情的信心,尔后,再碰面,他是有权利报复的。他没错,错在她……
想起他的痛,她愿意代他痛;想起他的伤,她多希望这些伤在自己身上;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是——祈求上苍,让那位依瞳小姐,给他足够的幸福,走出这场磨难。
从夜深到天明,从月升到星辰西落,从晨曦扬起到蓝天高挂……泪流尽,她阖上最后一本日记。
她无力笑开。如果生命只有痛楚和悲哀,为什么还要写日记,让伤恸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