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街灯、杂乱的巷弄里,一前一后走着两个颀长的人影,前方的那个较为高大挺直,后方那个也不遑多让,只是略显瘦小了些。
“这样好吗冠纶?我总觉得……不太好。”直至快到巷口,走在后方的杨佑均始终紧蹙着眉心,终究忍不住开口。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颜冠纶呼吸平稳,全然没受特助兼好友的疑虑所影响。“相反的,我认为这再好不过了。”
“可是那明明一点都不关骆小姐的事,是她父亲欠下的赌债,实在没道理要她偿还。”所谓各人造业各人担,为什么得由与那件事一点关联都没有的无辜女孩来承受?
或许是那女孩的眼神太过无辜且透明,虽然不晓得自己犯下什么天大的罪行,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却又好似洞悉一切般冷静得过分,导致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对那抹眼神视而不见。
“所谓父债子偿,既然骆永昌没有儿子,当然得由他唯一的女儿来还。”他可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最不屑做的就是妇人之仁的蠢事。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欠债还钱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骆永昌有本事欠钱,就得有本事还钱,不管用任何方式。
“可是……”可是他就是觉得心里不安哪!
“佑均。”由口袋里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颜冠纶用力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白色烟雾。“你该不会对那个女人动了心吧?”
杨佑均诧异的瞠大双眼,感觉头皮阵阵发麻。“没的事!你想太多了!”
人家说伴君如伴虎,他跟随在颜冠纶身边多年,深知他处事的方式及态度──一向只有他负人,不准人负他!倘若有人白目到与他作对,下场恐怕连头破血流都不能收拾。
这个男人一如他在钢铁界的地位,屹立不摇,只要他想做的生意,没人敢跟他抢,堪称台湾的“钢铁大亨”!
柄内只消喊得出名的重大建设,几乎全由他旗下的公司承包,这样的男人绝对不容丝毫挑衅,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杨佑均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他既指名了要骆颖琳当他的新娘,他杨佑均就算跟老天爷借胆,也没敢对骆颖琳动半点觊觎之想。
“没有最好。”想那瘦巴巴的女人竟也能博得杨佑均的恻隐之心,颜冠纶不禁扬起一抹冷笑。“要不是老爷子急着要我办喜宴,凭她?躺着卖都未必还得了骆永昌欠下的赌债。”
杨佑均暗自抽了口冷气,聪明的没再多话。
颜老爷子逼冠纶结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倘若不是上个礼拜老爷子气喘发作,差点回去见阎王,恐怕冠纶仍将他的催婚置之不理。
说冠纶无情,偏偏还有老爷子这个“死门”!表面上爷孙俩好似水火不容,但也唯有老爷子能撼动他的情绪,只因老爷子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因此他无法拒绝老爷子在那般危急之下所交代的“遗言”。
可说来好笑,打从冠纶答应老爷子在半个月内成亲一事,老爷子的病情就奇迹似的好转,现下依旧见他脸色红润,彷佛那一刻的病危从不曾发生过。
虽然冠纶曾怀疑老爷子是不是装病讹诈他,但这个不容许自己背信的男人仍坚持完成答应老爷子的事,遂有今日对骆家施压一事发生。
暗叹一口,杨佑均打开车门让颜冠纶上车,自己随后坐上驾驶座,发动后让车身滑入车道。
今晚他亲眼目睹活生生的芭乐剧在他眼前发生──又丑又色的土财主压榨穷苦的弱女子上花轿!
但是和芭乐剧不同的是,冠纶一点都不丑也不色,相反的还太过英气逼人、俊拔优秀,若不是太专注于事业的打拚,他应该不难发现自己身边有太多太多的女人比骆颖琳还想坐上颜夫人的位置。
想起临行前骆颖琳那双泛红的水女敕明眸,杨佑均不禁再叹一声。
希望那个清灵秀丽的女孩,不会被冠纶生吞活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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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白色,除了白色还是白色。
纯白的典礼会场,严谨的未曾掺杂任何一丝除了白色之外的色彩,全然感受不到丝毫喜气。
颜老爷子还坐在位子上,老脸上绷紧的线条,显见老先生不怎么高兴,应该是这“特立独行”的婚宴布置引发的效应。
这孙子分明想气死他!
