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福气,心性纯良,自幼不以太史之女身分示人。太史家之女,生而名不载于世,以备有朝一日选入内廷,掌女史。初,吾父以为无女,令南风以女子身入宫闱,不意老来得女。福气年七岁,初见南风,惊为天人,始一意勤读经史,誓入宫代兄任女史。年十三,入宫为宫女,习宫廷事。年十六,出宫,后入彤笔阁,为女史,掌彤笔记功书过。而南风以病由出宫,重返太史家。吾妹入宫前曾涕泣不能止,问其故,竟不能答。南风忧其不能忍深宫寂寥,力劝阻之,然吾妹入宫之意坚定若盘石。是日别后,虽曾于宫中偶见其身影,然妹以覆面示人,兄妹相见而不能相认。此乃生为太史家女子之悲。
(《福氏家史·女儿篇》第二十一代福家子孙埃西风)
人人都说在深宫里,白头宫女日月长。福气虽然头发尚未变白,但她却老觉得光阴似箭。
初秋时,隐秀回宫。不久之后,兰浔宫的贵妃娘娘产下皇子,轰动了整个宫院。贵妃临盆那几天,多情的君上经常夜宿兰浔宫;由于云芦宫就在邻近,因此君上也来探访三公主几回。
君上每到后宫,都会掀起一股风潮。宫女们纷纷为之雀跃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经年伴随君侧的左右二史。
左史记言,右史记行。福气往往跟在人群后头,渴盼地想要见那两位传闻中丰姿有如天人的左右二史一眼。
有一回,君上走进了兰浔宫,左右二史侍立在宫殿的外室,她被情绪激昂的宫女们挤在前头,一个不留神,被推挤到二史的跟前。
左史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右史大人搀她站起来,还关切地问她有没有跌伤,当场使得一票宫女惊叫出声,咬起帕子欣羡那短暂的互动。
哦,对了,顺带一提,左右二史是双生子,相貌几乎如出一辙。那么她怎么分得出谁是谁呢?嗯,因为右史西风是她二哥,左史东风是她大哥啦。
他们已经有多日未见,兄妹三人在内宫中相逢却不能相认,使得福气几乎要伤感地哭出来,可是她很勉强地忍住了。
西风趁着没人注意时,拍了拍她的头,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低语而过。“小妹,妳长高了。”
埃气一动也不敢动,深怕让他人看出异样。
她跟哥哥们长得不相像,她相貌平凡,哥哥们却个个俊美无匹,在宫廷之中,极受荣宠。然而她仍是太史家最年幼的女儿,将来她会成为女史,在宫闱中尽己之力,为宫中女子留下信史。
所以,她很忙。忙着学习宫中大小事。
隐秀要见她还真不容易。偶尔夜阑人静时,他会步行到云芦宫外寻她,有时没约好,一等就是大半夜。往往等到了人,也没机会聊上几句,还要担忧过分关切福气,会替她惹来是非。偶然思念突上心头,也只能强自忍耐。
日子悠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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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到了岁末春节时,西墙的宫门开了。
君上在官员的簇拥下,出宫接受百姓与外国使节的山呼,与百姓同乐。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西墙的宫门会连续开放十五日。
御街上,灯火通明,灯山和纸扎的百戏人物妆点出年节的气氛,美酒美食任人取用不竭。百姓与官员们通宵达旦地庆贺着丰足的一年。这是个太平年。
埃气出了宫门,站在御街角落,欣羡地看着这繁华的盛京街景。
不同于被伺候的宫妃们经年深居宫中,不得擅自离宫,年节时,宫人们倒还有一点自由,可轮流休假。
初十,轮到她休假一天。过了子时后,她就随着人群来到西墙宫门处,出宫与民间百姓同乐。
她已经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没有提灯,因为御街上如画的花灯点亮了黑夜。她只等候了半晌,身边就传来动静。
她没有回头,因为那股淡淡药香已经说明来人的身分。她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过于熟悉对方。
隐秀换上民间一般百姓的常服,虽依然是白色衣衫,作寻常男子打扮,举止却仍雍容,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说:“我从来没在年节时逛过御街,今晚委屈妳跟我作伴。”语调中分不清是真心还是略有讽刺。
典型的隐秀。
埃气笑出声,任他挽起她的手,两人走进人群之中,当一日的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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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街上人潮如流水,为了避免撞倒行人,车辇管制,不许进入。
这条御街,连结了富贵的宫廷与民间市井,全国各地最新鲜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看到,甚至连异族、海外的珍奇玩物,也都集中在这条街上。
御街在天朝开国时曾拓宽过,一路直抵阮江埠口,连接两条纵向的运河,是整个天朝的繁华缩影。
