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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蠢 第一章(2)

春意盎然的庭园,花木扶疏。

峦峰相叠的假山,从中冒出清澈的山涧,顺著攀附于假山的绿草缓流而下,注入人工开凿的湖泊。水波盈盈的湖水,映出曲折的弯桥,红色的栏杆之上,停著几只飞倦了的蝴蝶,一只飞鸟从它们的上空掠过,蝴蝶因受惊而展翅,此情此景,彷若是一幅画。

好美呀,这地方。

花橙倩拎著医箱,跟在花老爷子后面,边穿越回廊,一边好奇探望。

如果她不是那么确定他们身在京城,会以为他们到了江南水乡,这庭院到处都是水。

“茜儿,跟好,别乱看。”花老爷子最注重家教,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说没规矩,花橙倩连忙回头正视前方,再也不敢乱瞄。

“是,爹爹。”好不容易父亲才肯让她随他出诊,她可不能搞砸了这次机会。

“花大夫,这边请。”总管领著花家父女二人穿越一进又一进的院落,直到最里面的院落停下。

“老爷,花大夫来了。”总管在其中一间厢房外喊道。

“快请。”季老爷明显已经等候他们多时,总管连忙推开门请他们进去。

随著雕花精美的门板开启,花橙倩忘了爹亲的吩咐——不可表现出好奇,忍不住拉长脖子窥视房间里的人影。

早在来季府之前,她就知道这次出诊,是为了给季老爷的独生子看病的,他在半年前撞伤头,变得痴痴傻傻,连自个儿的亲爹都不太认得。

“花大夫,这是小犬——玄棠,请您快过来帮他看看。”季老爷子比谁都急,他就靠这个宝贝儿子继承香火,务必得治好才行。

“好,我看看。”花大夫走到季玄棠的面前,总管立刻为他搬来椅子,花橙倩站在父亲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看著对面坐著的男孩。

她发现这位叫季玄棠的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眼神流露出天真,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如果不说,还真看不出来哪里傻。

“茜儿。”花大夫先是检查了季玄棠的眼睛,找不出什么异状后跟花橙倩要医箱,花橙倩赶紧回神把医箱从肩头上卸下来交给父亲。

只见花大夫从医箱中取出针包,拿出针在季玄棠的前臂和手腕处各施了几针,季玄棠没什么反应。

花大夫接著又仔细模了一下他的头,半年前撞到的伤口早已愈合未留疤痕,贸然施针恐有危险,不宜动手。

花橙倩好奇地看著她父亲,在仔细为季玄棠把脉后,眉头紧蹙地将季玄棠的手放下。

“怎么样,花大夫,小犬有没有可能好转?”季老爷在一旁心急如焚,而花大夫只能叹气。

“只怕在下的医术不精,无法医治令公子。”花大夫据实以报,季老爷听了以后脸色惨白,几乎承受不住。

“花大夫,请您无论如何都要救救小犬。”季老爷焦急哀求。“我就玄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季家庞大的家产都要靠他继承,他若是这么一直痴傻下去,将来如何是好?”现在他的身体尚称硬朗,还可勉强维持家业,但他总有老去的一天,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是后继无人。

“季老爷可以再娶一房偏门为您生儿育女,继承家产。”花大夫建议。

“不瞒花大夫,老夫在多年前因打猎误伤了要害,再也无法生育,玄棠是老夫唯一的希望。”他也想过纳妾,然而任凭他娶再多偏房,都不可能有子嗣,何必自找麻烦。

“这……”

“花大夫也应该听说过,小犬玄棠未跌伤头之前被称作神童,无论是行棋作画或是写文章皆难不倒他,就此放弃任他变得痴傻,老夫实在是不甘心哪!”

