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还没到,但街上已经有了圣诞节的气息。
翠绿的圣诞树上绑满了彩带、金球、红绒小方盒、圣诞老公公造型的玩偶、铃铛,所有能联想到的东西全部上了圣诞树。
店家商店在门口喷上了麋鹿白雾,从下曼哈顿到成衣区,乃至再往上东,每一家商店都播放着重复的歌曲,小孩子们在礼品店前面指着玻璃橱窗内的洋女圭女圭或者四轮驱动车组想要作为礼物,青年男女则在精品店里,寻找着送给情人或伴侣的惊喜。
单身之城的关系吧,丞萱想。
因为单身,所以才会对这种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特别敏感。
她翻转架子上展示的婴儿袜子,忍不住微笑起来,想像小小的袜子套在婴儿脚上的模样,真的好可爱喔……
“一双袜子也能笑得这么高兴?”
“可爱嘛。”丞萱转过头,见到江日升发上有些雪花,伸手替他拨掉,“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圆滚滚的肚子,看他们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样子真的好有趣,你以后有自己的小孩就知道了。”
“算了吧。”他一脸嫌恶,“我才不想要生小魔鬼来扯我的后腿。”
丞萱笑了。
以前,他们常会为了小孩是天使还是魔鬼争论,但自从前几年的健康检查报告指出她怀孕机率等于零这个事实后,她就不再跟任何人争论这个问题了,因为她永远不会有经验谈。
再者,江日升也不该是她讨论这件事情的对象。
开开玩笑可以,但若要认真……
丞萱一怔,怎么会突然想起“认真”这件事,他们之间所拥有的只是比友谊多一些的感情,即使超越了一般朋友,但终究与爱情无关,难道真的像玛辛说的,女人只要到三十岁,只要对象不是太差,都会想嫁。
不对不对,她在心一昙催眠自己,不过是无意想起的一件事情而已,不要去钻就没事。
她露出笑容,“你还是这么讨厌小孩啊。”
“不然你以为我当年是为了耍帅才那样讲的吗?”
“那你最好祈祷将来的老婆跟你想法一致,因为意外怀孕的机率很高,你可能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当爸爸。”丞萱恐吓他,“一旦有了孩子,不管是天使还是恶魔,你都只能等着接招了。”
“喂,你不要吓我。”江日升双手抱胸,做出害怕的样子,“人家我的心灵可是很脆弱的。”
她双眼一弯,笑道:“你这种流氓有什么脆弱的小心灵?”
今天是星期天,以往假日都在工作中度过的她在接到江日升的电话后,决定放自己一天小假。
两人住的地方差七个街口,因此位于街口中央的法国品牌专卖店就成了他们集合的地方。
这一阵子,他们总是约在这里等候。
江日升到纽约已经半个月了,拿着曼哈顿名店酒吧地图索骥,按区域一家一家的玩,丞萱跟他去过三、四家,感觉都不错,而他虽然表面谈笑,但实际上却很仔细的用手机记忆值得参考的部分。
她不知道那样算不算约会,可是,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比起学生时代的青涩,成熟的他们反而更像一对情侣,不吵架了,见面总是说一些愉快的事情。
如果不去想假象的问题,是很愉快的……
江日升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两人走出精品店,在飘雪的大道上共撑一把伞,街上人很多,匆匆忙忙的脚步中,只有他们意态悠闲。
“台湾圣诞节的气氛浓厚吗?”
“市区看起来就跟西方国家差不了多少,不过本意差满多的,台湾的圣诞节都被商人曲解成另类节日了。”江日升想起那些广告,忍不住好笑,“圣诞节要跟餐厅订情人餐,还要订饭店,最好买个小礼物或者是花束,搞不懂是在过圣诞节还是情人节。”
丞萱嫣然一笑,为了他的生动解读。
很奇怪,不过就是一把伞而已,但感觉上似乎是一个结界,结界里散发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氛围。
“想到要去哪了吗?”江日升问。
“只要……”
“只要是什么鬼地方?”
“只要别在室内就好。”丞萱笑着,弯月般的眼睛有点顽皮的味道,“今天不冷,雪也不算太大,我们去溜冰好不好?,”
学生时代她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就是中央公园里的沃曼溜冰场,算算也好几年没去过了,没想到就在两字头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之前,又回到这里。
溜冰场其实不算太大,但由于是露天,故此地备受纽约客喜爱。
两人换好鞋子,一下滑进场中央。
江日升牵着她的手,在边缘绕着最大的圈圈。
丞萱知道,自己内心的某个部分,正因为这种不经意的温柔逐渐融化。
半个月来的密集相处于一种微妙的氛围,甜甜的,松松软软的,他对她的体贴甚至超过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太舒服,太自在,她有时真的会忘记他们已然长大的事实。
罢才,她差点月兑口而出“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话到口边紧急停住,还好他刚好打断她的话,让她有时问可以思索“只要”的以后该接什么,否则,一时之间也很难搪塞过去。
“怎么了你?”江日升发觉她的神情有异,“不舒服吗?”
“不是。”
“脸怎么这么红?”他月兑下手套模了模她的脸,又看了她耳朵的颜色,“去下医院好了。”
“我……不是发烧。”
对于她的抗辩,他显然很不以为然,“天气太冷,我不知道你现在体温几度,但是耳朵红不是好现象。”
她知道他是医生,但更知道自己的体温骤升跟那没关系。
在她的抗辩中,他们到了邻近的医院,一量之下……还真的发烧了。
※※※
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好几年没有生过病的丞萱被高高低低的温度弄得头昏眼花,热起来皮肤痛得像要裂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到第三天,终于迫不得已请了假,在家一待又是好几天。
睡不着,可是一旦打开书籍或是电脑,又觉得好困。
梦游般的走到客厅,才刚在沙发上躺下,门铃就响起。
大概是凉子吧,她想。
早上才通过电话,凉子知道她感冒后,说下午下班后会来看她,而在她下班之前,“想吃什么就传简讯过来,我会买过去”。
丞萱跟着月兑鞋,一下拉开门把,看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访客后,停了三秒,很快的又将门关上。
砰砰砰,敲门的声音接着传来。
“喂,”江日升的声音,“是我。”
丞萱靠在门板上想,就因为是你我才关门啊!
