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田约莫在十点左右到车行取车,他在骑楼下看见一位妇人,那副引颈而盼的模样似乎在等人。
“欧桑,你找人吗?”看了眼大门深锁的车行铁门,老田隐隐感到奇怪,平常阿骅早就开门营业了,怎么现在都十点了,他还没开门?
熬人闻声回头看了眼老田,眸中升起警戒的色彩。“你是谁啊?”
“喔,我是向这家车行租车的运将啦!”咧开嘴笑,老田露出满嘴的黄板牙。“你要找谁啊?或许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他稍嫌热心地问道。
“是吗?”妇人上下打量著老田,眸底的戒备逐渐散去。“我找这家车行的头家,他怎么还没开门做生意?”
“不知道欸──”可能正好有事出去了吧?偶尔阿骅还是得跑跑监理所什么的,不见得所有时间都关在车行里。“你找阿骅有事吗?”
“阿骅?”妇人愣了下,仿佛霎时接不上时空的转移。“这车行……头家不是阿达吗?怎么换成阿骅了?”难不成犯了流行病,老板换人做做看?
不会吧?这么严重的事,她怎么没听祁淇提起过?
阿达?挑挑眉,记忆所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唤任达骅,而且还是个娇滴滴的女人。“呃……事实上,阿骅跟阿达是同一个人。”希望这个解释她会懂。“你是祁小姐的什么人?”
这妇人应该是祁小姐的朋友或亲人吧?不然怎会跟祁小姐的用辞方式如此相像?
“你认识祁淇?”妇人显得有丝讶异,但随即想起他和车行的关系,马上就释怀了。“喔,我是祁淇的老母啦,头一次见面,你好啊!”
她露出笑容,虽然岁月无情地在她的眼尾和唇边刻下细纹,但隐约看得出来,年轻时她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别、别这么说。”突然让人这么客气地对待,老田显得有点害羞。“那你怎么不上楼找祁小姐?”难道这位妇人不晓得门铃就是让人叫门的吗?
应该不至于吧!理论上,现在那么“山顶洞人”的老土大概早就绝种了!
“哎哟,这个时间她哪在啊!”妇人笑得更灿烂了,心里却想著,像老田这种从事自由业的人全犯了个毛病,就是对时间没有个准确性的概念,真教人不敢苟同。“她应该早就去上班了。”
“那倒是。”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老田顿时有些语塞。
“对了,你知道恁头家去哪里了吗?什么时候会回来?”好不容易抓到个认识任达骅的人,妇人急著想问清楚。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这是实话,他真的不知道!“可能出去办事情还是怎的,他没交……”一句话来不及说得完整,便听闻楼梯间传来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以杂沓的程度来听辨,恐怕下楼的不止一人。
任达骅拉开公寓铁门走出骑楼,一见到骑楼下直瞪著他瞧的两个人,顿时竟呆住了。
“啊!”不料他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应该是走在他后面的人来不及煞车,迎头撞上他的脊背所致。
“臭阿达!你干么突然停下来啦?”探出头,赫然是皱著小脸的祁淇。“害人家的鼻子撞得好……妈?!”声音终止在双眼对上妇人的瞬间,小嘴惊讶地张大。
“祁淇?”妇人的双眼瞠得比祁淇还大,看来受的惊吓较她还多了些。“你们……是不是楼上发生了什么事?”不然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下楼来?
“没、没有啊!哪有什么事?”干笑两声,祁淇控制不住地心脏凝缩,沁出冷汗,数条黑线由额际滑落。“你怎么会突然到台北找我?”
呜~~怎么这样啦口人家从来没爬过墙,头一次爬墙就被老妈逮个正著,这老妈的腿未免太长、鼻子太灵、直觉太敏锐了点吧?
“谁找你啊!”不留情面地赏女儿一记白眼,妇人转向任达骅的眼变得热情许多。“阿达,我上来找我少年时候的好朋友,刚巧由花莲带了些土产过来;我心想,你可能没什么机会吃到我们那里的土产,所以就顺便带过来给你。”然后二话不说地将两大袋的土产塞进他手里。
“谢、谢谢伯母。”扯开僵硬的笑,任达骅笑得好生心虚啊!
