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天早上天气很暖和,雍怡这一票人等被安排打扫王府中各亭台楼阁。
汉子们毕竟是愿赌服输之人,扫帚工具一拿,抹琉璃槛墙的抹琉璃槛墙、擦门窗的擦门窗,偶尔在屋内发现骨童古玩,聚在一起对骨董评头论足一番,也颇能自得其乐。
当然,混水模鱼的也大有人在,雍怡便是。
他几乎从别人上工的那一刻起,便旁若无人地坐在凉爽的树阴下,咬了根小草,情绪不明地盯着在晒衣场开开心动晒歌玄衣物的水玲猛瞧。
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下,掩藏着一份混乱难明的心事。
按理来说,水玲昨晚道出自己的暗恋情事,应该令他如释重负,确定她来京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他麻烦。
但怪的是,知道事情的原委后,非但未令他精神一振,反而让他困扰至极,心情就是不好,整个人浮啊躁躁的。
“莫名其妙!”
他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句,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态?但他的脑海里,却依稀又看见了水玲揪着棉被望着他,脸上浮现出温暖而喜悦的笑容,向他诉说她对歌玄有多倾慕、多崇拜。
此时,那股失落感又冒出来了,雍怡不禁困扰地蹙起眉头。
不久后,水玲注意到他了,脸上洋溢着快乐,欢欣地跑向他,随即一股脑地往他身边挤去,与他肩并肩屈膝坐在树下。
“嘻嘻嘻,你知道吗?我刚刚模到歌玄贝勒的衣服了!”
她的双唇勾勒出美好的弧度,乐陶陶地说着,话暂告一段落,她马上用右手遮住自己的笑靥,窃窃而笑,怕被人撞见她不合规矩的掀唇笑法。
雪艳无瑕的白皙脸庞,配上春花般的娇艳笑容,使她那对大眼更形水灿有神;柔滑唇瓣红润欲滴,依稀泛出诱人的光泽;而那一头浓密的乌丝,适当衬托了她细致的容颜,女孩子长得像她这样,确实得天独厚。
“几件衣服而已,就让你乐成这样?”雍怡斜睨她,一脸轻蔑地道。
水玲笑盈盈地说:“你不会明白的,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至今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我根本不敢妄想能和他近在咫尺!”
“你在晒衣场晒衣服,他在书房阅卷,八字都没一撇哩!”
“我说的近是指跟他近到同住一个屋檐下、近到走他走过的路、近到触模他的私人衣物,对素昧平生的我们来说,这多不容易呀!”她光想心就热烘烘的。
“无聊!”雍怡理都不想理。
对于他的冷嘲热讽,水玲一概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告诉他。“你知道吗?我发现歌玄贝勒的长袍大多是月白色和云青色,质地和一般人穿的一样,都是轻纱类。”
“那又怎么样?”实在不懂她在乐什么?
“光是知道他平日喜欢穿什么,这就够令人兴奋了。”她越想眼睛就笑得越弯,“那边的婢女告诉我,歌玄贝勒春夏秋冬的衣物,各有各的特色,全是请著名的老师傅量身订做的。呐,就是他带起京城流行月白色长袍搭玫瑰紫马褂的风潮的。”
雍怡听得好刺耳,喃喃自语地道:“学他穿着的人,全是些瞎了狗眼没主见的蠢材,至于崇拜他的女人,也没高明到哪去!”
“嗯?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雍怡蓦地回神,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什么。”
水玲不疑有他,继续兴奋地说:“婢女们说下次要带我去看他的冠服顶戴,她们说歌玄贝勒光冠帽就有几十项,朝冠、行冠、吉服冠、常服冠、雨冠等等的就已经可以看得人眼花镣乱了。”
“要做他的贴身侍女,不是件容易的事,哪件饱眼要配哪项冠帽、搭哪条腰带都是规定好的。所以要慢慢训练,直到能独当一面,才能派到他身边侍候。”
“唉,从现在开始培养我,不知道会不会太晚?我也想成为他的贴身待女……”
痴痴的幻想投射在她眼瞳中反射出温柔的眸光,她时而掀掀嘴角,露出甜甜笑意,时而呵呵傻笑出声,那幸福的样子,活像个中了头奖的二愣子!
雍怡愕然回瞪她,心想,她难道不觉得自己太夸张了一点吗?堂堂一名格格居然立志成为下女?而且还要经过培养?!
不就是一些贝勒的大礼服,真有必要稀奇成这样吗?