埃气不算是在市井中长大,但是太史家宅第就在这条御街上,她也曾在幼年时,在乳母的陪伴下,见识过市井的繁华。直到她稍稍晓事后,稍能了解身为太史家之女应该背负的责任,这才深居简出,彻底隐藏自己,为入宫作准备。
事隔多年,今晚重游御街,虽然不能回家过年,但心里仍有股异样的感受,仿佛是在即将来临的风暴前夕,偷得一夜的快乐。
会有这种感觉,也许与身边的人有关。今晚,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隐秀。
街上人潮汹涌,仿佛整个王都的人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了。每走两步,就得停住,等前头人潮过去了,才能顺利前进。
隐秀原本只是松松地拉着她的手,现在却紧紧捉住,还交代她:“小心别走散了。”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一起出现在御街上。
埃气以手劲回应他,表示她会注意。冬夜里,他袒露在衣袖外的手有些冰凉。虽然他说过他不怕冷,但她仍忍不住回握得更紧一些,想让他的手温暖一点。
虽然她觉得隐秀比较担心的是她可能会迷路,但是这条街直直通向一个方向,就算她再怎么弄不清楚东南西北,也不至于迷路啦。
御街可容三十二马并排同行,十分宽敞。两侧挤满了从各地赶集而来的摊商和应景搭建的鳌一山,各类细食零嘴的香气混杂着燃香与灯油的气味,灯火下,市井一片氤氲,人声鼎沸,几乎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后头的人潮自会推着前头的人们往前走。
远远的,一条光彩夺目的灯龙在舞龙者的牵引下,往这方向而来。人群纷纷笑着让开,让灯龙通过。
鞭炮伴随着各式的烟火纷纷燃起,福气惊眺起来,松开了紧握的手。
那灯龙就在数十位舞龙者的操纵下,将御街分成两条路。人们被分隔开来,才一瞬间,福气已瞧不见隐秀的身影。
待灯龙远去,人群再度汇聚一处,福气无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断前进的人潮推挤着往前走。处处见不到隐秀,她开始着急起来。
他身体不够硬朗,可能会被挤得头昏眼花、站不住脚,万一跌倒在地,还可能会被杂沓的人群踩伤。
思及此,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然而只见到一盏盏缤纷夺目的花灯与穿着各色罗纯的人群,鼻端嗅进扑着香粉的纷杂气味,教她也头昏眼花了起来。
糟了糟了,他们还没有约好万一定散了要在哪里会合,这下子要她怎么在这片茫茫人海中找到隐秀?
她瞇起眼,强自镇定地在人群中搜寻。须臾,眼角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隐秀爱穿白衣。她伸手去拉那人的衣缘。“隐秀!”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名蓄着胡须的中年汉子,福气连忙松开手,连声道歉。
如此错认几回后,她有些慌了。
身不由己地被人海推挤到一个由长竹搭起的戏台前,台上粉墨登场的杂剧演员正唱着“太平令”、“庆宣和”等等的应景曲调。戏台周边,则是吞刀、走索、傀儡、弄猴等百戏表演。
台下许多人群围观着。福气被迫在戏台下看完了半折戏,但心思完全没在台上。
她急着寻找隐秀的身影,没注意到杂剧已经演完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唱挽歌的男子。
这年头,挽歌的演唱在民间渐渐形成一种风尚。
出色的挽歌歌者邀约不绝,在达宫贵人府第出入,或者在庆寿、或者在欢乐的场合,唱那令人哀伤流连的挽歌。
男子才开口清唱,那清绝凄冷的声音低低地穿过喧杂的人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使原本喧闹的御街逐渐安静了下来。
埃气抬头,就看见那名身形清癯的男子。他松松地扎着一头长发,手抱七弦琴,看来历尽风霜,声音却无比绝妙。
他以古挽歌“薤露”开场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初那声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时下的一场雨,骤雨初歇。而后那歌声突地清亮起来,仿佛穿过浓浓的浓雾,来到苍穹之间,化作一声响亮的清啸,撞击进听者的内心。即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那清越之声撞开心门。
埃气从来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词内容在讲述人生短暂有如薤叶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干了,明朝还会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远不会归来。
先前她一直觉得在这种吉庆场合唱挽歌、听挽歌的风尚很奇怪,直到现在,听了这声音凄绝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后,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人生果真短暂,必须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阴。
