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茫然迷惘中悄然飞逝。转瞬已是一年。
这一年,沈修篁宛如一具行昆走肉,瘦削的脸上丝毫不见昔日的风采,深凹的眼里,反照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
即使被两个好友强拉来高尔夫球场,即使他也木然地跟著挥杆打球,即使他在打不好时也懂得自嘲几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这一切,全然无心。
他的心,早在一年前随著青梅竹马的女友离去。
她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至今仍毫无苏活的迹象。
看著他宛如木头人的背影,他的两个好友--白礼熙与卓尔春只能相对苦笑。
这两年他们俩都被公司调派大陆工作,几个死党难得聚在一起打高尔夫球,本来以为会是一场欢乐聚会,没想到沈修篁却如此消沈。
“都过了一年了,他还是那个样。”卓尔春叹息。
“再这样下去怎么办?”白礼熙也忍不住忧心,攒紧剑眉,“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吧,总要有个人让他走出来。”
可谁有这般能耐?两人想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出合适人选。连沈父沈母都不能劝回自己的儿子了,何况他们这两个长年待在北京工作的朋友?
“你说帮他介绍个新女朋友怎样?”卓尔春问。
“你不是想挨揍吧?”白礼熙白他一眼,“你认为他现在这副死样子会给哪个女人好脸色?谁也比不上他的小兰。”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看他一辈子就这么堕落下去。”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说著,两个大男人同声长叹。
察觉两人远远落后,沈修篁回头阶他们,“你们两个干嘛?到底还打不打球?”
“算了,我看咱们别打了,去喝杯饮料吧。”卓尔春宣告放弃,将球杆交给一旁的球僮。
“为什么不打?”沈修篁扬眉,“才打了九个洞。”
“得了,技术这么差,就别献丑了。”卓尔春摊摊手。
白礼熙闻言,轻轻一笑,“看来我们还是一点进步也没,对吧?”
“是啊,再打下去又要刷新纪录了。才打了一半,就高出标准杆十二杆。”
“我十一悍。修篁呢?”
照例,三个大男人聚在一起打高尔夫总要比谁最烂。
“九。”沈修篁回答简洁。
不会吧?其他两人不敢相信,互相扫了对方一眼。
心不在焉的人居然打得比他们俩都还要好?这话要传出去他们俩就别做人了!
“不打了,不打了!”这下就连白礼熙也失了继续打球的兴致,挥了挥手,“喝饮料去。”
眼看两个好朋友同时宣告弃权,沈修篁也没什么意见,也跟著离开绿茵起伏的草地,来到球场内附设的露天咖啡座。
他们各自叫了一杯饮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白礼熙与卓尔春说起在大陆工作的甘苦谈,沈修篁默默听著,脸上毫无表情。
“你好歹也发表点意见啊。”见他一直不肯说话,白礼熙试著鼓动他精神,“也说说看你最近的工作吧,最近都接了些什么样的Case。”
“我辞职了。”沈修篁淡应,慢条斯理点燃一根烟。
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记得他以前还最恨吸二手烟的呢。
两人惊愕地瞪著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好半晌,白礼熙首先找回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辞职?又想跷离台湾去玩耍了吗?”他故意以玩笑般的语气问。
沈修篁只是耸耸肩,“只是不想工作而已。”
不想工作,也不出去旅行,他打算就这么把自己闷在台湾发酶?
白礼熙暗晴叹气,表面却笑嘻嘻,“这样吧,你要是不知道到哪儿玩,不如来北京逛逛如何?我包吃包住,还可以当向导。”
“我也是。”卓尔舂跟著拍胸脯,“随时欢迎你来。”
“再看看吧。”沈修篁随口应,显然兴致不高,他拚命抽烟,不一会儿,便吸完了大半根,随手捻熄香菸后,他取出烟盒,眼见里头已空空无几,木然站起身。“我去买烟。”语毕,也不管两个死党在身后叫唤,迳自走出咖啡厅,在转角处的自动贩卖机停下。
他投下两枚五十元硬币,按下按键,贩卖机却毫无反应。
怎么搞的?他皱眉,连续压了几次按键,仍然不见效果,禁不住气上心头,狠狠踹了机器一脚。
“Shit!”他懊恼地迸出一声低咒。忿忿然转过身,正正对上个窈窕娉婷的女性倩影。
她怔怔瞧著他,脸上的表情满是不可置信。
沈修篁原本不以为意,可才刚转过身便心念一动。他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修篁,好久不见。”她哑声打招呼,唇角浅浅扬起。
看得出来,那微笑来得仓皇而勉强。她想必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憔悴而颓废的男人,就是一年前替她设计新屋的设计师吧?
