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玻璃落地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飞溅的玻璃碎片,童语默不作声地由后阳台取来扫把,把碎片扫干净之后,才用湿抹布将残渍吸干,拿到洗手台清洗。
如鹰般的锐眼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却浑然不觉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一声不吭。
“听小扬说,你的家境不错。”待童语将抹布洗涤挂好,曾喜萍陡然开口。
童语耸耸肩,在距离她不远的位子上坐下。“还过得去,那些全是我父母努力得来的成果,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以你不差的条件,为什么会看上我们家小扬?”经历些许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曾喜萍陈腐的观念逐渐转变,加上好友春花的劝说,或许她该好好地认清眼前这个女孩的本质,而不是没来由地一味排斥。
“他单纯、正直、善良,工作认真又不会乱来,这么好的男人我当然会喜欢。”睐了眼曾喜萍,若是她脸上的线条可以不那么紧绷,或许会变得可亲、年轻许多。“更重要的是他孝顺。我妈说一个男人要是做不到孝顺,那也别指望他将来能对老婆多好,是吗,伯母?”
曾喜萍的下颚紧绷了些。“他以前从来不顶嘴的,但自从……”
“自从认识了我以后?”扯开嘴角,童语笑得心无芥蒂。“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我很清楚伯母不喜欢我,而瀚扬夹在中间也不好受。”
曾喜萍闭了闭眼,算是默认了。
“或许伯母喜欢的是含蓄型的媳妇,我也很抱歉自己不是这种类型的女人,但既然我有心和瀚扬走下去,即使不能让伯母百分之百满意,我也会努力改变伯母对我的成见。”
山不转路转,经过和她几日冷淡的相处,她决心坦然面对。
“我……那不是成见。”曾喜萍揪紧拳头,显然心里很是挣扎。
“伯母,你应该信任瀚扬的。”直视曾喜萍的犹豫,童语想过,之前童颜跟她说的不无道理,这个寡母担心的无非是儿子被坏女人抢走。
“我当然相信他,他是我儿子啊!”曾喜萍猛一抬头,狼狈地瞪着童语。
“既然伯母相信他,为何不能相信他挑选的女人呢?”她没办法责怪一个恐惧失去孩子的母亲,因此她愿意花最大的心力博得曾喜萍的认同。“或许伯母是怕他被我抢走,可是伯母不会知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不安。”
“你不安什么?”曾喜萍尖锐地反问。儿子被抢走的人是她,抢走她儿子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不安?!
“伯母或许不知道,当初是我倒追瀚扬的。”童语心平气和地坦言,有趣地望着张口结舌的曾喜萍。“不论你相不相信,我对瀚扬一见钟情,当时也顾不得什么里子、面子,人家说爱拚才会赢,既然喜欢他就追啊!当时他可是很排斥我的呢!”她说着忍不住笑了。
“你……不知道什么是矜持吗?”曾喜萍不苟同地拧起眉心。
“在喜欢的人面前不需要矜持这种东西。”倒了杯开水给曾喜萍,她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看来她们有长谈的必要。“我是不清楚伯母和伯父之间的感情如何,但我相信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除了矜持,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知道,不是吗?”