季玄棠是季老爷几近不惑之年才得到的独子,身为季氏家族的继承人,季玄棠可谓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宗亲们重视他,老太爷疼爱他,就连老天爷也对他照顾有加,赐予他俊绝清秀的长相,更赐给他一颗常人望尘莫及的脑袋,据说年纪不过十来岁,文章却写得比状元还来得精彩,“神童”的称号因此不胫而走,几乎大明国的所有百姓都知道,京城季氏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季老爷……”花大夫面露为难的表情,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救不了,然而他又不想伤季老爷的心,拒绝的话一直说不出口。

一旁的花橙倩这时再也看不过去,于是开口。

“爹爹,我可以带季公子一同去花园玩耍吗?”花橙倩觉得季玄棠很可怜,大人们在他的面前讨论他的病情,他却只能一个劲儿地傻笑,无法表示任何意见,让她看了于心不忍,直想帮他。

“茜儿……”对于女儿突兀的提议,花老爷有些惊讶,但随后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也好,你就带季公子出去走走吧!”花老爷点头答道。

“花大夫,这位是……”季老爷打量花橙倩,似乎到这一刻才发现她存在,但其实她已经在一旁站立多时。

“这是小女,小名茜儿,她跟在下学了三年医术,已经懂得不少东西。”花大夫解释。“季老爷尽可以放心将令郎交给小女,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令郎。”

“是的,季老爷。”花橙倩在一旁搭腔。“我一定会照顾好季少爷,请您不必担心。”

花橙倩小小的脸庞上,有著超出实际年龄的沉稳,季老爷转向花大夫寻求他的意见,花大夫点点头表示没问题,季老爷方才露出笑容。

“原来,你是名女大夫啊!失敬失敬。”季老爷本意是要开花橙倩玩笑,没想到她却异常认真。

“我要继承爹爹的衣钵,和他一样当个出色的大夫,医治全天下人的病。”花橙倩坚定的眼神证明她不是随便说说,她必定会追随她父亲的脚步钻研医术。

“你真了不起,那么玄棠就拜托你照顾了。”花橙倩出色的表现教季老爷不由得一阵感慨,如果他的儿子当初没有摔坏脑子,现在必定和她一样优秀吧!

“是,季老爷。”花橙倩乖巧地点头,转向季玄棠。

“季少爷,咱们一道出去玩,好吗?”她像个大姊姊似地牵起季玄棠的手,他看著她傻笑,用力点头。

“好,出去玩。”季玄棠的表情纯洁天真,花橙倩温柔地笑了笑,心想婴儿不过如此。

花橙倩就这么领著季玄棠到花园玩耍去了,说是玩耍,花园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玩的,除了茂盛的花草和翩翩起舞的蝴蝶,最有趣的要算隐藏在花叶之间的各类昆虫,偏偏花橙倩又最怕虫,因而迟迟不敢靠近。

“你看,蝴蝶飞来飞去,好漂亮哦!”花橙倩觉得无聊,季玄棠倒认为有趣,小脸闪闪发亮。

“是呀,真漂亮。”花橙倩注视季玄棠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纯净得仿佛一面镜子,反映出人间的喜怒哀乐,唯独反映不出他自己的想法。

这瞬间花橙倩更同情他了,如果他未曾跌伤脑子,该是一个多么令双亲感到骄傲的男孩啊!

“你几岁了?”她猜他不超过十岁,顶多上下。

“十岁。”季玄棠笑嘻嘻。“你几岁?”

“我九岁。”她还真会猜,一猜就答对。

“那你比我大一岁。”季玄棠肯定的说道。

“不对,是小你一岁。”花橙倩摇头。

“是吗?”季玄棠的双眼流露出困惑,一边还伸出十根手指细数,怎样都数不清。

花橙倩见状不禁月兑口而出——

“听说你没跌跤之前被称为神童!”她一说完就后悔了,骂自个儿多嘴,说不定他根本听不懂。

“什么是神童?”他果然听不懂她的意思。

“就是很厉害的小孩,几乎什么都会,一般人管这种小孩叫神童。”她尽可能解释得简单一点儿,怕季玄棠越听越迷糊。

“我很厉害吗?”季玄棠只会傻笑,花橙倩压根儿多虑。

花橙倩顿时说不出话,他曾经是个连状元在他面前都要觉得汗颜的天才神童,如今却连自己厉不厉害都无法辨别,更别提他还算错了年龄。

她真的非常、非常同情他,虽然他的遭遇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为他感到悲伤。

“你快到这儿来!”

可季玄棠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悲伤,脸上充满终于找到玩伴的快乐神采。

“你看这些花,开得好漂亮,闻起来很香哦!”

