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他了。
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不是吗?本来她闯进他孤寂的人生轨道就是个意外,没道理这个意外得持续一辈子。
她的离开,是必然,不得不然。
他必须接受。
也只能接受。
伴下汤匙,白谨言怅然的眸调向窗外,漫天雪絮飞扬,又是圣诞将近的时节。
舌忝了舌忝唇腔内甜腻的味道,他漫漫回想前几年的耶诞,不是陪她回台探望父母,就是带著她满欧洲跑,每年都是热热闹闹的,甜蜜欢乐。
今年,他又是一个人了。
也没什么,从十六岁离家那年,他就习惯了一个人不是吗?别说这西洋味浓厚的圣诞节了,就是农历春节、中秋节,他也经常一个人过。
陪伴他的唯有钢琴。
一直只有钢琴。
转回眸,他拾起汤匙,舀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送入嘴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习惯在大冬天捧著一盅冰淇淋了,尤其今年,几乎每天狂吃。
其实还是不喜欢冰淇淋冷冷凉凉又甜甜腻腻的味道,只因为她喜欢,所以他偶尔陪著她吃,到如今想戒,却发现反而上了瘾。
对原本讨厌的滋味上瘾,想来也真可笑。
可笑啊!
站起身,白谨言让前额抵上玻璃窗,让那透骨的冰凉,镇静自己过於烫热的心绪。
眼眸,也暖暖热热的,最好一并沦了。冷了,才不会融化某种他不愿意让人见到的东西。
虽说,这里也没有别人在看……
叮铃。
有人在按门铃。
他身子一僵。
叮铃。
究竟是谁?这样的雪天,聪明人都会乖乖躲在屋内,何况他在维也纳,也没有个知心到会这样突然来访的朋友。
迈著僵硬的步履,白谨言慢慢走向大门,透过防盗眼观察来客——
连帽的厚雪衣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孔,嘴唇冻得发紫,却仍淡淡勾著笑意。
他立刻拉开门。
“怀风!怎么来了?”急忙迎进好友,为他挂上雪衣,然后将他推到暖烘烘的壁炉前,倒给他一杯热茶。“这么冷的天还出门,你疯了吗?还有,你怎么会来维也纳的?”
“我来看你。”楚怀风嘻嘻笑。
“专程从台湾飞来?”
“嗯。”
白谨言心一紧,不禁感动。
他……担心他吧。
“我很好。”他尽量维持欢快的语气,“你看到啦,寒冷的冬日里坐在壁炉前喝茶看书,优优闲闲,人生不亦快哉?”
“看起来的确很优闲。”楚怀风环顾四周,特别留心了那架孤单立在琴房里的钢琴——如他所料,钢琴又上了锁,显然遭受冷落已久。“我听说你连教书的工作都辞了?不教书,也不谱曲,真准备过隐居生活?”
“不好吗?”白谨言淡应一句,懒洋洋躺落沙发。
楚怀风深深看他一眼。“你听说了你爱徒最近的消息吗?”语气清淡,仿佛漫不经心。
可白谨言依旧颤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扬起嗓音,“她……过得好吗?”
“还可以吧。自从在萧邦大赛得了第二名后,她更受欢迎了,一堆公司抢著要赞助她办巡回演奏,唱片公司也忙著安排她跟一个日本新秀合出双钢琴专辑。”
日本新秀?就是那个宫城吧。
这么说,她果然答应跟唱片公司签约了。
白谨言想著,喉头涩涩的,泛开某种难以分辨的滋味。他敛眸,强迫自己咽下那样的苦涩。
不管怎样,只要她能继续弹钢琴就好了,至今,他还记得那天她的手住他面前流血时,那股撕裂他心肺的痛楚。
他很高兴她没因此毁掉自己的手,倘若为了和他赌气而葬送钢琴生涯,就太不值了。
“要不要听听这个?”楚怀风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张CD。
“是什么?”