还来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扬声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当下在场听见这曲子的人纷纷掉下了眼泪。福气不由自主地拭泪时,也深觉骇然。
“好悲伤的蒿里曲。”此时福气身边一个陌生的男子突然慨叹道:“传说太山万里是人死后的去处,不论身分尊卑,不论贫穷贵贱,当生命终了时,都由不得你不去啊。这世间,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埃气悄悄瞥了身边男子一眼,发现他乍看之下英姿飒爽、气度非凡,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却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这人,八成是个王公贵族吧。在宫里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门,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气是能稍稍辨识得出来的。
似是察觉了福气正盯着他看,那飒爽男子突然笑看着她。“小泵娘,妳也爱听挽歌吗?听说这歌者是近日在王都极出名的挽歌唱师,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确实名不虚传。在吉庆的年节里听见如此清越的挽歌,真教人忍不住想到那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古诗,而不得不心生秉烛夜游、把握韶光的念头呢。”
“呃……嗯……”福气没有与陌生男子攀谈的习惯,霎时有点不自在。
猛然想起隐秀,她忘了挽歌的事,开始东张西望。
那人带着有趣的眼神看着她。“跟家人走失了吗?要不要我帮妳找找?”语气有些轻浮,跟他身上那“乍看下”有别于平民的非凡气度十分冲突。
“呃……不、不用了……”糟糕!她没有想到只身一人在外头逛御街可能会遇到麻烦,比如遇上一个登徒子之类的。
仿佛没看见福气脸上的惊惶,那男子竟率性地执起她的手。“没关系,正好我有空。”非常热心地提议要帮忙找人。
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福气整张脸都泛白了,她慌张抽回手。“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客气啊,我不是坏人。”那男子大剌剌缠着福气,让福气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小手被拉着走,几乎要哭出来。
呜,隐秀……
“放开她。”一句清冷的声音突然介入拉扯的两人之间。
埃气泪光一闪,那男人手一松,她避难也似地躲到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后。“隐秀。”
隐秀一手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两人被灯龙给冲散后,他找她找了许久,现下终于找到了她。先前那种仿佛遗失了重要珍宝的感觉这才消失无踪,心头一块空空的地方再度被填满。
还来不及责备她,只顾着紧紧将她锁在自己身后,隐秀这才有心情面对那名想要拉走福气的鲁男子,俊秀的脸庞谨慎地藏起讶然的心情。
是了,他早该想到,不是只有他会想在年节时微服出来逛御街。
“大皇兄。”
“嘘。”那名男子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暗示隐秀噤声。
倒是躲在隐秀身后的福气愕然地探出头。这轻浮男子竟是太子?怎么会……
太子将注意力放在隐秀身后那张仍带着稚气的小小圆脸上,唇边浮现笑意。
隐秀注意到太子视线所在,连忙松开紧拉着福气的手,稍稍将她推离身边,一脸毫不在意地笑道:“怎么了,一个随身伺候的丫头有什么好瞧的?”不理会福气突然僵住的身体。
太子笑吟吟地看着福气。“你不用那么紧张,隐秀。我没有要对你的小丫头做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可爱。你知道吗?她刚刚听挽歌,还听到哭了,真是个感情充沛的小泵娘呢。”
“说什么傻话呢。”隐秀持续笑道:“不就是个爱哭的丫头吗!哪里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埃气在隐秀身后听见这话,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她不知道隐秀原来这样“看重”她?!
“偏偏我就喜欢这种性情纯真的小泵娘。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不如让她去我那里吧。”太子笑着建议。
隐秀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建议。”
“哦?”太子很有求知心地问。
“这丫头手脚笨,不会伺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还算老实。要让她去了东宫,一个不留神,怠慢了皇兄,恐怕不是隐秀所乐见的。”
“是吗?”太子讶异地道:“看不出来呢,真有这么笨手笨脚?”