曾喜萍微微动容,想起那无缘早逝的丈夫,眼眶微微红润。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你的认同,也不知道将来跟瀚扬能哪能长久,而且我这个人缺点又不少,但如果伯母愿意给我机会,或许你也会在我众多的缺点里找到少之又少的优点,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试试看?”她笑嘻嘻地自嘲道。
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拳,曾喜萍忽视不了心头泛起的感动。
这几日住在儿子这里,在和童语独处的时间,她总是故意找童语的麻烦、挑她的小毛病,包括适才打破玻璃杯,全是她蓄意制造的麻烦。但童语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愿意跟她这孤僻的老太婆讲这么多。
单听瀚扬说童语家境好,外型又亮丽,她便一味地认定地是个骄纵的女孩,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相较于小儿子瀚霖的女朋友,她实在好太多了。
“伯母?”见曾喜萍颤着肩不语,童语不禁关心地轻喊。
“如果……如果每个女孩都像你这么贴心就好了……”她陡地捣着睑低泣起来。
“伯母!”童语吓坏了,全然没料到曾喜萍会有这种反应。
结果童语料想的没错,两个女人接下来的确经历了一场长谈,直到桑瀚扬回到宿舍,愕然地发现两个女人全哭得像泪人儿,紧紧抱在一起--
*
原来桑瀚扬的弟弟桑瀚霖交了个跋扈的女朋友,认识不到一天就决定同居了,问题是桑瀚霖还在当兵,一收假便把女朋友住家里丢,留下女朋友和曾喜萍相处。
曾喜萍的性子原就不很热络,自然对“抢走儿子的女人”不会有太好看的脸色,一如对待童语一般。没想到新世代的女人可不吃她那一套,仗着自己得到桑瀚霖的喜爱,小女友对曾喜萍呼来唤去,不高兴就大呼小叫,不仅没将她当长辈看待,更过分的是将她当成女佣差遣,让老妈妈每天伤心掉泪。
人在部队里的桑瀚霖并不清楚家里出了这些事,而桑瀚扬就是为了这件事每天往他驻扎的部队跑,为的就是彻底和他沟通小女友的问题;还好部队离学校不算太远,约莫三十分钟路程,但也足够他累的了。
无巧不巧,陈盈欣的哥哥正好在桑瀚霖的部队里担任士官长,也因为这层关系,桑瀚扬才会跟她走得比较接近,因为出入部队较方便,因此学生们和童语的疑虑证实全是虚惊一场,庸人自扰。
得知内情的桑瀚霖,终于在部队休假时回家处理掉与小女友的关系,然后到桑瀚扬的宿舍接曾喜萍回家,这才终结了一场家庭纷争。
“童语?”接到童语的电话,桑瀚扬拿着手电筒模黑到学校,小心地模索到校舍后面的椿树下。
伤脑筋,校门都锁起来了,他还是爬墙进来的咧!
“童语?”
今夜有股燥热,或许是冷锋才过,天气虽凉却不觉寒意,也因如此,漆黑的夜更显一股莫名的神秘。
“童语。”叫唤几声,桑瀚扬随意用手电筒扫射四周。奇怪了,这女人约他到这个地方来,却又不见人影,到底在搞什么飞机?“妳在哪?”
“我在这里!”童语由树后跳出来,毫无预警地由背后拍他一下,差点没让他原地跳起来。
“吼~~”他拍着胸口,被她吓出一身冷汗。“人吓人吓死人,你搞什么鬼?”
自己才在鬼屋被吓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难下成想把同样的恐惧加诸在他身上?真是没良心的坏女人!
“我才没有搞鬼咧。”嘟起唇,她也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在这种月黑风高的夜晚到没有人烟的学校里来,那需要很大的勇气捏!
“我们到这里来干么?”虽没有阴风惨惨,但也相去不远。“没事就早点回家,我们走啦!”他催促道。
“当然有要紧事才找你来啊!”没有顺从他的意见,童语深吸口气,情绪显得有丝紧绷。“瀚扬,你还记得上回老师们曾提起,这棵树有则传说吗?”
“什么传说?”他蹙起眉,隐约有点印象。
“是秀秀跟我说的喔!”