他是要他办喜宴,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喜宴,结果呢?瞧瞧他把自己的婚礼搞成什么模样?
没有来宾、没有红色,会场布置得像死了人的灵堂,低调得一点都不像婚礼,反而比较像丧礼。
就连新娘子也穿着全身素白、几乎不见装饰的礼服,不过经过化妆妆点的娇美容颜,仍塑造出一抹令人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颜冠纶扶着新娘的手走向礼坛前,颜老爷子瞇了瞇眼,认真的注视着今天开始将成为他孙媳妇的女人──他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浅笑,扬扬手示意典礼进行。
典礼进行顺利,而新娘始终低垂着头,微垂的眼教人怎样都看不清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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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颖琳卸去一身繁重的妆扮,略显无措的在房里那张偌大的新床上坐定。
会有今天这个冷清的婚礼场面,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毕竟有一个赌鬼父亲,她已有早晚被卖掉的最坏打算,不过较令她惊讶的是,她的“买主”不是她想象的那般不入流,至少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而且还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听说,他是个很有钱的男人,又听说,他的脾气很硬,没有任何人敢勉强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但今天,看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她很难说服自己,他是心甘情愿走进这个婚姻。
她没有费心去想象自己接下来会过怎么样的生活,毕竟她是“商品”,一个被亲生父亲卖掉的商品,买主有权利对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原以为自己会被孤立起来,毕竟那天纯白的婚宴太过“悚动”,教人不由得怀疑整个喜宴背后的动机,但料想不到还是有人对她好。
一个年迈的老先生,他说他是颜冠纶──也就是她“丈夫”的爷爷,就只有他注意到自己有没有吃东西,一直和她说话,让她好生感动。
就连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似颜老爷子那般待她,她应该会和老爷子处得很好吧?她想。
陡地,房门被推了开来,她立即绷紧全身的神经,呆滞地凝视着她的“丈夫”。
“不会喊人?原来我娶了一个哑巴啊!”颜冠纶嗤笑的嘲讽道。
“你希望我怎么喊你好?颜先生、冠纶,还是……亲爱的?”她并没有被他激怒,反而以像在谈论天气般轻松的语气反问道。
颜冠纶微微瞠大双眼,未几,僵硬的牵动嘴角。“很好,虽然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动听,但至少不是个哑巴。”
骆颖琳无言的看着他,彷佛在等待他的答案。
“既然大家以后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互相叫名字吧,免得外人听见觉得奇怪。”扯开领带,发现她的身体微微抖颤了下,他挑起眉,好像看见什么有趣的发现,霍地拉开长腿往她迈进。
惊恐的瞠大双眸,骆颖琳的心跳控制不住加速再加速。“你……”
“妳在害怕?”打从第一回见到这女人,她就不曾表现出任何惊惧的情绪,怎么今天这般反常?他只不过扯下一条领带……邪气的勾起嘴角,他恶意的把手压在床铺上,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到仅剩十公分左右。“妳不是一向很镇定?”
骆颖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迅速交错。
“我、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这么接近。”她撇开脸,连手心都沁出冷汗。
无法否认的,他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脸蛋好、身材好,连声音都带着几许魅惑的低沈,倘若今天两人不是在这种情境下相遇,或许她会心动……
老天!她在想什么啊?!她被自己突地窜起的想法吓一大跳,心跳更加紊乱。
“别人?”他哼笑,故意在她脸上吹了口气。“我记得我们是夫妻,应该不算『别人』才是。”
骆颖琳难堪的闭了闭眼。“对不起,我累了,想休息了。”
“妳这是在邀请我喽?”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挑衅她的情绪是件满好玩的事,并乐于一再为之。
骆颖琳差点没当场石化。
“呵~~”他霍地轻笑出声,大方拉开两人的距离。“我没勉强女人的习惯,这个房间就留给妳,我睡隔壁房。”他指了指连接两个房间的门板。
罢才纯粹是逗着她好玩的,既然爷爷只要他娶妻给个交代,那么他妻子也娶进门了,爷爷总不会逼着他圆房吧?况且他对这女人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感觉,他是个文明人,不是野兽,没兴趣对一个怕他怕得要命的女人出手。
骆颖琳恍然大悟。
原本她还以为那是不是贮藏室之类的门板,未料那竟是连接至另一个房间的门扇;而且他竟然不勉强她履行夫妻的义务──她微微赧红了脸,分不清是因为惊讶还是感激。
“忙了一整天,大伙儿都累了,早点休息吧颜太太。”他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扇,霍地想起什么似的,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对了,这个房门不上锁,如果妳有任何『需要』,尽避打开就是。”
语毕,他大笑,这才踩着稳健的脚步消失在另一侧。
呆愣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门扇关上的瞬间,骆颖琳发现,她真的不懂那个男人为何一定要娶她?而且还办了这么个让人印象深刻且不易遗忘的喜宴?