“笨透了。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听不懂交代,还会迷路。”隐秀继续抹黑福气,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本人已经气到头上都快冒烟了。
太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配合地说:“既然是个笨丫头,也罢,还是留在你那边就好了。不过……隐秀啊,下回出门别把她带在身边,免得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身边专出笨手脚的仆人哩。”
隐秀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我知道了,多谢皇兄提醒。”
看来以后不能带福气出门了。放她在他身边,久了一定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届时会害了她的。今夜他运气好,碰上的是太子,改日若遇见老四或老十或是其他人呢?思及此,他心一沉。
太子原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目光一转,瞥到人潮后方的一抹身影,拉下脸苦笑道:“我的煞星来了,不能多聊,得走了。今晚既然出来了,没道理不玩个通宵。一年里,像这样被允许公然玩乐的日子可不多,后会有期了,七皇弟。”
隐秀没有回头去看太子口中的“煞星”是谁,只拱手道:“隐秀且祝皇兄步步高升、事事如意。”
太子挥挥手,也道:“恭贺新禧。别说你见过我呀。”快溜方为上策,转身混进人群之中。
埃气还来不及和隐秀说话,另一名男子便出现在眼前。她赶紧低下头,因为此人正是正牌的翰林学士黄梨江。她曾经错认过他。
只见黄梨江穿着一袭民间男子常服,束发凌乱地从人群中走来。
见了隐秀,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拱手道:“御街上,恕梨江不多礼。”他想七皇子既然微服出游,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他的身分。然而他刚刚远远地便瞧见七皇子站在这里与什么人说着话,必定是宫里的旧识。
因此他问:“请问我在找的那个人……”
隐秀点头回应,伸手指向太子先前消失的方向。“往那儿去了。”全然没有想替太子隐瞒行踪的意思。黄梨江这东宫属官立场十分艰辛是有目共睹的,他不想为难他。
“多谢。”黄梨江再度拱手为礼。“失礼了,梨江先告退。”说完,便匆匆往同一个方向追去。
待四周恢复平静——一贯的人声鼎沸——隐秀才回过头,专注看着福气。
她正想开口,但他摇头,示意她别说话,随后带着她转往人潮较少的摊货区,买了两只应景的皮制面具。
“戴上。”他说,递给她其中一个云纹面具,自己则戴上另一个绘制着凶猛饕餮纹的面具。戴上面具,遮住了脸,就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了。
埃气好多话闷在心里,一戴上面具,便月兑口道:“我不笨。”
隐秀就知道她会不满他先前贬低她的那席话。
正待解释,她却摇头道:“你不用解释,我其实懂。”
“妳懂?”饕餮面具下,目光如星。
“我懂。”福气点头。“你想保护我,害怕别人会因为你的缘故来伤害我,甚至是透过我的存在来伤害你。这些事情,我不是不了解。可也正因为这样,我很担心……”宫廷事是如此地复杂,有时她怀疑她是否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她果然懂。
隐秀目光如星地看着福气,有点讶异她比他想象中更能洞悉宫廷中那复杂的一面。他很讶异平时手脚并不怎么俐落的福气,有时心思却异常地聪慧,她往往不经意地便直接说中他的心思。
“隐秀,我担心……”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妳不用担心。”他将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里。“那种事,由我来操心就可以了。”
“可是……”她会担心他。“我不想变成你的弱点。”如果跟隐秀当朋友会为他带来麻烦,那么她会考虑离开。
他低笑出声。“妳不是我的弱点。”他很清楚地道。福气不是他的弱点,他既不打算娶她为妃,也不打算改变两人的关系,那么她就没有理由成为他的弱点。他会极力确保这件事永不改变。
不想讨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故伎重施,开始顾左右而言它。“妳刚真听挽歌听到哭了?”