虽然他和祁淇是两情相悦,但对老一辈的人而言,婚前性行为好像还不在被允许的范围之内;再怎么说,他们昨晚做的事全算“偷鸡模狗”,难怪他在面对女方家长时,会显得无限心虚了。
“欸!谢什么谢?”凝著女儿颈围间“不小心”被烙印的红痕,妇人更是笑眯了眼。“只要你对我们家祁淇好一点,多疼她一点点,那么这些土产就物超所值了。”
“啊?”祁淇、任达骅和老田,三人迭声同时发出个单音节,前两个人的脸上现出被抓包的赧意,而老田则是满脸茫然,一时间厘不清妇人的心思。
“祁淇啊,我看你今天不用上班了,待会儿打个电话到公司请假。”老太后开始下懿旨了,命令众人听令。“阿达,把店门打开,我们边看店边谈。”
※※※
祁淇坐在树下以麻绳编织的简式秋千上轻轻摇晃,呆滞的双眼失神地看著前方,却仿佛找不到目光的焦距,直定在空气中的某一点。
她从来不知道老妈是这么开通的老女人,至少在昨天之前。
她不但没质问自己出墙的“劣行”,反而好像中了头彩般高兴,完全没拿正眼瞧她这个做女儿的不打紧,竟一迳儿拉著阿达商谈拉拉杂杂的婚嫁事宜。
什么嘛!人家又没有说要嫁给阿达那个大老粗,老妈怎么可以如此自作主张?
一方柔软的大掌抚上她的后颈,身后传来熟悉而低醇的嗓音。“在想什么?”
“没有啊。”她只是发呆而已。“孩子们呢?”
“全在床上躺平了。”在距离秋千不远处的石头上落坐,他含笑凝著她的侧颜。“疯了一个早上也该累了,全被院长赶进去睡午觉。”
由于祁淇的母亲并没有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决定,更是大方地与他讨论到未来的事,所以他决定带祁淇到他成长的孤儿院,将她正式地介绍给院长认识;毕竟院长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从小到大给他无止境的呵护,如今他才能有如此健全的身心。
想不到孤儿院里的院童太过热情,就在他们见过院长,还来不及讲上几句体己话时,一堆数量颇多的院童便紧缠著他们玩游戏,直搅和到午餐时间才肯罢休。
“喔。”风很凉,轻轻地吹在脸上很舒服,但不知怎地,她的一颗心空荡荡的,像踩不到底似的令她不安。
“你到底在想什么?”凝著她略带忧郁的侧颜半晌,他终于浅浅地叹了口气。“不能告诉我吗?我以为我们会就这样牵手走一辈子。”他对这个信念深信不移,也衷心企盼可以与她分享所有的情绪,不论正面或负面,他希望能与她一同面对。
风在吹、云在飘动,她却像没有生命的瓷女圭女圭般文风不动;过了好久,她才将双足抵上地面,感觉自己的心稍稍踏实了点。
“阿达,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幽幽地对上他明亮的眼,她终于找到自己不安的症结。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们两个人之所以在一起,好像都是因为周围的人在鼓噪、推动,然后就理所当然地凑成一双。
他说过喜欢她吗?没有,因为她完全没有类似的记忆,所以代表他真的不曾说过。
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情动向,因为她喜欢阿达,所以才愿意把自己交给他,这绝绝对对是不容置疑的。
但他呢?他到底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呢?难道他的感觉也跟自己一样,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了?
任达骅的反应显得错愕。“怎么突然问这个?”
几乎是所有中国男人的通病,在甜言蜜语这方面总显得语拙,完全构不上及格边缘,一遇上类似的敏感话题,总是能避就避,避不开的就支吾以对,因此他的反应也是这般了无新意。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心里窜起一抹疼,像是被拉扯住某根神经般抽痛。“只不过是个简单答案而……”
“不好意思,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突兀地,一个女音介入他们之间的对谈,两人同时回头一看,原来是院长何瑞莎女士。
“没有,院长。”起身将石头座位让给何瑞莎,任达骅就像个孝顺的儿子般对待她。“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祁淇蹙起眉心,对他敷衍的回答提不出半分满意。
她和他讨论的是何其重要的问题?至少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他怎能说他们只是随便聊聊?随便到好像只是问对方天空蓝不蓝、天气冷不冷般随意。
敏感地察觉她不经意所显露出来的小动作,何瑞莎拍了拍任达骅,以细微的动作示意他先离开。“阿骅,你帮我去看看那些小表有没有乱踢被子,好不好?”