看来他平日的玩伴只有这些花花草草,和不时停留在身上的蝴蝶,难怪他开口就是这些东西。

“我家也种植了一些花草,我还姓花哦!我叫花橙倩。”只不过她家种的都是些药材,不像他家种的纯为观赏之用。

花橙倩主动报上姓名,但季玄棠听话只听一半。

“那你一定很适合戴花。”他顺手拔了一朵玫瑰,插在花橙倩的头发上,花橙倩登时愣住。

从来没有人送花给她,更何况还在她头上插花,她真的很不习惯。

“这、这个样子好奇怪……”她伸手想把花拿掉,季玄棠笑了。

“才不会,我觉得你这个样子看起来好漂亮,好像花仙子。”

他天真的笑容有如冬阳,晒得她的心暖暖的。

“谢谢你。”六岁起,她父亲就明白告诉她,未来她们三个姊妹都要继承家业,她排行老大,要负起更多责任。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成天与医书、药草为伍,学习该怎么施针,该怎么煎药,该怎么为患者清洗伤口,也因此她的指甲永远都是脏的,不是卡著药草的残屑,就是患者的脏血,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还称赞她是仙子,说她不高兴是骗人的。

“不客气。”季玄棠好高兴他的善意得到回应,一般人只会指著他的脸笑他傻,没人肯跟他玩,头上戴著他送的花。

靶染到他朝阳般和煦的笑意,花橙倩的嘴角也跟著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和风徐徐,吹拂在两人稚女敕的脸庞上。

在这一刻,爱苗已在两人的心中滋长,虽然幼小,虽然模糊,但是彼此都留下极好的印象,尽避这可能只是花橙倩单方面的感觉,但季玄棠从此在她的记忆里面占据一块角落,直至成年。

一条黑色的毛毛虫,不知在什么时候无声无息爬上花橙倩的衣服,吓得她连声尖叫。

“啊,有虫!”她吓得想把毛毛虫拨开,又怕手会碰到毛毛虫,幸好这时季玄棠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是毛毛虫。”他伸手拿走虫子,花橙倩以为他会像一般小孩那样,将它丢在地上用力踩死,没想到他却把毛毛虫小心放回叶子上,转头对著她笑。

“现在看它很丑,可是它以后会长成漂亮的蝴蝶。”

他善良的心地一览无遗,花橙倩的心头霎时更温暖了,在这一刻真正喜欢上他。

“你以后会常常陪我玩吗?”季玄棠也喜欢她,希望她能一直陪著他。

“我是随我爹爹来的,恐怕以后没有机会再来。”爹爹既然开口说他没指望,就不可能再特地到京城来为他诊治。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真的很遗憾。

“哦!”她的回答让季玄棠整个人都泄气,脸上光采尽失。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的。”花橙倩见状连忙为他打气。“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我也不会忘记你。”季玄棠的小脸又回复原先的光采。“咱们是好朋友。”他没有朋友,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他的堂兄弟们都讨厌他,不跟他玩。

“嗯,咱们是好朋友。”花橙倩用力点点头,季玄棠也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对她来说一样珍贵。

“打勾勾。”季玄棠伸出手,对花橙倩做出承诺,她伸出手,抓住这份承诺。

“少爷,您在哪儿?该进屋喝药了!”

正当花橙倩以为时间会就此凝结,仆人的呼唤声打破了这温馨静谧的一刻,她只好回过神。

“茜儿,咱们也该走了。”花大夫顺道跟仆人离开,来花园呼唤爱女,花橙倩再不愿意,也只能跟季玄棠道别。

“我要走了,再见。”她红著眼眶,脸上写满了不舍。

“你不要走,留下来和我一起玩嘛!呜……”季玄棠亦是泪眼婆娑,脸上尽是落寞。

“不要哭,咱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她安慰他。

“什么时候?”季玄棠呜咽著要答案,而花橙倩答不出来,怕这一去就是永别。

初识的两个稚幼孩童,只能被大人牵著手越分越远,眼泪越流越多。

再见!

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决堤,流下脸颊,流进内心,流进多年后的梦境。

……!

