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府管理待选辟员的做法是这样的——
按照规定,若得甲,可自由选择接下来后三个月想见习的官署。
若得乙,则由上级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动。
若是丙,则不许改动,继续留在原职,直到评等改善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进待选不会轻易被评为丁等,通常都会再观察看看。倘若真得了个丁字,将由天官长亲自决定此人是否能够继续留下待选。
“看吧,我就说。”那讲闲话的待选继续评论道:“葛待选不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诸侯女——啊,快瞧,轮到今科的榜眼了,想来这个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属……嗯,似乎没照排名顺序咧,还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选?他已经领过等第了么?”
旁人轻笑了声。“兄台见过春官府石待选?”
“当然见过。说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没话说的,可惜不知道爱惜羽毛。”一副惋惜样。
“哦?”石履霜不知爱惜羽毛。
“听说他未登科前不学无术,竟凭着一张俊脸到处拈花惹草,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被他骗去感情,前些时日有人告了官,说他始乱终弃,还因此让他被台省弹劾呢!”讲了半天,总算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人看着身边年轻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这件事么?闹得全京城沸沸扬扬的……”
“就我所知,与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说的喔。”那人赶紧澄清:“此事疑点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过于那位冉待选——轮到她领等第了,一定是丙字。”
俊美男子抿了抿嘴,也看着那身穿蓝衣的少女。
皇朝六府各有正色。天官着玄服黄裳,地官着黄服玄裳。其它四府,春官着青,夏官着朱,秋官着白,冬官着黑。从官服颜色便可辨识官员身份。
蓝色并非皇朝正色,因此待选辟员一律穿着蓝衣,正式入府之际,又称为“除蓝”,意指不再穿着非正式的蓝色,可以改穿正式的五色官服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冉待选与石待选应是八竿子打不在一处的,怎么后来冉待选会去御史台击讧呢?”一般官府接受百姓击鼓鸣冤,台省则是击讧纠举。“虽然冉台主弹劾石待选,与冉待选请潜中丞纠举冉台主,也可能是两回事,但私以为,其中有些许值得玩味的关连啊……”
没再注意听那人说了什么,俊美男子看着冉小雪领了等第,却退到一旁,没有立即打开弥封。
“应是怕丢脸,不敢打开吧。”那人凉凉又道。
俊美男子猛地回过脸来,俊眸闪现一丝恼意。
“石待选——”吏部卿身边的官员唱名道。
无人回应。
“石待选——”官员又喊道,眼睛开始梭巡底下人群。“咦!石待选石履霜不在么?”
俊美男子听着身边不知其姓的某待选又道:“咿,轮到石待选了,兄台你等会儿便可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他必是个甲。”
“就是甲,又如何?”
“你不知道么?”那人讶异道:“等第是照待选辟员的比例打的,每一次考核能拿到甲字的人,不会超过五名啊。”
“那又如何。”
“我有数,从刚才到现在,若再加上石履霜,就已经有五人拿到甲字了呀。”
“所以呢?”
“看来我这回最多只能拿到乙字。”在地官府待选就是有这坏处,地官长长年不在府内,都由着底下人胡搞!
“若然,不已是高估了么?”
“咦?”这可是一句讽刺?
还没反应过来,俊美男子已撇下他,走上前,领了写石待选名字的等第,而后回到他面前。
“兄台想看一看履箱的等第么?”
傻眼!“你就是石履霜?”
“听说兄台识得石某,可惜履霜却不识得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尊名?”石履霜温温一笑。
“……高、高头。”
“高待选,履霜记住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将此人记下了。
斑待选看着石履霜俊美无双的笑容,不禁怔了怔,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怎没听人说过石履霜这男人笑起来这么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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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那里。
旁边还站了一个青年,看起来与他很热络的样子。
是新结交的朋友么?
等第封函还捉在手里,几乎快被她揉烂了。她没敢正眼看他,只好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石待选——”官员唱名。
啊,轮到他了。冉小雪朝待地偷瞧他一眼,等着他去领等第。
一定是甲字吧?
可等了半天,就不见他有动静,直等到唱名第三轮,他才走上前领等第,但随即又走回他朋友身边,居然还对那个人……笑了?
履霜笑了?
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嘛!
怎么就那么小气,从来也不笑一个给她看?
总算等到所有新旧待选都拿到自己过去三个月的考核,几家欢乐几家愁,负责训练待选辟员的吏部卿自然又是一番训示与勉励。
不久后,众人陆续散去。
今日不必再回公府工作,冉小雪跟着人群一起退出天官府,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去。待选辟员配有职舍房,供远地官人居住,她因落籍京城,没有特别申请,也只能回家了。
走走停停的,又想起石履霜来,想他现在住在春官府的职舍房里,待选薪俸虽然微薄,但尚可度日,应是不需要帮忙了吧?
虽说姐姐也在春官,可若向她问起履霜的事……似乎又不大妥当,毕竟才刚跟爷爷闹僵呢。
爷爷也真是的,问他到底跟履霜讲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会一脸委屈地讲:“小雪啊,你傻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受了天大委屈,还向着那臭小子!”
(冉重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告诉冉小雪,他跑去警告人家,对方却回他三字箴言的事。石履霜太不把他看在眼底了!)