“嗯?”微愣了下,他似乎明白院长的意图;看了眼静默的祁淇,他轻缓地点了下头。“好,那么我先离开了。”而未说出口的话,则是:麻烦您帮我跟她谈一谈。
了解地点了点头,何瑞莎和任达骅传递著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而陷在自我思绪里的祁淇并没有发觉。
待任达骅走得够远了,确定听不见她们的谈话声,何瑞莎才浅笑地开口。“祁淇,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啊?”由空茫的虚幻间被拉回现实,祁淇努力将涣散的焦距定在院长脸上。“当然可以啊!”
“我看你好像不太快乐,是因为来这里的关系吗?”何瑞莎轻问。
“不!怎么会呢?”心口一提,她的表现有这么明显吗?连头一回见面的院长都这么认为了,无怪乎阿达会如此质疑。“这里很好,您很好,小朋友也很好,我很喜欢这里。”
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揣测,她几乎将所有人全点到了,唯独漏掉任达骅。
“是吗?这样很好。”何瑞莎对她的回答满意极了,看著她的眼始终闪著柔和的光芒,约略平抚了她的忧郁。“还是……你跟阿骅之间有什么问题?”
很多事情很难解释,有些体己话男人未必会懂,但同样身为女人,莫名的,很多话就可以交谈得十分自然,譬如说现在。
可是她真的可以讲吗?何瑞莎女士就好像阿达的母亲,换言之,以后有可能变成她的婆婆,她怎好意思在一个母亲面前,数落她儿子的不是?而且她要是真的这么做,将来会不会造成所谓的婆媳问题?
“阿骅这孩子是我由小拉拔大的,有关于他的想法,或许我比你清楚上那么一点点。”以手指比出一个约莫一公分的距离,何瑞莎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忙。”
祁淇被她的动作和语调给逗笑了,心头的满天乌云稍稍停止落泪,拨开厚重云层成了灰灰白白的阴天。
“其实……我们有考虑到未来的事。”她需要先将自己和阿达的情况告知何瑞莎女士,这样她才有个为自己解惑的施力点。“我是说……”
“我知道,阿骅昨天在电话里已经告诉我了。”闭上眼睛感受和风的吹拂,何瑞莎显然很享受她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很好啊,有什么不妥吗?”再睁开的眼依旧温柔,慢慢地融化祁淇的心结。
她嘟了嘟嘴,心虚地低下小脸,视线凝在自己的膝盖上。“也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妤啦……是我自己的问题……”
好奇怪,在面对阿达的时候,喜不喜欢的话自然而然就可以月兑口而出,可是一旦面对何瑞莎女士,她竟有点说不出口?感觉好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似的……
“阿达在被送到这个孤儿院时,找才刚接手这里的职务,那时他才这么一点点大。”比了比自己的手肘关节处,点明当时的任达骅有多么幼女敕。“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信件或线索,所以我们根本没办法为他找到亲人。”
这么小?祁淇从来没听过他诉说自己的成长过程,只知道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听何瑞莎这般提起,她禁不住为那个稚女敕的阿达感到心疼。
当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吧?
如果那时候的阿达已存在某种意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生父母所抛弃了呢?
天呐!他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双亲?
“我还记得,他从小就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几乎不曾让我操过心。”何瑞莎自顾自地说著,好像说给她听又好像不是,更像忆起有趣的往事般泛起轻笑,脸上的表情恍若圣母般光辉。
“你知道,孤儿院的资金来源一向不是那么稳定,为了不让我担心,他每个学期都领奖学金呢!”
真的吗?她怎么看不出来他曾经那么优秀?
“说实在话,那些奖学金解决了院里不少的困难;除了负担他自己的学费之外,或多或少也资助了其他院童的支出,而且他还帮一些资质较差的院童复习功课,帮了我好多忙喔!”
静静地听著何瑞莎细数任达骅的成长过程,她感觉自己似乎更贴近了他一点,虽然他从来不提自己的成长是如何艰辛,但现在她知道了,也参与了他的成长之旅。
“……后来他自己开了间车行,我对他的责任和义务也算了了,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何瑞莎始终保持著同一个弧度的笑容,令祁淇不得不怀疑,她的脸颊难道都不会酸吗?“我很高兴他遇到的是你。”
“我……”或许一般人都不习惯让人称赞,祁淇也是,一时间有些赧然。“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啦!”