“疯了。”他咕哝一声,一句话也没说就塞给她一件单衫。
水玲凝视手中的衣物片刻:“这是……”
“给你。”
“给我……”水玲试着理解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并将它与两人刚才的话题连结。顿时,她突然领悟,捂住自己激动的喘息声,开心地说:“歌玄贝勒的吗?雍怡,你对我真好,知道我想私藏一件他的衣物,就替我弄来一件,我好高兴啊!”
她感动得不如如何是好,喜上眉梢地站起来检视一番。
雍怡依旧沉默,支颐想,其实这是——
他的!
他不久前刚换下来的臭汗衫!
傍她纯粹为了讽刺她,她要拿它当宝、要早晚三柱香膜拜都无妨,给了她就是她的,她爱怎么对它,全随她去,不过他是不会告诉她实情的。
他坏心地想。
☆☆☆
天色一暗,入夜之后,大家便早早上床睡觉去了。
身躯紧紧裹着棉被的水玲,仿佛从沾枕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绽出不切实际的笑容。
抱着那件单衫,她脑中的思绪半刻也没停过,正闭着眼睛幻想歇直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为了她骑着黑马仁立于战场上,即将和大恶棍决一死战。
猛吼一声,短兵相接,刀光剑影,两人杀得如火如荼。
经过一番缠斗后,歌玄终于成功击败了坏人,攻人恶棍的老巢欲将她解救出来,偏偏恶棍恶贯满盈,偷拐抢骗掳来的少女,多达一百多人。
她是邻国的公主,亦是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他一心寻她,然而要在一群人当中找到金枝玉叶的她,谈何容易?
这个时候,只有倚仗这件织功精细的单衫相认。
笔事的结局是她楚楚可怜揪着单衫,站在波涛汹涌的海岸边,水灿的眼睛正淌着豆大的泪珠,不知真命天子何时出现?
然后,他出现了,对她展开强健的双臂……
他说:“水玲,我的爱妻,我来接你了。”
而她说:“歌玄,我的爱夫,我等得你好苦!”
她奔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最爱、最爱的男人!
笔事好美,不是吗?
“嘻嘻…”
水玲笑得悸动不已,又揪起单衫遮住睑。
雍怡看得大摇其头,翻着白眼转过身去说:“无知是一种幸福!”
☆☆☆
“福晋!贝勒爷!不得了了!”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次日的晌午,两名仆役忽然十万火急地由外头冲回来。
惊慌失措的叫声,惊动了聚在大厅中品茗的女眷们及歌玄。
而被指派到赏旭亭扫除的雍怡等人,亦被石破天惊的叫声攫去注意力,一堆人放下工作,全靠在石阑干上好奇地观望。
“大事不好?在老子的家,只有死了猪仔、鸭仔时,才叫大事不好,这亲王府难不成也死了猪仔、鸭仔?”家里靠养牲畜为生的瘦子嚷嚷说。
在旁身材较为壮硕的胖子,不耐地打了他脑门一下:“你真够呆耶!养猪、养鸭是只有咱们这种穷老百姓才干的活儿,亲王府是皇亲国戚,拿的是俸银来买你家我家的猪、鸭!”
“笨呀!”
其他人膘瘦子一眼,皆摇头地移开视线。
“那你倒说是什么大事不好?”瘦子问。
胖子语塞:“呃……这……”
“不如去看看!”雍怡正色道,给他们深不可测的一眼,抿着唇,高大的身影遂无所惧地朝大厅走去。那冷静自持、尊贵傲慢的气概,走在德高望重的亲王之家,简直像在走自家的庖房一样。
“哪来如此骄傲自大的混小子?”
“他难道忘了自己廉价仆役的身份?”
不清楚他身世背景的赌徒们,不免替他捏一把冷汗,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仍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扫帚工具一扔全赶紧追了上去。
“你说什么?王爷被贬入狱?!”
淳福晋在听完下人禀报的噩耗后,由于打击过大,以致面色惨淡无比地颓坐在椅上。抽噎一声,便当场哭了出来——
“王爷,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突然惹上牢狱之灾?你一直是安守本分地在替朝廷做事啊,王爷!”
在场的女眷见福晋泣不成声,一时间也全慌了手脚,她们心头一绞、鼻子一酸,哇地一声,一屋子女人登时哭成一团,惊人的啜泣声直要把屋顶掀了!
拌玄强忍魔音传脑,极力保持冷静地问:“你们两个快把事情讲清楚,何以我阿玛突然受到如此重的惩罚?”