“试听带。”
“什么试听带?”白谨言不解。
“这是我那天去录音室听她录音时,偷偷拿的。”楚怀风笑,湛眸闪过调皮辉芒。“不想听吗?”
是她弹琴的录音?
白谨言忽地领悟了,原来好友特地飞来维也纳,并不是单纯为了探望他而已,更是为了将这张CD亲自交给他。
“她弹得……怎样?”他颤著手想接过,却又犹豫不决。
“你自己听听不就知道了?”
是啊,听听看就知道了。
他无语,直直瞪著CD。
“怎么?怕啊?”楚怀风看透了他的矛盾与恐惧。
他涩涩苦笑。
是的,他怕。
怕听到的是属於他的声音,也怕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声音。
不论哪一种,他都无法承受。
因为前者表示他被取代,后者表示他被——
遗忘。
“罗小姐,这是我们替这张专辑做的几张封面设计稿,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因为前几次都是宫城先生配合飞来台湾,所以如果可能,这次能麻烦罗小姐飞到东京去吗?因为你们两位对最后一首曲子好像都不太满意,公司想安排重录一次。”
“我没问题,只要不要卡到其他行程。四月我要到美国巡回演奏,过年后就必须跟乐团一起练习。”
“你放心,我们会将时间安排在过年之前的。日本之行顶多只需要两天,很快的。”
“那就麻烦你们了。”
送走制作助理后,罗恋辰拿洗手乳仔细洗了洗手,然后来到母亲牌位前,捻起一束香。
妈妈,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我好希望你能听见。
她敛眸,感觉熟悉的疼痛在胸口抽紧。
虽然过了这几个月,那天赶不及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遗憾已淡去许多,但每日捻香祝祷时,仍微微心酸。
“又给你妈上香了啊?”罗父低沉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后响起。
“嗯。”她轻轻应道,将香束插上香炉,合掌拜了拜。
“你妈在天之灵,听见你每天跟她说话,一定很高兴。”说著,罗父也捻起一束香。
罗恋辰看著他祭拜的动作。“我只希望她真的能听见我说的话。”
“一定能听见,怎么会听不见?”将香束插好后,罗父转身望向女儿,看著她依然憔悴的面容,他叹口气,“别太怪自己了,恋辰,这都是命。”
她低头不语。
“谁也没想到你妈会……走得那么快。”罗父深吸一口气。“虽然她最后没能见到你,不过只要你过得好,她一定就放心了。”
“嗯,我知道。”罗恋辰顺从地点头,一面扶著父亲来到沙发上坐下。“要不要我沏杯参茶给你?爸,今天天气满冷的,暖暖身子比较好。”
“好啊。”
几分钟后,罗恋辰端著一盅参茶回到客厅,递给父亲。
罗父一面喝,一面偷偷瞧她,又是蹙眉,又是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察觉父亲异样的神态,她挑了挑眉。“什么事?”
呷啊。”被当场逮到,罗父老脸微热,尴尬地饮了一口茶。“唱片的事还顺利吧?你前几天不是说对录出来的效果不太满意?”
“是我自己弹得不好。”她简洁应道,“不是效果的问题。”
“弹得不好?会吗?唱片公司的人都跟我说你弹得非常好,我也听过试听带,觉得不错啊。”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外行,听不出细微的分别。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琴声并不是她想要的,即使只偏差丁一点点,对她而言,就是天差地远。
“到底是哪里弹不好?”看出她自嘲的神色,罗父忍不住疑惑。
“……我若是知道就好了。”她苦笑。就连她自己也找不出原因。
罗父瞥她一眼,许久,像终於下定决心开口,“要不要请教一下白老师?”
