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璇身上有钱,所以江堇历经千辛万苦地将他运下山后,便用他的银两在路上拦了一辆牛车,请牛车的主人将他们送往邻镇——江堇莫名其妙地坚持,巴不得越远越好。
这一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气温暖和宜人,牛车以缓慢的速度徐徐前进,途中树叶飒飒作响,偶尔飞过几只鸟儿盘旋嬉戏,一路上到处生机盎然,到处美景重重。
江堇坐在牛车上,已经非常刻意地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四周的景物上,但视线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瞄回来,落在将头枕在自己腿上,闭目平躺在牛车内的北璇脸上。
对她而言,北璇散发着一种很强烈的吸引力,她已经极力克制自己过盛的好奇心,但就是没办法阻止自己的视线瞄向他脸庞的优雅线条。
他有股强烈的霸气,性子狂傲,但偏又拥有绝俊的眼眸、柔致的唇瓣与铜墙铁壁般的健硕胸膛。
他浑身流露出不可思议的魅力,一股平凡人不可能有的魅力。
他的衣着此时虽然破损肮脏,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破损前,这身衣着该是织功讲究的上等绸缎所裁制,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身份能让他姿态高高在上,道出她配不上他的话?
她身陷于无解的思绪中,正看他看得出神之际,他突然毫无预警地睁开眼,令她猛怔了一下,赶紧没事样地移开视线,假意欣赏风景。
北璇未深入追究,仅是再度疲累地合眼。
江堇斜着眼偷偷打量他,瞥见他又闭目休息了,便转头再度放肆地打量他好看的脸。反正不看白不看,多看他一眼也不会少一块肉。
不料北璇又倏地睁眼。
糟!江堇暗叫一声,马上佯装无事样地欣赏四周风景,轻轻哼起小调,仿佛她什么坏事都没干。
等到他再度缓缓闭眼,机不可失,她立即回头看着他,怎料他这次动作更快,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双手,扼住她的双颊,将她往自己的面前拉。
霎时,江堇低下脖子,两人四眼相对,吐息互流,令她好尴尬。
“为什么……”
北璇以低沉嗓音分外镇静地问。两人的距离这么近,他闻到了来自她身上的女性香气,眸子里映着她水汪汪的瞳子,并且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浓密的睫毛,以及她娇女敕的红唇……
某种诡异的呼唤在他心坎上荡漾。
江堇哑口无言,错愕了半晌,才死要面子地辩解。“问……问我为什么偷看你?你……你脑筋有问题啊!你哪只眼睛瞥见我在瞧你了?少臭美了!”
“你为什么讲话结巴?”
他喘息似的低喃道,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她的唇瓣上,引发令人脸红心跳的灼烫感。
“笑、笑话!我喉咙痛不行吗?”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死了。
他明明……明明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她为什么还觉得他好看,跟他对话,还有被电到的感觉,莫非她有病?
才跟个陌生男子多相处了些日子,竟然就莫名地对人家频生好感,好像……好像已经爱上人家似的,这、这成何体统?
“为什么偷看我……”他紧咬着她不放,非问出一个答案不可。
“我……”罢了!被逼急,她于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正大光明地看!你说,哪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有五官?五官之中又以双目为灵魂之窗,灵魂之窗本来就是用来看人!你看你现在在看哪里,不也在看我吗?”她说得头头是道,脸不红气不瑞的样子。
绝对、绝对不能输给他,要看大家一起来看。地索性与他四目相对,谁先把视线移开谁就先输,地心想。
“强辩……”
他的眸子越显深幽,她顿时明白这是一场辛苦的战役。“我才没强辩,倒是你,若没偷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偷看你?”她眯眼质问。
“我就是知——”
“可笑,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会知道我的举动才怪!好了你,生病就闭眼睛休息吧!”
“你别——”
“我才没岔开话题,睡吧你!”
她不由分说地挣开他的双手,用自己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睛,下一秒倏地背过身,吸气吸个不停。她没他那么高杆,再互看下去她的心脏会没力的,休战!
但她的安分仅仅持续几秒而已,不到半晌,北璇再度感觉了到她放肆的视线,正来来回回端详着他全身上下。
他感觉到她大胆地盯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颈部,虽然她并未动手抚模,但她的视线如此恣意地凝视着,教他呼吸困难。
顺着颈部,她的视线攀上了他厚实的胸膛,任性而狂野地占据其上,让他的呼吸更加不顺畅。
她的视线如此地挑逗、勾人,他几乎要把持不住了……
他已濒临爆炸边缘,她却以魅惑的视线一再戏弄,肆无忌惮地猛瞧着他,俨然将他剥得一丝不挂,若不是他伤势太重,他一定会让她后悔用这种方式看他!
但想归想,他却完全无力阻止,只得一脸痛苦地闭目喘气。
话说回来,他们不过才相处一、两天而已,他倒是十分讶异她总是懂得他要说什么话,瞬间就能会意他的心思。
是她特别机灵吗?或是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而且……
说实在的,她刚才强词夺理的俏样子还真迷人……不!不!他肯定病疯了,否则怎会母猪赛貂婵呢?