埃气叹了口气,不是下明白他想改变话题的用心。“我才不是个爱哭的丫头。”
他揉揉她的发。“妳不爱哭?不,我不这么认为。”
“是那个歌者将挽歌唱得感人肺腑,可惜你没有听到。”福气反驳。她才不爱哭,她只是偶尔哭一下而已。那样不算爱哭啦,她有很努力坚强一些的呀。
隐秀只是微笑地说:“那才好。我不爱听挽歌,那是送葬的曲子,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辈子不想听见挽歌——这样吧,如果我比妳早死,妳到我坟上给我唱首挽歌,是妳唱的我就听——”
“别胡说!”福气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彻底吓到了。“我不给你唱挽歌!我不唱!”
隐秀感受得到她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惊惶。他的死……吓到她了?
才松开手,她便孩子气地扑抱住他的柳腰,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瞧瞧,是谁刚刚说她不爱哭的?
隐秀素来不爱被人碰触,然而他却不想推开她。
月上中天,灯火如画。
旁人的感受与他无关,他只想珍惜眼前这样微薄的温暖。
埃气的拥抱好暖。
她的眼泪沾在他的襟口。衣衫下,他的心也是暖的。
特别是在这样的冬日雪夜里,他怎能不贪恋如此短暂却温暖的碰触?
她怎会是他的弱点?
一个小爆女呵,他从来没料到,她会成为他的心继续跳动的理由。
若不是有她,他早已厌倦了宫廷里的生活。
七岁那年,他早慧外显,震惊宫廷,母亲受他牵累,那杯掺了剧毒的茶,原本该是他要饮下的。自那时起,芦芳便不肯原谅他。
夏晖宫成为他祭吊母亲芳魂的坟冢。
他是一个守坟人。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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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的茶蘼花开始凋零的时候,宫人们也将身上的粉色春衣收起,换上了柳色的夏衫。
在四季分明的天朝里,春花、夏木、秋月、冬雪的变化使这盛世之人,对季节的递嬗感受相当深刻。
然而宫廷里,各色奇花争放,使得季节之感稍稍减弱,长年深居后宫的皇族女眷,往往是在勤快的宫人们开始换上新一季的宫服后,才惊觉时光荏苒。
那日云芦宫里,公主正在午憩。宫殿内外,宫女们纷纷为即将来临的夏季做度夏的准备。在内务府发出公告后,她们开始换季,面露微笑地穿上这质地上佳且轻软无比的夏服。
当福气将去年的夏衫从箱笼里拿出来不久,其他正忙碌着的宫女就听见她低呼起来。循声一看,才知道——
“唉呀,福气长高了。”春蕊拿着福气去年的夏服衣长在她身上比对着,发现足足短了好几吋。
其他宫女纷纷欣羡地道:“妹子还有向上增长的空间,真好。不像我们,都开始烦恼往横向增肥了呢。”她们之中以福气年纪最小,入宫时才十三岁,两年匆匆流逝,才一眨眼,女孩长成了少女,当年入宫时发放的夏服已经不合穿了。
“真的呢!”福气拿着那套夏衫,在自个儿身上比划良久。她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因此没有注意到自己外貌上的变化。
依天朝仪制,女子下裳长度若遮不住脚踝,是相当失礼的事。在讲究礼仪的宫廷里,福气已不能再穿去年过短的旧衣裳。
最后是春雪拿出她以前的旧裳,修改后让福气换上。
换上夏眼的福气拿起扫帚,将宫里宫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春末夏初,日光融融,一只金色的蜻蜒停在她的扫帚上,日子好像好跟着停住了般。
原以为日子会如以往一样平静,然而,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发生了。
原来君上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宁宫小住,突然问起了三公主的年岁,这才惊觉原来三公主已经二十岁了。