她身子一僵。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冷著嗓音,“他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
“我知道你为了你妈的事跟他闹得不太愉快,不过毕竟他也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那时候正值你重要关头,他也是不想打扰你嘛。”
“别说了,爸。”
“你跟他吵架以后,他还偷偷来问过好几次,我看得出他很关心你。”
“他只是担心我的手!”她负气地喊,“根本不是关心我这个人。”
“如果照你所说,你们已经没有师生关系,他干嘛还要担心你的手?你能不能弹琴,跟他又有什么关系?”罗父语气平静,言词却犀利。
她一窒。
“别耍脾气了,恋辰。”罗父叹气,“别把你妈的死怪罪到他身上,这根本不关他的事。”
“我才……才不是耍脾气!”她握紧拳头,下唇咬出白痕。“总之我跟他之间有许多问题,爸不了解。”
“你不是一直很崇拜他吗?”
“崇拜又怎样?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一点也不?”罗父蹙起眉。“你以前不是还常说,你听他的曲子听了百遍、千遍,这世上没有比你更了解他的人了?”
“那是我……太天真了。”罗恋辰别过头。
天真地把一颗心捧给他,天真地以为他一定会有所回应。
可她错了。并不是对一个人痴心便一定有回报的,并不是傻傻地为他实现他的梦想,他便会因而感动。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明知无望,还执著深爱著一个人。
她只是平凡的女人,也希望能被对方所爱,能享受两情相悦的缱绻。
她只是个……凡人啊!
“……放点音乐来听听吧。”
旁徨迷惘间,她听见父亲这么说道。
她没理会,只是怔怔倚著窗棂,任他拣了一张CD,打开音响。
不一会儿,清澈的琴音流泄,初始的旋律像一柱擎天瀑布,气势涛然,一下子震动了她的心。
好熟悉的音韵。她茫然眨眼,下意识在记忆库里搜寻。
待瀑布削薄了危危山壁,直冲入谷,化为细细呜咽的山涧时,她蓦地恍然大悟。
是那首曲子!
是当年引领她与白谨言相识的钢琴曲,那首他只谱了一半的曲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纤葱十指,紧紧抓附木头窗棂,指节因极度的使劲而泛白,蒙胧的眸瞪向音响,激动失神。
溪流、春泉、平湖、海涛、流云、落雨、飞雪,澄澈的琴音精准而动情地诠释了流水的各种姿态,正如感情的世界,千变万化。
这是……白谨言的琴声,不会错的。
她颤著呼吸,咬唇听著属於他的美丽琴声,一颗心怦然悸动,一下悬空,一下垂坠,无法安落。
为什么会是他的琴声?怎么可能是他的琴声?
他不能再弹琴了,不是吗?他早就失去“钢琴之手”了啊!
这里,还有这里,以他曾受伤的手,绝对表现不来这样的技巧,不可能!
可这明明是白谨言的钢琴曲,是他的风格,她知道,不会有错。
那么,他终於谱完这首曲子罗?为谁写的?又是谁能如此维妙维肖地弹出他的声音?
是谁?!
满月复疑问一如炸弹瞬间在她体内爆开,激起心海狂涛骇浪。
是谁弹出了他的声音?是谁让他谱出这首曲子?是谁?究竟是谁?
这首曲子该是属於她的啊,他的声音也该只有她能弹,为什么?!
莫名的狂躁攫住罗恋辰,她双腿一软,几乎是踉舱地往音响奔去,颤著手,取出扰乱她心神的CD。
除了制造光碟的厂商标志,上头什么也没写,没有曲名、没有作者,什么都没有。
她蓦地转向父亲。“这是谁的CD?是您买的吗?”
“不是买的。”她的震惊仿佛早在罗父意料当中,他相当冷静地解释,“是一位楚先生拿过来的。”
她一楞,“楚先生?”
“他说是白老师的朋友。”
白谨言的朋友?楚怀风?
“那他有没有说这是谁弹的?”她急促地问,“是谁能弹出这样的声音?”
“他没有说,只要我放给你听。”
“嗄?”
“他说,只要你多听几次,就会懂了。”
多听几次,就会懂了。
罗恋辰闭起眸,想起与楚怀风在电话里的对话。
“……那天,我把你的试听带拿给他听,整整一个晚上,他听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便忽然发疯了,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整整两天两夜,他不吃、不睡,连水也不喝,终於谱完了这首曲子。”
“不吃?不睡?”