一定是!一定是!
一定是他病傻了,才导致两眼昏花,他以前的品味没这么低啊……
砰——
轰然一声巨响,打断客栈内喧嚣热闹的气氛。
江堇使尽吃女乃的力量拼命要把肩上的庞然大物给扶进客栈,但她究竟失败了,最后的下场是支撑着北璇,与他一起跌跌撞撞地撞进客栈。
“店小二,快……快来帮忙!再不过来帮忙,我……我会被压扁!”江堇大喊,汗流浃背的她,正努力站稳脚步以稳住两人的重心。
瘪台后正打着算盘的店东,挤眉弄眼地叫来店小二。“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身五分文就把他们赶出去,这里可不是做善事的地方!”
“知道了,老板。”
店小二小声地应了声,立刻迎上去察看。
江堇一见他走近,马上说:“店小二,快、快、快帮忙我把他扶到椅子上,他重……重得要命,我快支持不住了!”
店小二并无出手协助的意思。“姑娘,你们是外地人吗?”
“我是,他不是!”
到底帮忙不帮忙?她的肩膀快被他压垮了。
敝哉,北璇看起来也不胖,为什么这么重?
店小二再问:“那姑娘肯定不是住这附近吧?否则我一定认识。公子呢?公子是来走商的吗?”
“我住邻镇,他确、确实是来湖北走商的!”
江堇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她必须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撑住他倚上来的重量,偏偏他越来越重,她的脚却越来越没力。已经……已经微微颤抖了!店小二到底要不要帮忙?!
“看来你们不是被人追杀,也不是身无分文的穷酸鬼?”店小二想再次确定一下。
喔,原来这就是症结所在!这些势利鬼!
她抬眼瞪他,喷出激动的怒火。“你怕什么?!”
店小二被她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唯唯诺诺地道:“他伤得这么重,我当然要问清楚,咱们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
她生气地喝斥他。“死不了!!他是摔下山谷,才变成这样的!”
店小二依然面有难色,为难地忤在他们面前。
北璇轻言:“拿……”
他还没把话说完,她立即了解,倏地以闪电的速度出手探进他的袍底。
“姑——”
她出人意料的动作当场令店小二傻眼,包括北璇在内,都不敢相信她竟然就这么出招——男女授受不亲啊!
“我帮你拿!”
她用力一抓,北璇吓得仰头抽息,大伙儿的眼珠子快掉了。
她挑高左眉,神情得意地将一袋银两放在桌上。“我们有钱,没问题了吧?”
原来是拿钱啊!店小二拍拍胸口,差点被吓坏了。
瘪前的店东首先回神,见钱眼开地应允下来。“客官,没问题!没问题!店小二,快招呼客人,上房一间!”
“是——”
店小二随后眉开眼笑地答应下来,不敢怠慢地撑起北璇另一条手臂,与江堇一起把人扶往上房。
途中,北璇突然启口道:“要……”
江堇立即了然,点头向店小二嘱咐:“我们还要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
“那有什么问题?”店小二爽快地保证,对着楼下喊——
“掌柜的,大夫一名——”
在客栈掌柜的安排下,北璇与江堇才刚安顿下来,大夫就到了。
医术纯熟的大夫很快为北璇进行诊治,慎重处理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
忙碌了几个时辰后,治疗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北璇现在的脸色虽然苍白依旧,体温亦时而高时而凉的,但比起一开始近乎负伤昏迷的状况已经好许多了。
大夫拉了张圆椅坐下。“公子,你的腿伤不要紧,扭伤而已,没断,但身上的伤痕太多了,一定要细心照料,不可大意。”
北璇撑开疲累的眼皮,抿着唇沉默一晌。“你应该诊断得出我身上有毒。”
“是。”
“有没有办法解?”
“小事一桩。”大夫不加思索地道。
北璇闻言立刻松了一口气。
大夫道:“我已经开了药方请姑娘去熬药,等药熬妥了,你将药喝了。一日三帖,连续七日,便可恢复体力。”
“谢谢你,大夫。”
“不客气,你好好休息。”
大夫告辞时,江堇正好端药进来,与大夫打了招呼后,便来到他身边喂他吃药。
“这是刚煎好的药,你快喝!”江堇轻声叮嘱,难得温柔地面对他。
北璇一面喝着她舀起的药汤,一面蹙眉对视,她那女性温柔的一面,着实令他因不习惯而感到恶心,但另一方面却也令他产生一种销魂的恍惚感。
究竟她是哪里迷惑了他?
实在看不出来!北璇下意识地摇摇头。
江堇立即喝断他恼人的目光。“你干吗这样看我?大夫的诊断到底如何?”
那是什么眼神嘛,怀疑人似的,看得人满肚子火。
北璇立即装得若无其事样。“问这干吗?”
他眼角余光督了她风尘仆仆的衣着一眼。可想而知,这几天她一直在为他的事奔波着,无暇歇息。真是个傻丫头,抓药、熬药的事,塞锭银子让店小二去跑就好了,何必亲自劳动?