仆役立刻据实以告:“听宫里当差的人说,王爷今天受皇上之邀,入宫与皇上对奕。两人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突然话题一转,王爷谈到了一本诗集的序文,直赞扬那篇序文写得极好。”
拌玄低声问:“序文?”
两人点头如捣蒜,其中一人又接下去说:“皇上请王爷把那序文背诵出来,王爷应允,从从容容背出那篇文章,怎料念到一句什么……什么……”
“‘东有启明’!”另一人接口道。
“对,就是‘东有启明’!没想到王爷一念到这句话,皇上突然脸色大变,狠狠怒斥王爷大逆不道,背弃大清皇族的尊严,便将他打入大牢!”
淳福晋止住眼泪,着急地问:“玄儿,什么‘东有启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知道的话,倒是快说给额娘听!”
“东有启明……”
“那是一句违碍的句子!”
门外一阵低沉的嗓音响起,淳福晋循声看向来者:“雍怡?你怎么会在这儿?”
“哟?认识耶!认识耶!”雍怡身后的人讶异地交头接耳。
拌玄解释道:“我和他赌博,他输了!所以让我给领回来当仆役。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额娘,你可别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意有所指地提醒着。
“他是简亲王的二儿子,你把他赢回来当仆役?!”
淳福晋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她一向反对府里的人沾染赌博的恶习,而她的儿子竟然明知故犯,要命的是竟然还把同为皇亲国戚的雍怡赢回家里当下人使唤!?
这事要是传了出去。该怎么得了?
“喂,那小子是简亲王府的人哪!”
“这混小子竟然也是官宦人家?我昨天还跟他一起泡澡耶!”
那票赌徒这下子全傻了眼,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这些天来,他们和他称兄道弟,吃喝拉撒睡全一起行动,居然不知道他的身份。
“身份最尊贵的仆役。我歌玄的面子也真够大了,不是吗?”歌玄继续怡然自得地笑看雍怡,根本不管母亲的脸已经绿了。
雍怡膘了他的嬉皮笑脸一眼,径自正经地讨论起王爷的事。
“自从大清皇朝人关称帝以来,特别注意史籍上对大清的称呼用字,因此,一些明显贬低满人的字眼,向来不被接受。而长久以来,除了一直在削删‘胡’、‘狄’等字眼之外,也查禁了许多不利于满族统治的著作,淳亲王爷所说的‘东有启明’,无疑是犯了此项禁忌!”
拌玄缓缓地接口说:“犯此禁忌者,轻则除爵罚银,重则以‘背天叛道’之罪名凌迟处死,祸延子孙。”
“什么?!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晴天霹雳的事接二连三,淳福晋脸色凄惨,已觉大祸临头。
“‘东有启明’是出自一本古书的文句,只要找出那本古书,就能证明王爷是无心之过,请万岁爷开恩。”就在淳福晋束手无策时,忽然传来水玲人畜无害的柔和声音。
淳福晋瞠大眼睛,飞快地转向另外一张陌生脸孔。
水玲讷讷地站在梁柱旁,一面迎视着大家的眼神,一面优雅地端起热茶品茗,细致的五官上带着清纯的神态,清灵动人。
拌玄体贴地察觉母亲的疑惑,扬起邪美的笑容,再度冒出话来。“她也是我赌博赢来的。”
“——”淳福晋顿时哑口无言。
☆☆☆
水玲语出惊人的一席话,瞬间燃起了淳福晋拯救淳亲王的希望。不久之后,淳福晋立刻紧急下令,将府里凡是识字的男女,不论身份,全体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带到王府的拥书阁,务必找出水玲口中的这册古书!
而另一方面,歌玄则以自己的方式捍卫父亲,他进官面圣,申述——
“家父,淳亲王列为公孤之选,极人臣之贵,此仍迭蒙圣主隆恩,依恋万倍之恒情,受泽五十余年,如此殊恩,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五十余年来,勉尽驽胎,弹竭愚个,以求无负圣恩,仍其心愿。而今错犯纲纪,实属无心之过,绝非不安本分,逆天而行。臣俯首帖耳,斗胆恳请圣上网开一面,监候查明……”
于是,接连数日,府里上下都为淳亲王的事情忙碌奔走……
☆☆☆
“你那本《尚书》找得怎么样了?”