“对。然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在医院里足足吊了三天点滴。”
她月复部一沉,像遭人重击。“他干嘛、这样折腾自己?”
“一回到家,他马上坐到钢琴前开始弹,整整练了一个礼拜。”
“什么?”她大惊。“你是说这曲子是他弹的?”
“还会有谁?”
“可是他的手——”
“是他弹的。”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他明明不能弹了啊。”
回应她的,是深沉至极的嗓音。“你看了就知道了。”
罗恋辰震颤莫名。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楚怀风不肯告诉她,她也不敢继续追问,怕听到的,是无法承受的答案。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听这首曲子,这首听说叫做“那年我遇见你”的曲子。
愈听,心愈痛。
与他之间的回忆像泛黄的老照片,一幕一幕掠过脑海——
她叫计程车在大街小巷追他,他指导她弹琴时严厉又温和的神态;他每一回拉起她的手时,那直窜她骨髓的温暖颤栗;他为她跟别的男孩在一起而大发脾气;他耐心地诱哄要脾气的她;他吃冰淇淋时,那宛如咽下毒药的纠结表情;他看著她堆的雪人时,那阳光般灿烂爽朗的笑容;他吻她时,恍惚又激情的眼神;他抚模她时,那仿佛呵护著极品陶瓷的模样……
她听著,想著,又哭又笑,难过的哭,喜悦的笑,像发了疯一样。
听听这首意境深远缠绵的曲子,听听他清明澄透的琴声。她怎么会认为他对自己毫不在乎?怎么会认为他无情?
弹琴的人怎么会无情?弹琴的人从来是最深情的啊!
为琴痴,更为情痴。
拉出躲在衣襟里的练坠,她颤颤地打开。
吧燥的紫玫瑰花瓣,依旧沉静地躺在里头,仿佛待人唤醒。
忽地,一滴泪坠落,滋润了干燥的花瓣,那一瞬,花好似苏醒了,淡雅的紫竟美得动人心魂。
罗恋辰哭得更厉害了。
她怎么认为自己能忘了他?怎么以为自己可以不再想他?
若真想遗忘,又何必让这瓣淡紫一直贴著自己的胸房?真要遗忘,又何必如此舍不下他的心意?
於是,她不顾一切地奔来维也纳。
於是,她在曾与他堆雪人的门前徘徊。
於是,她拿著那片CD,仰望覆满皑皑白雪的门檐,却犹豫著不敢进去。
直到她听见屋里朦蒙胧胧传来琴音——
是他在弹琴吗?他又能弹琴了吗?
取出他坚持要她保留的钥匙,她悄悄开门走进,踯躅的步履在玄关停憩许久,才慢慢转进厅里。
琴声,更清晰了,每一个音符,都让她明丽的眸更泛红一分。
那不是他弹的琴,是她。
音响里正播放的,是她前两年出的那张莫札特钢琴专辑,温朗明快、却又带著淡淡忧愁的莫札特。
她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定激动的心绪,然后,开始寻找他的身影。
他在哪里呢?怎么屋内好像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茫然间,厨房传来一阵声响,她一颤,直觉往角落一躲,靠在书柜后偷偷瞧他。
他左手捧著一小盒冰淇淋,慢慢走到靠近窗扉的餐桌旁坐下。
掀开盒盖,握住汤匙,他开始一口一口舀起冰淇淋,一面吃,一面望著窗外银白世界,脸上的神情惘然。
他仿佛在想什么,一直发著呆,然后在一次挖舀的动作时手肘一拐,不小心撞翻搁在桌上的一杯水。
他连忙放下汤匙,端正玻璃杯,接著抽出餐巾盒里几张纸,匆匆擦拭桌面。
罗恋辰瞪著他笨拙的动作。
泪雾,在眼眶里蒸融了,她咬住手背,拚命忍住意欲窜出口的呜咽。
他的手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臂膀吊著绷带?