看来,她也不聪明嘛!
不知道他心思的江堇,低头看着碗里的药,忽然内疚地说:“你身上的伤,有一半是因为我,我当然会关心呀。我发誓是真心的!”
她只是嘴巴爱逞强,心肠其实很软。
乍闻她的话,北璇眉毛挑得半天高,一脸意味不明的怪异表情。“你是出于真心在关心我?”
“我欠你的嘛。”
“那好,我告诉你,大夫说,病情很重!”
“什么?!”
她极度震惊地站了起来,瞪大眼无法相信。
“大夫说有残废之虞,欠我的‘你’,恐怕得要照顾我一辈子。”
善于折磨人的他,泰然自若地编着瞒天大谎,吓坏了江堇,见她脸绿了一大半,自个儿倒是惬意地打着呵欠。
一辈子?一辈子何其长!江堇心慌意乱。“你不是说我配不上你吗?”
她虽然觉得他英俊饼人,但不代表她就可以接受他当她的丈夫。
“我有说要娶你吗?”
她目瞪口呆。“不然呢?”不是说一辈子吗?
“我是说你得当我的下女,任我差遣使唤。”他慵懒地闭目养神,说得轻松自在。
“下女?你要我江堇给你做牛做马?!”她没听错吧?“你别太得寸进尺!”
想不到才给他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江堇双手叉腰,一脸不可置信。
北璇漾开笑容,故意刁难她。“话是你说的,条件是你开的。”
“不行,不行,我不会答应的!”她极力拒绝,来来回回地走动。“我太了解自己了,我没耐性、没能力,又粗心大意,虽然现在我陪着你、照顾着你,但那也是短时间能做得到,日子一拖长,我一定没办法!你也不用同情我而想收留我,现在我的处境虽然可怜,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要做你的下女,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答应的!”换一言之,残废是你家的事。
“既然没那个心,就不要信口雌黄。”
北璇露出冷傲的表情,当头浇了她一桶冷水。
她愣住。“我?!”
“你说你处境可怜,如何可怜法?”
江堇眨巴着眼睛,心想他干吗把话题转到她身上?前面的话题虽然教人不安,但这个话题更讨厌!
“是什么逼着你漫五目的地逃?”他逼问。
“漫无目的地逃?我……我像吗?”
“你一撒谎就结巴!”
江堇马上摆臭脸。“我……”
“一被揭穿,就想强词夺理。”
“才没有!”江堇气恼地撇开脸,眼眶莫名地红了起来。
他的问话令她突然同情起自己的遭遇,对她而言,被迫离家的心情极不好过,那是一种最懦弱的情绪,也是她最不愿意显露出来的情绪。她不要别人可怜她,更不要心疼自己!
他有家可回,她无家可归,可以了吧?骄傲了吧?
“不给你喝,男人那么多事干吗!”她拗脾气一使,一把抢回药碗。
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又瞪了他一眼,才恼火地甩头走人。
“不给我喝?”北璇错愕地望着她的背影,猛一回神才惊觉药被她端走了。“那是我的药,我的药!回来啊你,回来——”
他双手撑在床畔拼命喊,但她就是充耳不闻地耍狠走人。
夜深了,屋内闪烁着柔和的烛光,投射在江堇沐浴的身影上。
她的长发打散开来,部分垂落在澡盆边缘,部分垂落在澡盆内,随着热水飘动。
热腾腾的白色烟雾萦绕在眼前,热水带来的暖意环绕在周身,然而她却没有放松全身神经,反而缩起双肩,颤抖地任由泪水泛滥成灾。
谁说她能够坚强地面对自己命运的波折,谁说她毫不为无家可归的自己悲伤?
她总是默默地躲在黑夜里哭泣,总在夜深人静时,才让悲伤的念头涌上胸口,让眼泪将自己淹没。
她虽然有亲人,却没有爹娘疼。她总是在想,这世界上究竟有谁会在乎她的死活?但想了又想,却想不出一个答案。
她也不愿意自己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也不希望自己看起来是那样的惹人悲怜,但亲情的冷酷硬是无情地扑杀了她的生存空间,逼她走投无路,必须在夹缝中求生存。
每当黑夜来临,家家团圆相聚的时刻,偏她形单影只,只有寂寞陪伴她。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尤其沉郁,一时之间,悲伤的低泣声不断地由她唇间逸出
棒着一面墙,寄宿在她隔壁房间的北璇,此时此刻就倚靠在墙边,听见了她心力交瘁的啜泣。
看来,他伤到她了。
她的外表很坚强,其实本质十分细致娇弱,大刺刺的个性下,藏着一颗软弱的心。当她被刺伤时,她毕竟抵不过惆怅的情绪,终于蹙着眉宇,躲在角落中暗自掉泪。
那孤立无援的身影,让他想对她伸出双手,给她一个心疼的拥抱……
长廊的尽头有两盏烛火燃烧不灭,这一晚,对北璇、对江堇来说,都是辗转难眠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