在柔和的月光下,她将美丽的传说娓娓道来,听得桑瀚扬是目瞪口呆,末了以轻笑做为感想。
“你不相信喔?”懊恼地瞪他一眼,人家还沈浸在那股感动里说。
“事过境迁,谁知道那是真的还假的。”就算是真的好了,也是双方有意爱才会结合,所以说,传说只能是传说,他一笑置之。“你约我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不只。”她微合眼睑,颊侧染上绯红。“我想跟你说,不管任何事你都可以跟我讲明白,不论是好是坏,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担。”
“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喔。”怪得很……窝心。他捏捏她的脸,心里突然感到歉疚,这阵子为了瀚霖的事,着实忽略她太多。“对不起。”
“嗯?”她微楞,不太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道歉。
“前阵子疏忽了你,你不会怪我吧?”甚至将爸妈丢给她照顾,即使他知道当时母亲对她并不友善。
幸好现在老妈对她友善许多,虽不至于到热情的地步,但至少不再老绷着脸,还会对她露齿微笑;偶尔打电话过来,还会问问她的近况,进步神速。
“怪,我当然怪你。”她可以粉饰太平,虚伪地否认自己心里的不舒服,但她没有。“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然后跟陈老师越走越近,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想?”她很老实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嘿!你知道那是因为她哥哥……”
“知道啊,她哥哥是士官长嘛!”不过那是之后才知道的,但在得知真相之前她所承受的难过呢?不全都白搭?“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猜忌、伤心?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爱你的女人,不应该受到这种对待。”
“童语!”爱他,她说了爱他!“再说一次。”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在那两个充满爱意的字眼闯进他耳膜的瞬间。
由一开始受她胁迫而与她交往,之后逐渐体认她的美好,两人一起共创甜蜜的回忆与记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种难分难解的情感叫做“爱”--但愿他体认得不会太迟。
“再说一次?”哪一句?“她哥哥是士官长?”这一句吗?
“不是。”他用力地摇头,再度要求。“再说一次,我想听!”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猜忌、伤心?”那是这一句喽?
“也不是。”他急了,用力抓紧她的肩。
“那到底是哪一句啦!”她被掐疼了,忍不住对他大吼。
“就……就……”他突然结巴起来,颧骨整个翻红,迅速得令他感到脸上一阵灼烫:好在夜色太黑,不至于让她看得太过清楚,不然他会很糗。
“救命喔救?”童语受不了地赏他一记大白眼,用力朝他直吼。“你力气很大,掐得我很痛捏,你再不说我就要叫救护车了!”
“就你说爱我那句啦!”桑瀚扬被逼急了,吼出此地更大的声量,整个校园隐隐传出回音,连老榕树也微幅震荡,扬起沙沙的声响。
两张脸以同等的红度相对望,此时漾起一阵轻风,化解空气问高涨的臊意。
“噗~~”童语率先按捺不住地发出笑声,很快地感染了桑瀚扬,两人笑到勾肩弯腰,全都直不起身来。
“嗨哟!早说嘛,原来是那句喔!”害她猜个老半天说,她笑得眼泪都溢出眼眶。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迟钝?”他还在笑,但程度上不似童语那般夸张。
“你迟钝还我迟钝?至少我还有勇气讲啊,哪像你,连个屁都不会放。”说来才气人呢!她一个女孩子从倒追到主动献身,最后还不害臊地表达爱意,他却什么表示都没有,真教人气馁。
“欸,放屁是天生本能,每个人都会好吗?”他没好气地反驳。
“那你就不会说爱我喔?”她垮下脸,想要他开口说个爱字,恐怕是阿婆生囝--没指望喽!
“我……”他的舌头又打结了。
“别又来了。”童语耐不住猛翻白眼,撅起红唇,缓慢且清晰地张合。“我说过没那么难嘛!来,跟我念一次,说:『我、爱、你』。”
桑瀚扬就受不了她如此直接的挑逗。或许童语没有挑逗他的意思,但他只要见到她那微嘟红唇的娇俏模样,往往便控制不住起了生理反应--裤裆举白旗,“摇摇晃晃”。
他冲动地捧住她的小脸,热辣的吻不由分说地攫住她的唇,将她嗯嗯啊啊的声音全吞到喉管里。
“嗯!嗯!”要死了要死了!还没到这一步啦!最起码要听到他说爱她才可以咩!童语恼火地用手捶他、用脚踢他,怎奈欲火中烧的男人全然不受影响,一双魔手直往她毛衣里钻,惹得她也跟着浑身发烫。
“别动,别动!”当桑瀚扬终于停下侵略性十足的吻,将她紧搂入怀,他低头倚着她的颈窝深呼吸。
“瀚扬……”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柔媚,却明显感到他的身体猛然一震。
“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他得先自我控制,千万不能在校园里、榕树下、露天的状态下占有她,那太……刺激也太邪恶了,他还没做足那样的心理准备。
“可是你还没说爱我。”她委屈地撇撇小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可是椿树传说的重头戏耶,双方要在老榕树伯伯的见证下说出相爱的话语,两人才能天长地久。
虽然没有人规定一定得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才能来这进行这种“仪式”,但白天人来人往学生又多,她可没那么大胆子让全校师生“参观”两人的爱情,他要是说不出来就无效了,那她干么冒着吓死人的黑夜跑到这里来?