不知内情的冉小雪只道自家爷爷仗势欺人,对石履霜心怀歉疚,除此之外,还有点失落……
她曾跟尉兰说,石履霜像一只受了伤的老鹰。
她悉心照顾他,盼他痊愈,如今他能飞了,也果然飞走了……她却反而若有所失,心头上有块说不出的空虚,无法以言语形容。
“唉……”她轻声一叹,发现手上还捏着她的等第弥封,便笑着拆开来,倒出里头的木牌。
丙然是个丙字。
再努力、努力吧。
“只是冉氏一向都拿甲字的,我拿个丙字要怎么回家啊……”
不是怕家人嘲笑,是怕家人会过度安慰她呀!她心里没有很难过的……
突然,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僮子跑到她面前来,心不在焉的冉小雪差一点撞到他,抱歉一笑,赶紧掏出铜钱要买花。
但小僮子摇摇头,蜜色的脸庞满是笑容,望着她说:“大姐姐,这给你。”将一块木片塞进冉小雪手里,随即一溜烟跑掉了。
冉小雪微愣,摊开掌心,竟是一块写有甲字的木牌。
谁会拿这给她?
“履霜……”除了石履霜,还会有谁。
她转过身时,只瞥见一片蓝色衣角消失在人群里。
她想追过去,但双脚不听使唤,将她钉在原地。
不追了……她,不追了。
好不容易才将意外拾获的大老鹰养好的,理应让他飞去。
虽然有些放心不下,但,大鹰啊,你飞吧、飞吧,让我这只小半子看看你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吧!
不奢望能追上他飞去的高度,也许,她这一生就只能停在自家屋顶上,看着他在广阔的苍穹尽情翱翔。
就算永远不回头也没关系,本来就该飞得远远的。
是该放手了!总不能老是这么牵挂心上……然而,倘若他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长街上人往人来,一个又一个经过她身边,独冉小雪不为所动,就站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那蓝衣男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
石履霜耳根微热,掩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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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
冉惊蛰看着妹妹拿回来的等第木牌,仔细审视妹妹神情,确定她没有沮丧,又想起纪缭绫老说她太看不起小雪能耐,这才勉强道:“不要紧,再努力吧。”
姐姐居然没有过度反应?冉小雪着实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以为……姐姐会很失望。”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安慰家人,说自己不够用心,下次会努力的。
冉惊蛰抚着妹妹蓝袍衣缘,明白自己确实不能老是牵挂着她。
对一个人牵挂太多,不是祝福,只会变成沉重的拖累。
“确实,我们冉氏向来都拿甲字的。”冉惊蛰说。“可是这并不代表拿丙字就没希望了。小雪毕竟已是个待选辟员了,很快就要进入官场,这条路很长,起起伏伏的,不见得能走得顺遂,届时我们姐妹俩也许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这个做姐姐的能老是担心自家小妹一辈子么?”
不能。她明白。这迷糊又善良的小妹,尽避羽翼不丰,可终究还是得放她去飞。
“姐姐!”冉小雪没预料到冉惊蛰会这么说。
“我听说小雪当自己是只小半子……”
冉小雪讶异地瞪大眼睛。小半子……这话她好似只对尉兰说过,是尉兰告诉在缭绫大哥,然后缭绫大哥又告诉了姐姐么?
“饶是如此,也无妨。”惊蛰笑说。
“真无妨么?小半子可能飞得不高也不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
冉家人都是大鹏鸟,大家好似轻轻松松就能一飞冲天,只有她……一直飞不好,跌跌撞撞的,可能是天生不全……
“就算飞得不够高、不够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我家小雪就是天底下最自足的鸽子!谁敢否定这句话,就是与我冉惊蛰为敌。”
冉小雪不由得向上弯起嘴角。“姐姐。”不是喝酒了吧?这么慷慨激昂的姐姐……不常见到咧。
“甭撒娇,小雪是个待选辟人了。”冉惊蛰赶紧躲开,不让妹妹抱住。
扑了个空,冉小雪依然满面微笑。
想起那个丙字,想起小雪接下来三个月得继续待在公文署,冉惊蛰还是忍不住垮下脸。
“小雪很高兴?”要换作是她拿到丙字,应该会很想哭吧?
“姐姐这么关心我,我怎会不高兴呢。”更别说……冉小雪抚了抚袖袋,感觉到那方正的所在,暖意涌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改口问道:“对了,爷爷气消了么?”
虽说潜中丞替她递出纠举案,但聪明人都不会将这件事当成正事来处理。
丙然他并未采正式管道提出纠举,而是私下晋见君王献上密折,请君王裁夺。
这结果正是小雪要的。家里人都清楚,没人责备她,反而怪起爷爷确实有点滥用职权了。
“先别理他。”冉惊蛰说。“身为御史大人还滥用职权,倘若女乃女乃还在,定也会修理爷爷的。”
“姐姐好像没有很惊讶。”
“是啊,别忘了石履霜现在归我管,林家小姐来找他时,我也在场……”在场偷窥……眼见为凭啊。
“姐姐相信履霜?”
柔了眼色,冉惊蛰道:“小雪不是要我信任你看人的眼光么?我信任小雪,所以我不得不相信,石履霜他确实是那种骄傲的男人。”
这种人不至于去欺骗别人感情,甚至做出始乱终弃的下作事。虽说,她还是不懂何以这个男人会接受小雪的帮助。
“所以……如果他主动对一个人好……”比方说,将他甲字给了他……
“老实说,我观察他三个月了,还没见他主动对谁好过。”冉惊蛰推测:“如果他真的主动对一个人好……说不定是因为那样做,使他快乐吧。”
“……但愿如此。”冉小雪轻触袖中甲字。但愿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