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中庭后,申梦意很自然地放开她的手,正好,不然她也会甩掉。
“大伙儿都还在吃饭,我们就先离席,你不会觉得不礼貌吗?”她虽然不习惯与人相处,但基本的教养她还是有的,他这个举动,连带着使她显得很没教养。
申梦意耸耸肩,不否认他的举动不合乎礼节,但那又怎么样?他又不是梦时,没那么多规矩。
尤玲珑凝视他的侧脸,分明的线条仿佛是雕刻师傅为他量身订作,从额头到下巴每一寸都完美。他虽然没有申梦时生的漂亮,却比申梦时多了几分男人味儿,个性也更复杂些。
“你喜欢荷香,对不对?”她想起他眼底的阴霾,那是他来不及收起的痛,被她清楚地看见。
申梦意闻言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将视线调回前方。
“太聪明,有时会惹人厌。”他说完这句话随即转身走人,落实她的猜测。
原来他真的喜欢荷香啊!不是她多心,而是千真万确。
一股称不上痛快的郁闷感,再次在她的心头盘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很不舒服,感觉怪怪的。
***
由于梦意丢下她就跑了,尤玲珑无处可去,只好回他们的房间。
凡是申家的子女,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而且院落和院落之间相隔遥远,以申梦时和申梦意为例,兄弟两人的院落一南一北,想到对方的院落,还得经过一大片树林,可见麒麟山庄占地有多广。
尤玲珑生长在富豪之家,对于麒麟山庄一些排场,自是见怪不怪,也不觉得特别稀奇。
若要说申梦意的房间有什么吸引人之处,除了那张贵到吓死人的架子床之外,就是那张雕工精美的黄花梨翘头案,又长又宽,上头可以摆很多书,深得她心。
回房后,尤玲珑特别检查了一下床铺,沾血的被褥都已经不见,换上新的棉被和褥子,应该是女仆换的。
尤玲珑松一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女仆一定会把她落红的事告诉她的婆婆,如此以来,她就不必跟婆婆解释为何没有圆房,省去许多麻烦。不管申梦意是有心还是无意,尤玲珑都感谢他。
她先走到翘案前,将黄花梨高靠背椅拉开,再打开搁在案下的书箱,将里头的书统统搬出来放在案上,最后再将她惯用的笔和砚台拿出来,同样放在案上,滴了几滴水在砚台上开始磨墨。
这些活儿过去她都不必干,彩儿自然会帮她磨好墨、收好书本,但是因为彩儿无法陪嫁,许多事她都得自己来,这也好,等她一个人独居,她要干的活儿比现在多,就当作是练习。
她带来十几车的嫁妆,据说统统被收进库房里,因为麒麟山庄本身就有那些东西,暂时派不上用场,自然先收起来。
尤玲珑对那些身外之物并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的书本有没有带来,那可是她的宝贝。幸好她的父母没落下她那些书,还特地交代麒麟山庄的总管把书搬到房间。
出嫁了以后,尤玲珑才能深刻体会父母的用心,只是很抱歉她必须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因为她要完成梦想。
她坐上椅子,拿起刘徽注的《九章算经》第八卷——。这是非常难懂的一卷,要有耐心和相当的脑力才能理解其中的术理。越是困难的理论,尤玲珑向来越着迷,她才不过看了几页,就完全沉浸在浩瀚的道理中,忘了时间,也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申梦意的脚步不算轻,开关门的声音也不小,可她竟然动也不动,只顾着伏在案前,连他走到她身后都浑然不觉。
他低头好奇看她在做什么?原来是在看书,这也不稀奇,一般千金小姐琴棋书画都得学,说起来是有些辛苦。
不过,当他看清书的内容以后大吃一惊,大声问:“你在研究方程术?”
尤玲珑吓了一跳,但已经来不及合上书本,只得干脆回道:“对,我在研究方程术。”
申梦意走到她身边,抱胸打量尤玲珑,发现她就像是她带来的书本、每每都有新发现。
“我不知道女人也懂方程术。”他挑眉。
“大部分的男人都不懂方程术。”她不服气地抬高下巴与他对看,不懂为什么她身为女人就该被当成白痴,更恨女人无才便是德这种说法,那根本是垃圾。
“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反应毋须如此激烈。“我只是很惊讶你懂得方程术,这对男人来说都很困难。”
“对男人难的事,对女人不一定就困难。”她仍然坚持女人不输男人,至少脑袋平等的。
申梦意看着她倔强的小脸,发现她很有个性、思想又独特,难怪她爹娘急着把她嫁掉,有一个懂得方程术的女儿,任何一对父母都会头痛。
“这倒是真的。”眼前就有一个例子,不得不相信。“反过来说,一些女人家做得到的事,男人未必能够做到。”
“哪些事是女人做得到,男人却做不到的事——生孩子除外。”她的下巴依然抬得很高,但是眼神却柔和许多,不再充满防卫。
“绣花。”他给了个意外的答案。“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男人,十个有九个会跟你说很难,他们学不来。”
尤玲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很感激他这么做,这是她第一次发现研究方程术而不被当成怪物。
“这我也学不来,我根本不会绣花。”她承认多数女人会做的事她不会做,一点也不像千金小姐。
“至少传言有一项是真的。”他微笑,尤玲珑也跟着笑,笑容璀璨有如春花,看得人的心情都舒畅起来。
“这样好多了,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些。”他喜欢她笑,不喜欢她板着脸,一点儿都不适合她。
尤玲珑闻言不禁脸红,心怦怦地跳。
镇定点儿,尤玲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赞美,没有必要在意。
尤玲珑强迫自己的心情保持平稳,申梦意则是继续拿起她的书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真难想像会有女人家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他说。“这些书对男人很枯燥,一般人连翻都不会想翻。”
“是吗?”她可爱得很。“我倒觉得很有趣,可以一整天都看这些书,就算不进食也没有关系呢!”