他冷冷一笑,随便点了个头。“嗨,恋梅。”
“你想买什么?”韩恋梅犹豫地问,指了指贩卖机,“是不是需要零钱?我可以借你。”
“不必了。”他挥挥手,嘴角噙著讥诮,“这台栏机器挂了。你借我再多零钱也没用。”
“这样啊。”她深深凝望他,“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你跟朋友来打球吗?”
“嗯。”
“我也是来打球的,跟一群同事一起来。”她轻声笑,“我技术很烂,老被他们嘲笑,干脆躲到这儿来偷懒。”
“哦。”他听著,脸上表情看来颇为不耐。
她眸光一黯,唇昨笑意敛去大半,沈默数秒后,才故作轻快地开口,“你是跟胡小姐一起来的吧?她最近还好吗?”
回应她的,是一记阴沈的瞪视。
她呼吸一颤,容色顿时刷白。“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没理她,甩甩头,转身大踏步就走。
她上前一步,想唤住他,可望著他僵硬孤挺的背影,不由有些瞻怯。
那背影--充满拒绝的意味,严厉冷酷,让人不知该如何亲近。
一年没见了,他似乎变了很多,变得……好陌生。
方才那个只为了买不到一包烟便出声诅咒,甚至狠踹贩卖机的男人,真的是一年前她认识的沈修篁吗?
那么温文儒雅、气定神闲的一个男人,怎么会咸了今天这副粗鲁暴躁的模样?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苞他那个甜美可人的女朋友有关吗?
她迷蒙地想,傻傻站在原地,直到一道清朗的男性声嗓拉回她思绪。
“……你认识修篁吗?”问话的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端正俊挺的五官宛如刀削一般,极有男性味道。
她愣愣地望著他。“你是?”
“白礼熙。”他友善地朝她微笑,“我是修篁的好朋友。”
“白先生,你好,我是……呃,我是他的--”能说是朋友吗?整整一年没联络的两人似乎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她尴尬地拢了拢发,“他一年前帮我设计过新居,我很欣赏他的设计风格。”
“是吗?那你知道他已经不再替人设计房子了吗?”他低声问,深邃的眼眸像有意打探她的心思。
她轻轻凝眉,“为什么不?”
“我也不清楚。也许他对这份工作忽然没兴趣了吧。”
“怎么可能?”她不信,“他说过他从小就喜欢涂鸦的,也一直很热爱这份工作。”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修篁了。”白礼熙长长叹息。
“这话什睡意思?”她僵住身子。
“难道你不觉得他变了很多吗?”他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女朋友死了。”
“什么?”突如其来的消息有如落雷。劈得韩恋梅不知所措。她屏住呼吸,“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在美国被一辆大卡车给碾过。”白礼熙解释,
她惘然,脸色惨白。
敝不得他会是现在那落拓不堪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胡蝶兰去世了。他那么爱她,这残酷的打击肯定令他非常难受,甚至痛不欲生--
莫名地,她鼻尖一酸,眼眶漫开朦胧。
“他一定很难过--”她心痛地眨眼,泪水悄悄坠落。
白礼熙震惊地瞧著她,“你为他难过?”
“啊。”韩恋梅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尴尬地拿手指压了压眼角,“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你很喜欢修篁吧。”白礼熙若有祈思地望她。
她没说话,苦涩地牵唇。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请你帮他一个忙好吗?”
“……什么忙?”