他的右手……废了吗?
是不是为了想弹出那首曲子,他拚命练习,不停地勉强自己的手,最后终於赔上了它?
一思及此,她双腿瘫软,蓦地滑跪在地。
是为了她吗?为了对她表明心意,他不惜毁掉自己的右手?
傻瓜!傻透了!
“……是谁?谁在那里?”白谨言听到了异响,严厉著声调以德语逼问,“出来!”
她没有动。
“出来!你究竟是谁?”话语还未落,他已随手拿起餐篮里的一把水果刀,小心翼翼地走近书柜。
她不想让他见到她痛哭的模样,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恋辰?”只是一只手,他便认出了她。“是你吗?”
她依旧不语。
“恋辰,你怎么会来?”他放下刀子,踉舱奔向书柜阴影处,果然见她跪坐在地,螓首埋入膝间。“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
“是不是外头天气太冷了?你冻著了吗?头痛吗?”他焦急地追问,一面拉起她的手,探测温度。“好冷。你又忘了戴手套吗?这么冷的天!怎么老是不记得呢?”
听他又像从前一样责备她,她心一扯,终於抬起头来。“我……很好。”迎向他的,是一张珠泪纵横的容颜。
他一怔。
“你的手……怎么了?”她哽咽著问。
“手?”
“究竟、怎么了嘛?”她颤著嗓音,又是惊惧,又是心疼。
“啊,你说这个吗?”他望向自己的右手,云淡风轻地解释,“别被吓到了。其实只是医生不想让我动到这只手,才故意包得这么夸张的。根本没什么。”
她没被他骗过去,又追问:“为什么不让你动?是不是已经麻痹了?”
“放心吧,复健几次便会好的。”
那么,果然是使用过度而麻痹了。由指尖的神经一直到肩头,他麻痹的范围究竟有多大?
愈想愈心急,她禁不住伸手捶打起他的胸膛。“你、你是白痴吗?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的手?你不知道这弄不好的话有可能影响到脊髓吗?万一你因此半身不遂怎么办?笨蛋!笨蛋!万一永远好不了怎么办?万一以后连普通的手指活动也不能了怎么办?你都不顾自己身体的吗?你老是叮咛我要保护自己的手,怎么不照顾好自己的?疯了!你疯了!”
她好气,真的好气,可又好心疼,疼得快无法呼吸了。
“……你要是因为这样毁了自己的右手,看我怎么教训你!”她气苦地哭道。
白谨言微笑了,她无意间的真情流露感动了他,胸膛满满的,饱涨著某种说不清的激情。
“别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了。”他用左手拥她入怀。“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弹琴了。”
这样赌上性命的弹法,一次就够了。
她没说话,靠在他怀里不停地哭泣,像要诉尽心中所有酸疼哀苦似的痛哭。许久,才稍稍收东了理智,扬起容颜。
“我听过……那首曲子了。”
“好听吗?”他柔声问。
“我本来以为是你替另一个人谱的,是另一个人弹出来的,我好生气,好嫉妒,有一刹那想杀了你们两个。”她汗颜坦承,脸颊烧烫,红得像一朵含羞的玫瑰。
“傻瓜。”他伸指点了点她鼻尖。“那当然是为你谱的。我不是说过吗?总有一天会为你谱完这首曲子。”
“可是——”她咬唇。
她曾经那样惊天动地地怪他,曾经狠绝地在两人之间划下界线,他怎能轻易原谅她?
“知道吗?我听了你的试听带。”仿佛看出她内心的思量,他主动开口。
“啊,我知道。怀风跟我说了。”
“那不是你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声音。”白谨言幽幽地道,凝望她的眼神深邃下已。“我知道你迷路了,恋辰。”
“我……迷路了?”