“《尚书》翻完了,现在正在翻《穆天子传》。”
几名才貌双全的女眷,聚在拥书阁桌几前努力翻书,这事攸关一家之主的性命,谁都不敢怠忽。
只是连续几天翻书翻下来,难免看得眼花缭乱、意兴阑珊,虽然担心王爷,那些女眷们也能偷空姑且将事情抛到脑后,闲聊起来。
“拥书阁的藏书大约六万多卷,翻完六万多卷,我的眼力恐怕也完了。”长得娇滴滴的小女眷,唉声叹气地说,掩嘴怯怯地打了一个呵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那个叫水玲的,断章取义就只记得这么一句,其他的诸如出自哪里?承谁所著?是歌谣、谚语或故事?一问三不知,唉,可累煞人了。”
王爷的亲妹子顺手将《新唐书纠缪》扔到旁边去,才不管它是淳亲王花了多少心力才弄到的正本原稿。
“那女孩儿个性挺不错的,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我只是随意朝她一笑,整天下来,她就一个劲儿对我笑,人似乎很随和。”
“傻乎乎的!”年纪较大的一位女眷,调侃地道,并无恶意。
“但雍怡少爷挺保护她的,喜岁那丫头又想狐假虎威欺压人家时,雍怡少爷二话不说挺身而出,把喜岁交代下来的事,一个人全担了。”
“他说水玲是他的表妹,但那保护的姿态,直可比拟为护花使者!”
“可我听人说她是他未婚妻耶。”
“未经证明的流言,本姑娘不予采纳。哎,我也想要有个护花使者呀!”
“别做梦了你,呵呵……”
“噗!嘻嘻……嘻嘻……”
此时待在拥书阁二楼的水玲,对于她们的谈话内容毫不知情,她只知道曲着腿缩坐在书几下看笑话集,十分惬意而有趣。
“嘻……呵……哇哈哈……”
“好笨哦,这怎么可能嘛?”
她发誓她绝对有认真在找书,可是不小心搜到这些稗史小品,她就忍不住读起来,而且一读就是欲罢不能。看完手中厚厚一大本稗史,扔开,再拿起第二本,摊开内页——
“哇——”
水玲尖叫一声,惊讶地瞪大眼,猛地合上书。
好一晌,她呆呆地仁坐在那里咽口水,不确定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究竟看见了什么?
于是她为了确定她刚才的确看见了几张“男女叠在一起”的图,不是自己眼花,她鼓起勇气,再慢慢地、慢慢地打开书本仔细检查……
女人?男人?男男女女?女女男男?
能这样吗?真的假的?
“哇……哇哇……哇哇哇……”水玲颈部以上渐渐被暗色的红潮占领。
但尽避如此,她仍激动得不能自已,脑袋越看越贴向书册,到最后整张脸已经埋进书中,从正面看过去,已完全看不见她的脸蛋,只见书皮大开。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雍怡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水玲心一惊,整本书蓦地打在自己的脸上,痛得眼睛拼命眨:“痛!”
蹲在她前方的雍怡眉皱了一下:“痛?打到眼睛了吗?”
“没事!没事!”
水玲连忙矢口否认,随即瞥见他伸长手臂,作势要拉她出去,她赶紧将手中的艳书塞进衣襟中,一反常态地越缩越往里,仿佛他是烫手山芋,离她越远越好。
这是当然的,看这种书,要让人知道了面子该往哪里摆啊?
“你在干嘛?怪里怪气的。”雍怡满脑疑惑。书几长,他伸手够不到她,他索性起身搬开桌子,“你的脸好红,是不是病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咦?”
人呢?!
雍怡在原地兜了一圈,他把桌子一搬开,却已不见她人影。
惊鸿一瞥,他赫然发现她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地面。已迅速爬高他五尺远。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毅然回道,却惊骇地发现他追来了。
情急之下,她赶紧从柜子下方刻意留出来的半人高通道,钻到另一面的走道上。
“还说没什么,脸红成那样,一定有问题。”雍怡没办法,只好跟着蹲过去,“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跪在地上爬?”
“还用问吗?当然是腿软了嘛。”
“腿软就别乱爬,水玲?水玲?”
又不见了?找不到人,雍怡只好重新起身搜寻她的踪影。啪!不经意的,他的右腿突然踢到异物,震回他的注意力:“嗯?这是什么?”
水玲刚爬过柜子的转角,赫然听见他的话,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杏眼圆瞪,惊慌失措地抽身往回,但为时已晚,雍怡早已弯伸手把东西捡起——
“……秘卷?”
他垂眼定定地念出书名,当他再抬眼时,那锐不可当的眼神猛然钉进她心房,表情清楚地写着——你竟然看这种书?!
“哎呀!”
怎么还是让他发现了!?
水玲脸一垮、四肢一直、颓然趴下,瘫得像条死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