“救救他。”
他的好明友,希望她能救他。
“他的心因为爱情而死,也许也能为爱情而复活,所以我很冒昧的,想请你帮这个忙。”白礼熙如是说。
他是否太高估她了?凭她,能唤回他坚持死去的心吗?她做得到吗?
回到家后,她找出一直细心珍藏的书签,怔然凝睇著它。
一面看,一面想起一年前,她相他曾经好几次在她凌乱的新居里对饮共谈,他们有许多相似的兴趣,都酷爱旅行。
她和他,曾经在同一个夜晚聆听同一出歌剧,也在那晚,欣赏过同一片南半球的灿烂星空。他们买了相同的书签送给对方,还在飞机上相邻而坐,她在机场大厅怅然与他分手,并暗下决心从此再也不要见他,可却又於一年后,在高尔夫球场相遇。
一切的巧合。都只是偶然吗?或者,真是命中注定?
她伏在案头,对著书签失眠了整夜,思绪翩然。
她真的……有办法让他的心复活吗?她很怀疑,即使经过一晚的思量,仍不敢肯定。
可当廉外的天空绽出第一道晨曦时,她忽地领悟,这样的挣扎只是徒然。
一年了,她仍然没忘了他,再见到他时,更为他的憔悴心痛不已。
她还是喜欢他。无论做不做得到,有没有办法,她都只能勇敢去尝试,因为她无法眼睁睁看著他就此堕落下去。她不希望他再继续将自己深埋於悲伤的地狱里。如果可能,她想见到他的笑容。那温柔的、和暖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她站起身,拉开窗廉,远眺微熹的东方,明丽的眸也如天空,缓缓点亮坚定的光芒。
“哈罗,我又来了。”
拉开大门。映入沈修篁眼瞳的是那张近日经常莫名出现的灿烂笑颜。
“韩、恋、梅。”他阴沈地瞪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你又来干嘛?”
“我来约你的。”仿佛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她迳自翩然旋进他屋里,“有一部电影很俸哦,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
“我没兴趣。”他直接了当地拒绝。
要是一般女人,早该为他冷酷的语气畏缩了,可韩恋梅却只是盈盈一笑,朝他皱了皱娇俏的鼻尖。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既然知道,你还问什么。”他冷哼。
“因为总要抱著一线希望啊。”她不以为意地笑,眸光一转,流眄室内一圈。“你怎么又把家里弄这么乱啊?”
书报、杂志、泡面空盒、烟蒂,凌乱地散落各处,穿过的衣眼、袜子也是随手乱抛,更别说薄薄积上一层灰的家具了。
她重重叹气。“你啊,总有一天会在这屋里发霉。”
“那也不关你的事。”他讥诮地。
“谁说的?”她不以为然地睨他一眼,“身为你的朋友,难道任由你发霉发臭吗?”
他皱眉,“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我看不惯你这居家环境。”她一拍手,“看在你把我家设计得那么漂亮的份上,我就帮你收拾收拾这里吧,算是报答。”说著,她竟真的动起手来收拾客厅。
他阴郁地瞪她。“帮你设计房子是拿钱办事,做得好是应该的,你用不著找这种藉口来帮忙我打扫房子。”
“你也知道我是在找藉口罗?”她回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既然这样,你就行行好,放手让我做吧。我这人有点小洁癖,看到屋里乱成这样真的很抓狂。”
他无语,只能两眼发直地瞪她。骂不走,讥不退,这女人的脸皮还真不是普通的厚。
他闷闷地倒落沙发。“随便你!”闭上眸,眼不见为净。
她微微一笑,充满柔情地看了他一眼,才继续清扫屋内。捡拾散乱的书报和衣物、挥去灰尘、擦拭家具、扫地、拖地,她足足花了快两个小时才让客厅、餐厅与书房恢复整洁。
而这段时间,沈修篁在沙发上赖了大半个小时后,才坐上椭圆形餐桌前,百无聊赖地画著水墨画。
桌上,一方古旧的砚台压著一张长方形的宣纸,宣纸上,一根修长的竹子挺立,长出几片浓淡深浅不一的竹叶。
她不禁赞叹,“画得不错嘛!没想到你还会画国画呢。”
他没理她。
“这画的是竹子吧?看来你真的很爱竹子呢。”她微笑。
瞧他屋里,几乎全是竹编的摆设,落地窗挂著一幕竹廉,阳台上围的是竹篱笆,客厅墙面,更是一幅潇洒写意的墨篁图。画上一片竹林里,淡淡点出一道弹著琴的清寂身影。
她看著,禁不住吟出王维的五言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一震,瞥她一眼。
察觉他惊愕的神色,她微笑更甜,“这首诗跟你这幅画的意境很像,对吧?”