长公主、二公主早已出嫁多年,相夫教子。君上猛然发现公主竟已如此“年长”后,急召公主到永宁宫晋见。
依照宫廷礼仪,晋见帝后必须穿着正式礼服。刚好春雪带着几个宫女去内务府拿夏季的用品,不在宫里,福气被叫去帮公主着衣。
她谨慎地帮公主穿上内衫、单衣、挂单、腰带、罩衫、披肩,下着内裙、外裙、长绅、礼履共十件装束,挽发时,春雪回来了,接手替公主戴上礼冠。
折腾了大约一个时辰后,才乘宫辇到永宁宫谒见帝后。
鲍主要她和春雪随行,当公主谒见帝后时,福气和春雪就在宫殿外头侍立。
埃气不知道君上召见公主有什么事情。她只知道一个时辰后,公主从内殿走了出来,神色凝重。
她跟春雪都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自那天起,公主开始拒绝进食。
消息依然是从别的宫里传过来的。据说君上要公主下嫁龙泉大将军威武侯之子,公主严词拒绝,忤逆君上,君上大怒,下了一道命令软禁公主,甚至还遣来一队禁卫军守在云芦宫周围,不让任何人离开。
当公主开始绝食,一天、两天之后,云芦宫里的宫女们开始面露惊惶神色。
她们自入宫以来就在云芦宫当值,三公主虽然刚烈易怒,却不曾苛待宫人。起初宫女们担心公主不进食身体会支撑不住,后来大伙儿开始担心,万一公主绝食而死,云芦宫所有宫人都得陪葬。失职的宫人必须殉主。
鲍主绝食的第二夜,几个小爆女忍耐不住心情的煎熬,开始低声哭了起来。
春雪和春梅守在公主身边,几度想劝公主进食,都被斥退。
如今三公主抗婚绝食一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震动了帝王之都。
君上拉不下脸,无论如何都不肯撤回成命。
而公主性格刚烈,宁可一死,即使让众人为她陪葬,也在所不惜。
第三天,公主将云芦宫里的宫女全叫到眼前,对所有人说:“妳们是我的侍从,今天不论我是死是活,都得准备好跟随我,别再哭哭啼啼惹人心烦。”
鲍主话才说完,云芦宫便传出宫女们压抑的啼哭声。
每个人都烦恼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公主若是死了,她们这些宫女也难逃一死。死亡是如此迫在眉睫,她们顿觉食不下咽,镇日以泪洗面。
鲍主抗婚的意志是如此的坚决,但是多日没有进食,金枝玉叶的身体哪能负荷,她在第三天夜里就倒下了。
埃气缩在宫殿角落,突然想起年节时与隐秀微服出宫,在御街上听见的挽歌,这才惊觉原来人命竟是如此地渺茫,随时都可能魂归蒿里。
她已经十五岁,公主也不过才双十年华,如果公主真的不吃饭,饿死了,她也不用想当女史了,因为她也得陪葬。
每个人都在哭。大家都还不想死。
可一向爱哭的福气竟然哭不出来,她看着容颜憔悴的天朝第一名姬,心头突然浮上一种莫名的悲哀。
每个人都在啜泣的时候,福气忍不住走到公主身边,低声询问:“公主,妳为什么不嫁威武侯之子?”
躺在床上,有点头昏眼花的芦芳有点讶异地转过身来,看着蹲跪在身前的小爆女福气。
讽刺地,她笑问:“怎么了,怕跟着我一起死?”也想劝她改变心意?
“是怕呀。”想了想,福气说:“而且妳不吃饭,我们也吃不下,肚子真的好饿。”她今天也还没进食呢。饿肚子很难受,她决定等一会儿要去填一填肚子。
芦芳仿佛没料到福气会说得这么直接,她冷哼一声。“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心软。即使妳们全来当我的陪葬,我也不会有半点良心不安。”
埃气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可是她还是想知道。“公主,妳究竟为什么不嫁威武侯之子?我听人说,那少将军武艺奇高、有谋略,身形魁梧俊俏,人品极佳,堪称是人中龙凤,君上亲选他来作公主的夫婿,很多人都称赞是一桩良缘呢。”
芦芳冷冷一笑。“那又如何?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是另一个人,到底都是当今那圣明天子的决定,并非出于我自由的意志,那不是我的选择。”
看着福气那似懂非懂的表情,芦芳有些生气地道:“妳懂吗?福气,那不是我要的!”