“不,你该相信自己的美好,因为你是阿骅所选择的伴侣。”起身走向秋千,何瑞莎轻抚著她所坐的秋千麻绳。“你该试著相信他的眼光,至少我一直这么相信。”
“院长,其实我……我不确定……”她无法确定他真正的心意啊!
“嗯?”何瑞莎不明所以地绕到她眼前,定定地凝著她的无措。“没关系,你说,我们或许可以想到解决的方法。”
她真是个和蔼慈祥的好女人,幸好阿骅遇上的是她,人生才不至于偏颇──祁淇感谢上苍的慈悲,对眼前这位何瑞莎女士也更加崇敬了。
见到她泛红的眼,何瑞莎不禁轻声再问:“祁淇?”
吸吸鼻子,她的问题依旧没有解答,而且她不认为院长可以替阿达回答这么贴心的问题。“对不起,院长,我想,这是我和阿达的问题。”
深深地看她一眼,何瑞莎唇边泛起的仍是轻浅的笑意。“希望那不会困扰你太久,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跟你提一下比较好。”
“什么事?”感觉好可怕喔!听起来好像要宣布得了绝症什么的,挺吓人的咧!
“你知道,其实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他们往往不晓得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个小女人烦恼的应该是这个吧?“阿骅从小就是个内敛的孩子,很多事情他只会做不会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喉?”
眨眼再眨眼,祁淇像在看妖怪一样地看了眼何瑞莎。
这个院长是有观心术吗?明明她什么都夜说,为什么她什么都知道?
噢!可怕得令人发抖呢!
※※※
任达骅在院童的卧室停滞许久,才带著些微忐忑回到庭院、之前和祁淇对谈的秋千处,发觉她还坐在那个位置闭著眼假寐,好似不曾离开过一样。
恍若意识到他的靠近,她缓慢地睁开双眼,先前在她眸底所见的忧郁,吊诡地不见踪影,消失得好像一切只是他的幻觉而已,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笑意。“阿达,你回来啦!孩子们有没有踢被?”
傻傻地摇了摇头,他担心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觉,一开了口就会烟消云散,所以迟迟不敢开口。
“怎么了?你干么不讲话?”她察觉了他的不安,对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抱歉。“对不起,是我无理取闹了。”
何瑞莎女士的说法令她彻底臣服,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头一回见面的何瑞莎,或许因为何瑞莎是养大阿达的恩人吧,她就是说不出理由地相信她。
任达骅不敢置信地瞠目结舌,为她的转变感到不可思议。“你……你还好吧?”
“你说那是什么话?”佯装凶恶地睐他一眼,她的神情无限柔媚。“我再正常不过了!”
“是吗?”他呆呆地漾起笑纹,但转念一想,隐隐又感到不安。“你刚才和院长都谈些什么?”院长用的是哪一招?怎么如此轻易便收服这个搞怪精?
待会儿一定要向院长讨教讨教,免得还没嫁他就让她压落底,永无翻身之日!
“哪有?”她装傻,装得极为无辜,这些全是向臧熙嬉学来的,谁教那丫头在她身边混了那么久?要她不学点“撇步”都难!“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哪有在谈什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故意拿他之前的话顶他,诉说得云淡风清。
任达聋感觉头上飞过庞大的鸟鸦群,心头黑鸦鸦地一片,再也提不起力气──这女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啊!
“那我们……留下来吃晚饭吗?”他没话找话,随口乱问。
“看你啊,我没意见。”她表现得出乎意料地乖顺。
“还是……等那些小表起来,跟他们打声招呼再走?”
“都可以啊,就说了由你决定嘛!”
“呃……那个,院长希望下次你还可以来玩……”
“好啊,随时都可以。”
“那我们……”
他接下来的话含在嘴里,祁淇听得一点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有嗯啊出声。
“嗯?你说什么?”
“我说──”深吸口气,他的表情像要赴战场般凝重。“我们可以找日子结婚了吧?”
扬起笑脸,在太阳缓缓落到山后的那一头,孤儿院里一个兴奋的男人又叫又跳,伴随著女人银铃般的娇笑声,将日落染上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