她真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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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归婚礼,喜宴归喜宴,那不过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该做的事,该过的日子还是该做、该过,这就是骆颖琳。
起床梳洗过后,她下楼到餐厅,只见颜老爷子正在用餐,并没有看见颜冠纶的影子。
“早安,老爷子。”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情瞬间放松了下来,扬起笑,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许多。
“颖琳啊,来来来,来陪爷爷吃早饭!”颜伟滔笑咪咪招呼道。
“老爷子心情很好喔!”她拉开椅子坐下,感染了老人家的好心情。
“欸~~都一家人了,还叫什么老爷子?该叫爷爷喽!”他板起脸,红润的双颊泄漏他的伪装,他的心情真的好极了!
活到这把年纪,最挂心的不就那个小兔崽子的终身大事?好在他眼光不错,娶了个秀秀气气的女娃儿回来,要是不长眼,娶了那种妖里妖气的狐媚女回家,恐怕他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活活气死!
“爷爷。”她从善如流,乖巧唤道。
“好好好,真乖!”颜伟滔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她一身略显正式的穿著,他没多想地问:“我说颖琳啊,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怎不多休息?妳要出去喔?”
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拚?他那不肖孙儿也是,七早八早就出门上班去了,连陪他吃顿早饭都嫌来不及;现在连孙媳妇都要出门了,又得留他一个老人孤单在家,想想真是寂寞啊~~
“爷爷,我还得上班呢!”好笑的睐了眼颜伟滔,她小口的喝着粥,感觉粥的米饭香在嘴里化开。
“上班?”颜伟滔愣了下,好像她说的是外星语般难懂。“妳可是冠纶的妻子,怎么可以到外面抛头露面?”
“爷爷!”她挟了些许酱瓜放到颜伟滔的碗里,好笑的皱起眉尾。“现在很多上班妇女啊,双薪家庭再正常不过了,我去上班没什么不对。”
由于不知道颜老爷子是否知晓她之所以和颜冠纶结婚的真相,她本能的选择较安全的答案回答,并没将老人家过于传统的想法放在心上。
万一老爷子身体承受不住,那她可就罪大恶极了。
“哪能这么说?”他不赞同的攒起灰白的眉,那不满却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早就到公司报到的孙子。“冠纶赚的钱养妳绝对没问题,总之妳别去上什么班了!”
不是他对自己的孙子没信心,而是外界的坏男人那么多,她又长得这般灵秀可人,即使是已婚的身分都不安全!
她的嘴角抽搐了下,不太妙的预感窜上脑门。“爷爷,你不会要我留在家里当米虫吧?”
“什么米虫?是留在家里当少女乃女乃!”颜伟滔轻啐了声,纠正她的用辞。
骆颖琳闭了闭眼,额上布满伤脑筋的黑线条。
正当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颜伟滔的旧思想之际,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她喜上心头,赶忙热心的跑去接电话。
“颜公馆,请问找哪位?”
电话那头沈默着,她狐疑的看了看话筒,再度出声。“喂?请问找哪位?”
“……颖琳?”对方彷佛犹豫许久,这才唤出她的名。
“啊!”她浅呼了声,立即听出对方的声音。“是冠纶吗?”
“嗯。”他顿了下轻应,随即交代道:“妳让周管家帮我把摆在书房桌上的签约书拿到公司来,我晚点要用。”
“好,我知道了。”她挂上电话,轻呼了声。
反正昨天的喜宴已经让她这个月的全勤奖金泡汤了,就算今天迟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干脆在上班前顺道绕过去他的公司,这样就不用劳烦有点年纪的周管家再跑一趟,她也有合理的理由出门──心下有了计量,她回到餐桌,三两下将可口的粥喝个精光。
“爷爷,冠纶刚打电话回来,说签约书忘了带,我帮他送去喔!”抽了张面纸擦拭嘴角,她略嫌过度愉悦地说道。
“这孩子怎么这样粗心?”颜伟滔摇了摇头。“让老周去吧!”