“你找不到方向,找不到感情的出口,所以你的琴声听起来闷闷的,像压了几千斤的愁,像说不出话来的哑女孩。”
“是那样吗?”她茫然。
“都是因为我。”他涩涩地说,“是我伤了你的心。”
“你——”
“我知道你爱我,恋辰。为了让我高兴,为了让我不要觉得那么孤寂,所以你才会千方百计想弹出我的声音。”他顿了顿,拉起她的手紧贴住脸颊。“是我太自私,光想著自己,却没去体会你的心情。”
“你其实不太高兴我弹出你的声音吧。”她怜爱地望著他,在前几天反覆听著他的曲子的时候,忽然领悟了这一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另一个人手中弹出来,其实很寂寞,对吧?”
“我怕自己的琴声被遗忘,也怕被取代。”他坦言,“还有,我也怕你恨我。”
“恨你?”
“你为了弹出我的声音,却失去自己的,总有一天会因此而恨我。”他苦笑。“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
“为什么?”她哑声问。纵然早已猜到答案。
“因为我爱你。”他低低地,眼圈一点点、一点点泛红。“我需要你,我怕你……离开我。”
她颤栗不已,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他总是藏在最深处的澎湃情感。
“我很抱歉让你赶不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低声道歉,“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的电话我真不晓得……”
“别说了。”她伸指抵住他的唇,温柔地摇了摇头。“我不怪你。”
将见不上母亲最后一面怪罪於他,其实只是迁怒,她真正怨的,是自己总是不了解他,是一片痴心无法得到回报。
可现在,她懂了。
他不顾性命为她谱、为她弹的琴曲让她懂了,懂得他的歉意、他的心意、他对自己满腔的绻缱爱恋……
“恋辰。”他忽而痛楚地唤她,“你可以……你愿意——”未完的言语清逸气流中。
可她却抓住了那轻淡的话尾,她凝望他,明白他蕴著祈求的眼眸意味著什么。
他想求她留在他身边吧。
因为他总是这么孤单,这么寂寞,可又害怕孤单,害怕寂寞。
她早该明白的,他的每一首曲子、他的琴音,难道不是一直傲气地压抑,却又藏不住这样的心情吗?
她早该懂的。
承认自己害怕孤独,对他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总是欺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想著,她微笑了,一种有点感伤、有点心疼,又满怀爱意的笑。
“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他一震。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拉出多年来一直珍藏的练坠,在他面前打开。“看,我一直把你的心意带在身边呢。”
“这是?”他瞪著坠子里沉静的紫玫瑰。
“不记得吗?是你送我的毕业礼物。”明眸莹莹,既是泪光,也是笑芒。“你以为我就不需要你吗?就连跟你分开的这段日子,我也天天带著它。”
“恋辰。”思及她此举隐含的浓重情意,他喉头梗塞,说不出话来,只能动情地唤她。
她浅浅一笑,泪颜靠上他的肩,第一次唤他的名——
“谨言。”
终曲
翌年,一张标题为“弹琴说爱』的钢琴CD发行了。
CD里收录的每一首曲子,都是天才钢琴家白谨言亲自创作的,弹琴的则是他锺爱的未婚妻。
可最让乐迷疯狂的,并不是这样天作之合的情侣档首次携手合作,而是里头一首名为“那年我遇见你”的曲子。
这首曲子,收录了两种独奏版本,前后呼应,就像情人之间甜蜜的对话——
温柔缠绵的罗恋辰与内敛深情的白谨言。
这首曲子,也是曾经写下传奇的“钢琴之手”的最后一首公开演奏曲。
於是乐迷疯了、狂了,上架第一天便排队抢购。买到手后,他们兴冲冲地打开来,发现一张印著紫玫瑰的优雅信笺。
信笺上,印著两段心情短诗——
那年我遇见你,我便不再是那个我了。
我本来只是个孤僻、无心、不懂得开怀畅笑的男人,
是你,让我听到了爱情的声音。
那年我遇见你,我便不再是那个我了。
我本来只是个无知、天真、不识得情爱滋味的女孩,
是你,让我明白了心动的痕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