埃气很仔细地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我懂不懂,可是我想,若是有人硬逼着我去做一件我不乐意做的事,我也会很难受吧。”
鲍主没有回应福气的话,只是半坐起身,靠着床头道;“去取我的琴来,外头哭哭啼啼的,很吵。”
埃气取琴过来,忍不住又道:“公主妳别生气,生气很花力气,对身体不好。”
芦芳只是哼笑一声,纤指弹起了琴,甚至还唱了一、两首歌。公主歌艺不算绝佳,离婉转动听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弹琴自娱还是可以的。
多年后,福气偶尔忆起这件事,还记得当时公主歌声中的悲伤。她想三公主之所以如此易怒,也许泰半是因为身为帝女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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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主绝食的第四天,后妃们纷纷带着香气四溢的食物前来探视劝说,但是全被公主冷漠地拒绝。
第五天,隐秀接到皇太后懿旨,要他到云芦宫劝芦芳放段,接受君上的赐婚,让整个事件收场。
他听说芦芳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他还听说,如果芦芳死了,所有云芦宫的宫人都要因此陪葬。福气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去了。
见到福气时,他有点讶异她看起来心平气和,不像其他宫女愁容满面。那一瞬间的眼神交会,已经让他了解,福气懂得他的心情。
他去看芦芳。
芦芳已经身虚体弱,如花容颜仿佛在一夕风雨中凋谢零落,见他来,只哑声问了一句:“你是来劝我的?”
隐秀摇头。他握住她的手,手足之情从未真正断绝。“不是。我来帮妳挡下外头的那些风雨。”他知道再过不久,太医院那里一定会受君命前来这里强行灌食。
芦芳也知道。因此她微掀干涩的唇角。“别以为我会因此原谅你,你、你一直没道歉……”
隐秀笑说:“我不敢那么想,也不打算道歉。那件事不是我的错,我不是不毒的人,妳不能因为我没喝下那杯毒茶就一直怪我。再说那天被父皇叫到朝廷上去炫耀一番的后果,哪里是七岁时的我能够想见的。”他握住亲姊的手。“算了,不说了。妳睡吧,我在这里守着。如果妳死了,我会亲自为妳造坟,就造在母亲身旁,好吗?那个可以看见北方天雪群山的地方……”
芦芳没有回答,她昏睡过去。
隐秀一抬头就看见福气,她对他嫣然一笑。他们没有交谈。他想她应该已经看够了这宫廷里的丑陋与束缚的一面。她是如何做到让自己的眼睛依然如此澄净?
如果芦芳宁可死,也不愿不自由,那么他会成全她。
因为他很清楚,今天换作是他做下这样的决定,她也会支持到底。这是不需要明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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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太医来了,准备为公主灌食。
但隐秀守在芦芳身边,不让人靠近一步。
太医无计可施,狼狈离去。
第六天平旦之际,天色未明,显然已经一夜未阖眼的君王穿着宫廷常服,在没有随从、只有左右二史伴随的情况下,走进了云芦宫。
隐秀也一晚上没有阖眼。他看着他的父亲,想起他们之间实为父子,名为君臣的身分,知道他应该要对这男人行礼,但是他现在不能离开芦芳。两人无语凝视对方。
君王蹙眉看着他的第七子,这有着玉颜英华、天资睿颖的第七子,多年前在朝堂上,他使他这个为人父者脸上有光。他的容貌肖似他的母亲,他的眼神却像他。
当年他十分喜爱他的母亲——夏妃,那名异族女子眼中经常闪烁着关外之人不羁的目光——他想驯服她,却失败了。诚如她为他所生的一双子女,他想驯服他们,却也没有成功过。
他看着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子,他的第三女,容颜绝美,被国人誉为天朝第一名姬,性格却也刚烈难驯,宁死不屈。
身为一国之君,他无法容忍有人胆敢不服从他的命令。
毕竟君无戏言,君权不容挑战。
然而身为一个父亲,他却无法真的看着他的子女在他眼前死去。
叹息一声,他摒退所有人。发现二史依然伫立身侧时,他再度叹息。“两位爱卿,可否别在起居注上记载这件事?”否则他这君王真会脸上无光了。
埃东风与福西风相觎一眼。福东风拱手道;“帝王家女眷内史,不在臣等的记录范围。”自有女史负责记录这件事。
总算有人肯尊重一下他这个君王了。得到不列入记载的保证后,君王转身看向隐秀。“太医就在外头候着,等会儿朕离开后,让他进来看看芦芳。”
隐秀这才松了眉头。“儿臣代芦芳恭谢父皇。”
“不用谢。等这件事过后,芦芳还是得给我一个交代。不过这一回,朕会让她自己来选择。”
隐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和底限了。
后来,君上改令四公主下嫁威武侯之子。由于正史没有记载这事件的始末,因此后世无人知晓孝德帝最后决定让步的原因。
独独隆佑年间内廷秘史有记载,某年月日,孝德帝亲访云芦宫一事。详情付之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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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三公主的身体逐渐康复。
御花园中,太阴历七月十四是秋禊日。天朝一年两禊,春禊在三月三。春秋两禊都必须到水边以清水洗涤手脚,以祓除不祥。
秋禊日这一天,君上趁着在御河流过的御林苑中大宴群臣时,特意召来天碧公主,令她亲选夫婿。
天朝女子一般满十三即可嫁人,没有道理公主年届二十却仍无婚配。这是于礼不合的事。
当时园中有满朝未婚且适婚的文武官员、俊秀名士若干位,皆应君王诏命,梳洗装扮,个个看来都是一时之选的风流人物、栋梁之材。
恢复花容月貌的公主穿着秋日礼服,恭身询问君上:“敢问父皇,是否这里所有男子都可由儿臣任意挑选?”