老周指的就是周管家,他在颜家工作二十多年了,任何事都处理得极为妥当。
“何必劳烦周伯伯呢?我年轻力壮,多跑几趟也不碍事。”她像大力水手般举起手臂,按压上面不怎么明显的“小老鼠”。
颜伟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灰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不然让司机阿海送妳去吧!”
“不用了啦爷爷!”那可不行,有司机可以差遣固然舒服,但这代表着她出门后又得跟着阿海的车回来,那她怎么去上班?还是她自己去来得妥当。“我知道怎么坐车,反正时间还早,花不了多少时间的。”
她的回答让颜伟滔感到满意极了。他没看错人,这丫头并没有因为嫁入颜家而显得娇气,反而体贴的为他人设想,即使周管家是颜家的下人,她也尽量亲力亲为,让他好生欢喜。
“好吧,那妳路上小心一点。”老人家被说服了,全然忘了她之前说要去上班的事,笑吟吟的叮嘱。
“嗯,爷爷放心。”跑回房里拿了包包,再到书房拿了颜冠纶要的签约书,她往公车站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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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麻烦找颜冠纶。”偌大的办公大楼人来人往,骆颖琳找到服务台,请柜台小姐代为通报。
“找总裁?”漂亮的柜台小姐上下打量她,然后面无表情地问:“妳有预约吗?我们总裁很忙的,没有预约我没办法帮妳通报。”
“啊?”她愣了下,没想到来他公司找个人的程序会这么麻烦。“可是是他要我帮他送签约书来的耶!”
“妳?!”听她这么一说,柜台小姐再睐她一眼,眸底多了份明显的敌意。“妳跟总裁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有必要跟妳报告吗?骆颖琳蹙起眉心,非常不满意这位柜台小姐的态度。
“嫂子?怎么有空到公司来?”杨佑均正好经过办公大厅,见到她微感诧异。
“你好,我帮冠纶送签约书过来。”骆颖琳大喜过望,好不容易看到有个眼熟的人,即便和他不怎么熟,但至少婚前曾见过他几次,她还是开心的扯开嘴角笑了,忙着由背包里掏出签约书。
“怎么不上去找他?”杨佑均不由自主的露出浅笑。
他发现骆颖琳的感染力很强,只要一露出笑容,常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她笑──他也找不出原因,不过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呃……”尴尬的看了看柜台小姐,她的难处不言而喻。
杨佑均凝着她不甚自在的神情,当下约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眼柜台小姐,口气严厉。“这位是总裁夫人妳不知道吗?”
瘪台小姐的脸色大变,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对不起……我不知道……”
骆颖琳不忍见柜台小姐为难,赶忙将签约书交给杨佑均。“我脸上又没写字,人家小姐怎么会知道?你帮我拿上去给他就好,我还要赶着去上班!”
“这……”
“就酱喽!掰!”然后她就像逃难似的逃离颜氏钢铁的办公大楼。
杨佑均呆愣的凝着她消失的背影,直到身后有人拍了下他的肩,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愣?”或许是等不及了,颜冠纶赶着在签约前再确认一次合约内容,于是亲自来到办公大厅探视周管家来了没,却发现杨佑均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到发呆,遂拍了拍他的肩,并眼尖的发现他手上的签约书。“周管家送来了?”
“不,事实上是嫂子送来的。”杨佑均神情一凛,迅速回答。
颜冠纶的眼瞇了起来。“嫂子?”
“就你昨天才娶进门的新婚妻子。”杨佑均好心提点道。
颜冠纶的下巴紧缩了下,抬头却看不见人影。“人呢?”
“刚走,她说要赶去上班。”少女乃女乃也要上班?杨佑均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这对“另类夫妻”是怎么沟通的。反正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也不好多嘴,只是……没来由的对骆颖琳多了份关心罢了。
上班?!
颜冠纶收拢手掌,平静的脸庞文风未动,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