他复杂地望她,不置可否,
“这该不会是你画的吧?”她指了指墙上国画。
“关你什么事?”他冷声问。
她可没被这样的冷淡吓退,走近水墨画。眯起眼仔细观察,终於在画的左下角发现龙飞凤舞的落款。
“中秋於修篁居。”她低声念,眼眸一亮,“修篁居指哪里?这里吗?”兴奋地环顾室内。虽然格局小了些,但在台北市内的公寓,能用各种与竹子相关的意象与图腾装潢出这么一间竹屋,也不容易了。
“你真该带所有的客户都来看看你家的,保证他们马上都点头答应把房子交给你来设计。”
“哼。”对她的大肆赞赏他没说什么,冷哼一声。
她不以为意,耸耸肩,重拾清扫的工作。“我可以进去你房里吗?”
“你认为呢?”他没好气地翻白眼。
“我知道这有点侵犯个人隐私,所以才徵求你的意见嘛。你也不希望屋子里其他地方都干净了,只有你睡的房间还是一样脏乱吧。”
“不许你进我卧房!”对她的软言相劝,他回以严厉的声嗓,
“好嘛,不进就不进。”韩恋梅立刻让步。
今天他肯让她打扫屋子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她不在乎也回让他一些。於是她转向厨房与浴室,继续清理。大功告成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她看了一眼窗外苍苍天色,再望向餐桌边沈默阴暗的男人。喉头微微一紧。
整个下午,他一直窝在那里画竹写竹,有一笔没一笔,懒洋洋的,连续撕了几张半成品后,他索性不画了,呆坐著出神。看他的样子,像是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什么都无所谓。
这一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过活的?失去爱人的打击,对他而言真有那么沈重吗?
她收紧拳头,唇角却扬起温柔笑弧,“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他还是不理她。
她也没期待他会有什么良好的反应,耸了耸v,迳自打开冰箱,“我看看你冰箱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无奈地关上冰箱。
不如她所料,冰箱内空空如也,除了两排罐装啤酒以外,什么正常的食物都没。想起厨房内十几个泡面空盒,她心一扯。他该不会天天吃泡面吧?
“我出去一下!”她急急往外奔,藉著迅速的动作强压下胸口那股直逼喉头的酸涩滋味,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搞成这样呢?堂堂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如此软弱不堪?
她简直瞧不起他!