说这话时,她眼底散发出来的光芒比星子还要闪亮,大大勾起他的好奇心。
“你真的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方程术、正负术、损益术……等等这些困难的术理?
“再感兴趣不过。”她兴奋地点头。“书里头这些术理,是我今生最喜欢的东西,因为里头包含了太多未知的学问,感觉仿佛永无止境。”这一刻,她又被她最爱的术理包围,整个人飘飘欲仙。
默默打量她的表情,申梦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对事物的狂热、对未来的憧憬,不禁羡慕她起来。
从小到大,无论他想做什么都是手到擒来。他练武的天分比任何人都高,他大哥要学一年的套式,他三个月就学会,对弈在方圆十里内找不到对手,这方面的天分他大哥远远不及他。
他不喜欢做生意,但是只要他出马,几乎没有谈不成的,他不喜欢喝酒,但怎么喝都不会醉,同样喝完一坛酒,他大哥可能已经被手下抬进房间休息,他却是游刃有余,再接着喝一坛都没问题。他讨厌操兵,偏偏安排的阵式就是比他大哥厉害,实战的结果也证明他这方面的才能。
除此之外,读书写字他也是一把罩,马也骑得比他大哥好。只要他想做,没有做不到的事,久而久之他都麻痹了,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感到兴奋。
所以,他很羡慕她,羡慕她的专注,和对术理的那份热情。
尤玲珑不晓得他脑中此刻的想法,但很高兴看见他思考,他看起来似乎是明理的人,也不像一般男人对聪明的女人那般鄙视,也许说得通。
“你为什么答应这桩婚事?”在提出要求之前,她试着先了解他的想法,才知道接着怎么谈。
“什么?”她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回神,转而凝视尤玲珑。
“一般男人都不想被迫成亲,我看你也不是随父母摆布的人,为何会接受这桩婚事?”尤玲珑解释。
“这就该怪你了。”申梦意耸肩。
“怪我?”此话怎讲?
“嗯。”他点头。“谁叫你故意散播那些谣言?我听着有趣,刚好你爹又提出归还玲珑刀,我想亲眼证实谣言的真假,于是就答应了。”
他说得一派轻松,但尤玲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除此之外,其实你是因为荷香已经嫁给你大哥,你觉得娶谁都无所谓,所以才会答应跟我成亲的吧!”她不客气地指出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换来申梦意危险的眼神。
“我说过,太聪明的女人惹人厌,你如果不想惹人讨厌,最好收敛一下你的聪明。”他这算是警告她,尤玲珑把它当耳边风。
“抱歉,我没有办法变笨。”她先礼后兵。“你如果不喜欢和聪明的女人过一辈子,何不休了我?”
“什么?”申梦意以为他听力出了问题,听错话。
“你可以帮我写休书吗?”她提出要求。
“写休书?”最后证实他听力没问题,他却更茫然。
“我想请你休了我,让我离开麒麟山庄。”她话说得明白,绝不拐弯抹角。
申梦意早就知道她与众不同,但成亲第二天就要他休了她?这未免也太特别了。
“你为什么要我休了你?”被丈夫休掉的女子,下场通常很惨,她不害怕吗?
“因为我想要一个人独自生活,专心研究术理。”她的回答简单扼要,却句句不可思议。
“你为了研究术理,宁愿一个人独居?”他再次确认自己又没有听错,也再一次得到确认。
“就是这个样子。”她答道。
……
申梦意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件事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谬。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她大小姐似乎又有事情。
“哪一件事?”他不确定自己的心脏是否禁得起打击,他刚刚才经历了一般男人都不会经历的事。
“昨儿个夜里,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对不对?”她的外表冷静,语气其实还是听得出来有一点小小的不安。“你故意把鸡血洒在床上,为的是要捉弄我,对吧?”
他还以为她永远不会提这件事呢!看来他的小计谋并没有骗倒她,她只要静下心来想就清楚了。
“没错,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大方承认,反正也骗不倒她。
呼!尤玲珑总算能够安心,她还保持处子之身,太好了。
申梦意盯着尤玲珑,心想她未免也放心得太早,长夜漫漫,太阳每天都会下山,她不知道吗?
“可不可以请你休掉我?拜托。”她心心念念一定要拿到休书,多少打击到申梦意的自尊。
“对我又没好处,我干嘛要帮你?”他反问尤玲珑,她想想也对,没利益的事,谁都不肯做。
她正想着该怎么说服他,申梦意这时侯开口。
“也罢。”他耸肩。“只要你让我觉得无聊,说不定我真的会帮你写休书。”
“真的?”尤玲珑的眼睛都亮起来,看得出她真的很渴望自由。
“嗯。”他点点头。
“太好了!”这真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连她父母都不想跟她说话,整天抱怨她埋首书堆,谁都不搭理。
申梦意冷眼打量她兴奋的表情,心想她大概以为这很容易做到,但他会让她明白,这一点儿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