“傻瓜,都老夫老妻了还问这种话。”他红着脸抬头看着老椿树,感觉老榕树在对他笑。
“谁跟你老夫老妻啊?我跟你说喔,你要是不说爱我的话,这个传说就不准了,你也休想要我嫁给你。”她开始碎碎念,也不管桑瀚扬有没有向她求婚,总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个碎嘴的老妈子。
桑瀚扬好笑地瞅着她,嘴角始终噙着笑意,笑看她孩子气的举动。
“老榕树伯伯,其实他是爱我的喔,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啦……哎哟!早知道找个花心男也好过他这个纯情男,什么话都不敢说……算了算了,他不说就算了,今天的告白大会取消。”说到后来她沮丧极了,抱着老椿树粗大的树干,像在哀悼什么似的。
“你干么?”桑瀚扬表情别扭地拍拍她的肩。
“我在跟榕树伯伯说我下爱你了。”哪有人这样啦!她都说好几次了,他却连一次都舍不得施舍给她,不公平啦~~
“那可不行!”这一听非同小可,他连忙将她扳过身来,又狠又重地在她唇瓣印下一吻。“不准你说不爱我。”
“喂喂喂!你这个人不知道『公平』两个字怎么写吗?”她恼火地伸出食指,毫不留情地戳刺着他的肩窝。“你可以不要说爱我啊,我为什么不能说我不爱你了?”
“两种意思差很多好不好?”不说不表示不爱,说不爱就真的不爱了,这女人有没有搞清楚?分明是找碴!
“对我来说差不多。”和他杠上了,她猛地推开他。“走开!既然你不相信这个传说,那我就去找别人和我一起来证实,看看这个传说到底会不会成真!”
“童语!”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他的心脏,他几乎因她赌气的话语而停止呼吸。
“不准你去找别人!”
“为什么不准?你又不……唔!”她话没说完就又被吻住了。
要死了!这家伙亲上瘾了喔?她都腿软了还亲,等等走不回去可怎么得了?她才不要露宿榕树下,万一在树下冻死,半点都浪漫不起来,搞不好还有些恐怖,反倒变成桩树下的一抹幽灵,那可蠢毙了!
“你……”她正想破口大骂,不意天籁由他的嘴里传来,直甜到她的心坎里。
“我爱你。”他红着脸,突然发觉这三个字说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或许,往后他会说得更为流利。“在我们共同经历这么多之后,你怎能还怀疑我对你的爱?”
这种话……真肉麻啊~~
“真的吗?”她双眼发亮,比天上的星星还璀璨,两手紧紧箍着他的脖子,好似他要敢说错话,她就会当场掐死他!
“当然是真的。”不管蒸的煮的,在性命攸关的当口,黑的白的全都是真的!他露出既甜蜜又痛苦的苦笑。
童语像个孩子似地欢呼起来,当她热情地献上红唇,给他无数个响亮的响吻,他霍地发现,少许的肉麻竟可换来如此甜蜜的报偿,这个生意--投资报酬率还真不赖!
“咳,老李,我们该走了。”距离老榕树稍远的校舍转弯处,一道苍老的声音透着几许不自在,轻咳地交代道。
“咦?老爷子不是来找二小姐的吗?”管家老李倚着校舍差点睡着,在听见主人的低声叫唤后振了振精神,不解地问道。
“没事了,功德圆满。”老爷子露出笑容,拍了拍老李的肩,两人像老朋友一般慢慢离开校园。
四个孙女儿全找到理想的归宿,他这个扮黑脸的爷爷总算放心了。
拍拍左胸口的机票,等四个小丫头的婚礼结束,他就要展开他的计划,环游世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