可心头的酸楚却远远强过了轻蔑,教她不但无法对他置之不理,反而更热切地想拉回他。
她要拉回他,她要看到从前那个温和幽默的好男人。
她开车前往超市,狂买了几大袋的食物和日常用品,分了两三趟提回他屋里,塞满他的冰箱,也备齐了他平常会需要的用品。然后,她不顾他不耐的抗议,坚持进厨房为他煮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她的烹饪技术并不怎么样,只会做一些相对简单的料理,但无论如何总比他吃泡面虐待自己的胃好。
“我花了这么多心思作的,你一定要给我吃下去!”她拿著锅铲,几乎是用一种近乎威胁的方式盯著他进食。等他吃完饭后,再强迫他清洗自己用过的餐具。
从此之后,两人这样的互动成了一种常态。她总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他面前,替他打扫屋子,煮饭给他吃。
曾经有好几次,他假装自己不在家不去理会门铃声,结果几个小时后当他打开大门准备出去时,却愕然发现她抱著一袋东西坐在楼梯间等他。
他只能认输。
她的坚决与耐性让他无处可躲,只能由她闯进他颓废的生活。
渐渐地,他气色好多了,脸颊不再瘦削,慢慢丰润起来,眼皮下也不再是吓人的闇黑,偶尔,双眸还炯炯有神。他穿的衬衫、长裤,也不再绉巴巴了,她有时替他送洗,有时亲自熨烫,让他衣柜打开,随时有干净笔挺的衣服可穿。
而因为她每星期总要替他的屋子来一次大扫除,他逐渐不乱丢东西了,因为每回看她打扫完后那腰酸背痛的姿态,他总会一阵莫名愧疚。
她工作很忙,经常在跟他吃饭吃到一半或打扫屋子的中途接到医院来电召唤,她会匆匆离开,可也会在几个小时后回到他家,继续未完的家务。她每个礼拜有固定的休息日,可她从来不曾在自己家里休息,总是跑来他这里忙忙碌碌。
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
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来愈觉得对不起她。有时候,甚至会感觉自己正在蹂躏一个女人,蹂躏她的精力,她的心。
他有什么资恪让她付出这些?有什么资格从她身上得到这些?
这天,沈修篁一个人出门乱晃,一路上想的都是韩恋梅为他做的一切。
他发现自己开始困扰了,自从胡蝶兰去世后对所有事情不闻不问的态度动摇了起来。他似乎又开始在乎起某些事,至少,开始在乎起她为他做的事--
他闲踱了一天,直到晚上八点多才慢慢踏著夜色回家,没想到刚准备掏出钥匙,便看到她的身影。
她坐在他家门前,螓首埋入双膝之间,像是等得太过疲倦不小心睡著了。
沈修篁瞥了一眼她身旁的购物袋,胸口一闷。他蹲,想叫醒她,却看她气息均匀,似是睡得极为香甜。他不觉有些犹豫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他站起身,静静倚著墙面等著。他很想抽烟,很想藉由吞云吐雾的动作压下心头莫名的焦躁,可当一根烟刚衔入唇间时,他忽然想起每回他抽烟时,她浅浅颦眉的模样。
她很不喜欢他抽烟,虽然她从没劝过他戒,他却仍可从她吸二手烟时那忍耐的表情看出她的不喜。他可以体会她的感觉,从前的他,也很厌恶吸别人的二手烟,只没料到后来自己却也染上抽烟的习惯。
俊唇苦涩一扯,他取下香菸,下意识在指间掐扁。
她在睡觉,就别拿漫天烟雾折磨她了--
正朦胧想著,她低伏的身子忽地一动,跟著,容颜慢慢抬起。她眨眨眼,有好一会儿,神情只是茫然,将醒未醒,几秒后,迷蒙的眸方逐渐清明。
他默默看著她凌乱的发丝以及压出几道红痕的秀颜。她长得其实算不上漂亮,五官堪称清秀而已,可不知怎地,当她睡得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却丝毫不觉得她难看,反而觉得有一点点……可爱--
“你回来啦。”一认清是他,粉色菱唇习惯性扬起甜灿弧度。韩恋梅一骨碌爬起,甩了甩发,跟著随手拍拍臀部沾上的灰尘。
他望著她潇洒帅气的动作,“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啊。”她耸耸肩,不答反问,“今天淡水河畔办爵士音乐祭,我是想来问问你,有没兴趣去听。”
“你一直坐在这里等?”
“是啊,你没带手机出门,我找不到你,只好等罗。”她说,依旧笑容灿烂。
她到底等多久了?她不累吗?为什么还能如此精神奕奕?
他烦躁地爬了爬发,忽然又有抽烟的冲动。“我不想听什么爵士音乐。”
“没关系,那就别去听好了。”她不以为意,接过他手中钥匙,迳自开了门,提起购物袋踏入屋里。
按了开关,阴暗的室内立刻明亮。她回眸笑问,“你吃过没?肚子饿了吧?我新学了一道烤羊排哦?要不要试试?”