君上说:“我儿但选无妨。”
“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三公主环视御苑四周,神色凛然,傲视群臣。在场每个男子都为公主的美貌所倾倒,纷纷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盼望获得公主青睐。
虽然怒公主之名早已远播海内外,但天朝第一名姬的身分以及君王的宠爱,仍使天碧公主炙手可热。
鲍主不慌不忙地环视众男子,其中不乏当今朝堂的名流风范,更不乏千金之子、侯门将相,能在这么多男子中得到选择的主动权利,已是极为特殊的待遇了。
她很清楚,今天她势必得给出一个交代,以挽回君王之前丢失的颜面。
她忍不住揣想着这些入之中,谁是君上属意的人选?
黄梨江?朝堂第一美男子,未来内阁成员之一?
句彻?新科武状元,掌八十万禁军的羽林郎?
木瑛华?当今吏部侍郎,下一任首辅大臣的人选?
世俗女子,能有这些不俗的男子作为夫婿,也该知足了吧?
然而天碧公主一一走过他们面前,对诸君品头论足,使这些身穿锦衣华服的人中龙凤面露诧异,那一瞬间,仿佛自己竟成了待价而沽的羔羊,任人挑选。
可尽避如此,仍无一人雀屏中选。
最后,公主竟走向园林角落,伫立在一名身着朴素粗服、身形清癯,面容沧桑的男子面前。
认出那名男子是先前受召入宫来唱挽歌的歌者时,君上脸色遽变。“慢着——”
天碧公主站在那名男歌者的面前,凝视他半晌后,回身禀告君上。“儿臣选好了。”没有分神留意男子脸上的诧异。
君上正要开口,天碧公主却先一步道:“谢父皇容许儿臣自择婚嫁的对象。”
君上怫然变色。“胡来!他是个唱挽歌的!”
因是秋禊日,祓禊事后,宫里举行宴会,才从外头请进来表演。这年头,挽歌的表演俨然形成一股风尚。
当着群臣的面,天碧公主轻声提醒:“君无戏言。”
君上却恍若未闻。“朕命妳重选。”
鲍主再次恭身行礼。“君无戏言。”
一瞬间,君上的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紫,俨然已在盛怒边缘。
群臣默然不敢作声介入君王与公主之间的家务事。三公主固然怒名在外,君王之怒也不容小觑。
只见公主毫不畏惧地迎视君王愤怒的目光,不肯让步。
许久,脸上无光、非常下不了台的君上咬牙道:“从来没有帝王家的公主下嫁平民的例子,如果妳执意妳的选择,妳必须自王家除籍。”
他以为最终可以迫使她重选一位他合意的人选。今朝他特意邀集未婚的臣子齐聚一地,就是为了让这个女儿能够嫁得一名人中龙凤。
但她甚至连考虑一下都不。当着众臣的面,她月兑下象征帝王家的礼服外衣,卸下礼冠,拆下配戴的璎珞珠玉,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素衣纯裙,任一头乌黑长发披肩而下。
不顾众人的眼光,她在绝美凄艳的淡笑中,跪地行谢君礼。“那么从今以后,还请君上多加珍重,芦芳就此拜别。”
君上从未如此愤怒。他猛然别过头去,怒道:“把他们撵出宫!从此我天朝再无天碧公主之名!”
即便是女儿,他也容不得她竟然胆敢挑战王权的尊严。
他容不得,也不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