猛然张开眼睛,花橙倩看见的不是小男孩的脸,而是架子床的床顶。她转过头看向窗外,天边的月亮大而圆宛若银盘,反映出来的却是她空虚的心,或者该说是空白的感情。

花橙倩足足瞪了床顶的格板好一会儿,才掀开棉被,下床穿鞋。

她走到窗边,倚著窗框仰望天际,仿佛在月亮中看见季玄棠的脸。

已经好久没作过这个梦,原本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作这个梦,如今又想起那多年不见的小男孩,究竟是为什么?

摆在案上的信,给了她最好的答案,她走到案前将蜡烛点著,藉著微弱的烛火将来信的内容重看一次。

这封信是季玄棠的二叔捎来的,内容大意是说季玄棠约莫在一年前,因为撞击到头部突然间恢复聪明,族人不放心,希望能将季玄棠送到回春堂好好检查,并在回春堂休养一个月,请求她收留季玄棠。

坦白说,这信写得语焉不详,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没交代清楚,这若换做是别人发信,花橙倩根本不会搭理,问题是她只要瞧见“季玄棠”三个字,整个人都呆了。

季玄棠,多教人怀念的名字。自从当日一别,已过了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之中,他过得可好?曾经想起过她吗?还是一样只会傻笑?

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顿时塞满她的胸口。为了再见他一面,她毫不犹豫地提笔回覆季二爷,说她很乐意收留季玄棠,而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

一想到明天便能见到季玄棠,她的心就不听使唤地狂跳,整个人心神不宁。

她知道自己很傻,恢复聪明以后的季玄棠并不见得还记得她,可她就是无法冷静,无法如往常一觉到天明。

不过,说也奇怪,他都已经痴傻了十多年,为何能在一夕之间恢复聪明?她记得爹当时明明说过他已经没有救。

花橙倩百思不解,但她只要一想到明儿个就能见到季玄棠,到时候再亲口问他还来得及,也就没有那么在意。

将信折好放回到黄色信封,花橙倩强迫自己再回到床上睡觉,只是任她再怎么努力,她都睡不著,都无法从兴奋的心情中跳月兑出来。

街上的更夫,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打更要大伙儿小心火烛,随著他手中的铜锣打响,终于来到五更天。

锵!

花橙倩反正睡不著,干脆起来做些家事。自从花橙蕾嫁到京城以后,回春堂又少了一个帮手,她除了得干原先的活儿,还得再分担花橙蕾之前的工作,病人一多便会忙不过来。

只见她一会儿跑药房,一会儿跑厨房,忙碌得像颗陀螺。即使她已经如此忙碌,还是无法平复紧张的心情,最后索性去内院照顾花草。

她种在盆子里的药草叫“天仙子”,是一种能安神定痛的药草,只是有大毒,使用时要小心。

她预计季玄棠不会这么早抵达回春堂,如果他到了她一定会知道。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最注重排场,往往还没抵达医馆就先敲锣打鼓,怕镇民没瞧见有钱大爷到罗新镇一游,一般的有钱人家都如此了,季氏是京城最有钱的家族,他们的继承人出门排场一定更惊人,说不定后头还会连排好几辆车,她只需要耐心等著。

花橙倩十分专心整理盆中的药草,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胆敢未经她的允许随便进到内院。

踩著有如风一般轻盈的脚步,季玄棠无声无息来到花橙倩身后,居高临下看她整理药草。

花橙倩未发现背后有异状,一直到季玄棠开口。

“我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天仙子。”

自身后突然窜出的说话声,使得花橙倩猛然停止拔杂草,转头看向季玄棠,惊讶地瞠大眼睛。

“你就是花橙倩吧?”他俯视她陡然放大的瞳孔,她看起来似乎吃了一惊,或许他应该先自我介绍。

“我是季玄棠,你的病人。”他的态度非常轻松,几乎称得上是轻佻,花橙倩依然只能张大眼睛凝视他。

季玄棠扬起一边的嘴角,看样子他不该贸然闯进人家内院,都吓坏了人家。

“哎呀呀,看到了一样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瞄到药草的叶片上有只毛毛虫,于是弯腰抓起毛毛虫。

花橙倩根本还没有意会到发生什么事,就看见他五根手指用力一掐——毛毛虫原先还丰硕肥满的身躯,顿时裂成碎块。

花橙倩当场呆住,仰头不可思议地看著季玄棠,犹如他们当年打勾勾,时间也在这一刻凝结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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