“我吃过了。”他拒绝她的好意。
“这样啊。”她容光微淡,还来不及说什么,月复部便传出一阵低鸣。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你不饿,我可饿了。你不介意我煮点泡面来吃吧?”
她打算为他烤羊排,自己却随便以泡面果月复--
他脸色一沈。
“嗯,我记得这里应该还有剩的……”她掂高脚尖,在厨房上方的橱柜寻找。
“我们出去吧!”他突如其来一句。
“什么?”她停止搜寻的动作,愕然回望他。
“你刚刚不是说过吗?今天晚上淡水河畔要举行一场爵士音乐祭。”
“是啊。”
“我们去听吧。”
“什么?”她身子一僵,眼神满是不敢相信。
“我说我想去听爵士乐。”他站起身,拿起搁在茶几上的钥匙,“走吧。”话语才落,他大踏步就走,也不管她有没跟上。
她望著他的背影,胸口微微一酸,唇畔却漾开了笑。
一场很棒的音乐飨宴。
银白的月色下,夜风清凉的河畔,她捧著被他强拉进餐厅、喂得饱饱的肚子,微笑聆听台上的乐团真情表演。
情调,慵懒极了,
她已经有很久不曾感觉这么平和了,工作与生活总是忙碌,她总是像颗陀螺不停地转,难得有机会闻适地坐下来,静静聆赏音乐。所以她很开心,而最开心的,是他就坐在她身边。
他终於肯走出来了--也许离从前那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他尚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至少,是个开始。开始前进,总比永远停滞原地好。
她微笑,打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啤酒,与他扣在手中的那罐轻轻碰撞。“干杯!”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喝酒。
她也不强迫他答腔,慢慢啜饮著啤酒,明眸一直停留在台上几个乐手身上,一面听歌,一面拿手指轻轻打拍子。
夜色逐渐深了,逼近午夜时分,主持人宣布今晚节目结束,听众们一阵热情鼓掌后,也各自起身。
人潮慢慢散去,韩恋梅却赖著不肯走。
“喂,我们去长堤走走好不好?”她抬头,笑望一旁的沈修篁。
他蹙眉。
“来嘛。”她不由分说地拉他起身。
他一动也不动。“我送你回家吧。太晚了。”
“走一会儿就好。”她双手合十,俏皮地求著他,“就几分钟?”
他无奈,良久,勉强颔首。
“太好了!”她笑,兴高采烈地挽起他臂膀,“走吧。”
他愕然瞪视她亲密贴近的肩臂、“喂,你……”
“走啦,别罗唆了。”她先发制人,堵回他的抗议,硬是将他拖向沿河畔搭建的木造长堤。
长堤边,一盏盏英式造型的路灯打亮了,掩映河光月影,气氛恬静浪漫。
踏上长堤,沈修篁左右张望,眼见四下无人,俊眉缓缓收拢。他瞥了眼腕表,快一点了,怪不得杳无人影。
“你不怕吗?”他问她,
“怕什么?”她挑眉反问,“鬼吗?”
他不语。
“我才不怕呢。”她灿笑,“何况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
“你不怕就好了。”他喃喃,不再看她,双臂闲挂在围栏上,默望河岸夜景。
“淡水河挺美的,对吧?”她柔声问,学他靠在围栏边。
“嗯。”
“念大三的时候,我到瑞士旅行,曾经一个人在琉森湖畔坐了一整晚,那时候的景致,也很美呢。”她轻轻叹息,忆起美好往事。容颜染上淡淡梦幻。
他瞪她。
一个单身女子独自坐在湖边一整晚?她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吗?
“你别紧张,”看出他神情的不赞同,她脆声笑了,“那大晚上琉森办通宵庆典,虽然湖边人是少些,还不至於有什么危险啦。”
“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注意点。”他低低斥她。
“嗯,我知道。”她浅浅微笑,凝睇他的星眸流漾著难以言喻的柔情。
他一窒,猛然别过头。
她看著他紧绷的侧面,好片刻,轻快地问,“想不想发泄一下?”
“发泄什么?”
“很多啊。工作上的压力、对这个社会的不满、心情郁闷、都可以发泄嘛。”
他只是淡淡冷哼,“我没什么好发泄的。”
“是吗?那我先来好了。”说著,她忽然退后几步,双手在唇前圈成O字形,仰头对天空呐喊。“啊--”
宏亮的声嗓教沈修篁微微一震,朝她皱起眉头。
她回以一个鬼脸。“来啊,你也喊嘛。”
“无聊。”他不屑斥道。
“你要是不喊,我今天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她威胁他,美眸点亮淘气光芒。
他瞪她,“韩恋梅!”
“喊嘛。”她诱哄他,“就像这样。”仰起头,她再次仰天长啸。
“你不怕吵到别人吗?”
“这里还有别人吗?”她笑嘻嘻。
“……”
“来嘛,跟我喊。”她继续游说他,“不喊的话我真的不走罗。”
他重重叹气,懊恼地抓抓发,朝天际一弯月牙翻个白眼,短促地喊了一声。
“不行,太小声了,再一次。”她命令。
他没好气地瞪她,却还是照做了,这回,音量稍稍拉高了些。
“不行。再用点心,用力喊!像这样。”她示范,“啊--”
“啊--”
“再一次。啊--”
“啊--”
一次又一次,她强迫他不停对天呐喊,起初他很不情愿,可渐渐地,他愈喊愈大声,愈喊声调愈高亢,愈喊愈感觉情绪激昂。
到后来,已无须她的带领与催促,他自己,便不由自主咆吼起来。
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惆怅,一声比一声凄凉,一声比一声满蕴痛楚。
声嗓,慢慢碎了,甚至微微带上哭音。
也不知喊了多久,他忽然觉得好疲倦,一股好深好沈的无力感袭来,蔓延他全身上下。
他双腿一颤,蓦地跪倒在地,拳头紧紧收握。
肩头,一阵一阵地抖颤,牙关纵使狠命咬著,也挡不住急遽窜上喉头的呜咽。大掌掩住脸。他试图遮去那一滴滴自眼眶滚落的泪水,可那积蕴许久的悲痛,却宛如洪水爆发,疯狂地自他指间流泄。
他哭了。
一个人男人,竟哭得如此难看,他羞惭不已,恨不得当场死去。
可她没嘲笑他,也没说些无济於事的安慰话,她只是默默在他身后跪下,温柔地环抱他腰际,脸颊偎贴他不停起伏的背脊。
他更疲惫了,身子在刹那间更加虚软萎靡。
他咬住拳头,一面想抑制那令他难堪的哽咽,一面却又好想就这么放纵一回。
拥抱著他的韩恋梅仿佛察觉了他的挣扎,抬手抚了抚他汗湿的发,柔声道,“没关系的,没关系。”她的嗓音好轻,好细,没多说什么,就这么简单几个字。
可他却恍然领悟她的了解,她懂得他在想什么,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气,放弃了挣扎,任泪水狂奔。
“小、小兰……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怀里发颤,像寒夜里受伤的野兽。
拥住他的臂膀收紧,她的体温缓缓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声道,一直紧紧抱著他。
他感觉温暖。在经过一年半的冰冷寒彻后,第一次感觉到些微暖意。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么、残忍?为什么……偏偏带走她?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他哑著嗓音,不停地问。午夜梦回之际,这些问题总是在他心内徘徊,挥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带走他最爱的人,恨他只能一个人苟活於世。
他好恨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软弱了?恋梅。”他转过身,唤著她的名,茫然无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难抑,揽过他颈项,亲吻著他的发。“不是那样的,修篁,你只是……太爱她了。”
因为爱一个人,也许会让人变得勇敢,却更容易使人软弱。
他只是……太爱她了啊。
想著,韩恋梅蓦地眼眸一热,泪水跟著融化。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抚平深烙在他心口的伤痕,她只能展开自己温暖的胸怀,无条件接纳熊所适从的他。
就像慈蔼的母亲,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总愿意撑起她柔弱却坚强的羽翼,保护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