她发烧,身体不舒服导致睡眠不足,而她一旦睡眠不足,脸就会肿,加上鼻涕狂流,两日下来,她的鼻子已经月兑了一层皮,特地去剪的梅格莱恩头此刻乱翘,简直是丑到最高点。
“杜丞萱。”
算了算了,丑就丑吧,反正他刚才也看到了。
丞萱深吸一口气,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拉开门把,看到江日升抱着一个大牛皮纸袋站在外面,好看的脸上有着莫名其妙。
“为什么一看到我就关门?”
“没、没呀。”语气有着很明显的言不由衷。
江日升扬起眉,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中闪过了明了的神情,“你现在是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吗?”
呜呜呜,还是被知道了。
她现在很丑,而且不化妆的话她会没有安全感,眉毛太淡,眼睛不够深,脸色太苍白:…总而言之,现在不适合见人,任何人。
“还好嘛。”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微微一笑,“普通丑而已。”
丞萱当然不期望他说些什么好话,但也不要这样老实,明年就三十的女生,会很介意这些问题的。
他将装满生鲜食品的牛皮纸袋放在餐桌上,正预备打开冰箱……
她大惊,连忙飞扑过去,“不要开。”
他一脸兴味的看着她,“冰箱里有什么?”
“没有什么。”
他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没什么你会这么激动?”
“真的没什么啦。”她的声音突然变小,“就……空空的啊。”
他打开保鲜库门,里面果然像她所说的,空空的。
容量颇大的冰箱裹除了两包微波面跟热水即食的玉米汤之外什么也没有,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单身汉的冰箱。
江日升忍俊不住的哈哈大笑,“杜丞萱,你是女生耶。”
事已至此,丞萱干脆也算了,“随便你笑好了。”
“你这几天都靠这些东西过活?”
“还有外卖。”电话旁边放了一大叠的外送传单,“披萨,中国餐,日本料理,很多啦,要吃什么打电话就好了。”
“去椅子上坐着吧。”江日升俨然一副准备大展身手的模样。
拉过毛毯,丞萱整个人缩在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的是月兑口秀,她很喜欢这个主持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的笑话都很无趣,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厨房里传来切煮的声音。
她知道他很会做菜,或者说,他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东西学不会,同样一道料理,她要试个三、五次才能端上桌,可是他却只要读读食谱,就可以变出跟照片上分毫不差的东西。
那时,明明是他比较会做菜,但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坚持要自己下厨,并不是好强的关系,只是很单纯的想替他做一点什么。
抱着毯子,丞萱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有点想哭。
是真的想哭。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他们在精神上的太过亲密,有好几次,她都忘记了时空早已不再的事实。
每多看一次他的侧脸,心中沉寂了许久的心事就又苏醒几分。
爱依然。
至于,伤心……她已经不伤心了,取代那些的,是她内心的明了。
明了所谓的喜欢是怎么一回事,明了所谓的失落是怎么一回事,明了原来时间真的不能让一个爱情笨蛋变得比较聪明。
下星期他回台湾之后,她应该跟他渐渐的拉远关系,然后不要联络比较好,一直抱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她要怎么再谈恋爱,怎么继续人生?明年就三十了,她不希望等到四十岁的时候仍然被记忆牵着鼻子走。
炊煮的声音停止了。
江日升走到客厅,望着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人儿,“起得来吗?”
“我不要吃。”丞萱将脸从毯子裹露出来,忍受着胃的翻搅,“我觉得自己快吐了。”
他皱眉,“你有胃炎?”
“不是。”她小声回答,“是胃溃疡。”
他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你到底有没有在照顾自己?”
“有……吧……”不太确定的语气。
后来,丞萱只记得自己说想睡,迷迷糊糊之间,隐隐约约又听到有人按门铃,好像是凉子的声音。
凉子跟江日升在说话,她很想睁眼,不过实在太困了,半梦半醒,终究也没听清楚,没多久,就真的睡着了。
※※※
这次感冒足足拖过整个新年。
爱热闹的丞萱在倒数时刻,只能从新闻频道观赏时报广场上的热闹景象,耳边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数万人欢呼的声音,耶,新年……可借她的身体因为滤过性病毒的关系,十分笨重,哪里也去不了。
在家养病的这一个多星期,江日升天天都过来。
就像狐狸对小王子所说的一样,他总是在四点的时候准时出现,替她带来一些新鲜蔬果,或者是影碟杂志。
而她,俨然也有点被驯养了。
因为四点的门铃声,只要一过中午,她便开始期待。
一起吃晚餐、看电视,晚上十点过,他会离开,然后继续他的曼哈顿酒吧取经之旅。
六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除了吃饭、聊时势,他有时会跟她讨论起分店将来的样子与走向,未来风、复古风,或者针对年轻族群设计的街头风格都有可能。
“让我设计的话,我就在天花板用淡蓝色霓虹管绕出Hellokitty的样子。”丞萱拉过飞马造型的kitty抱枕,“而且是这个图案。”
“客人看到会喷酒。”
“女生看到应该会有『哇』的感觉。”她笑笑,“我有很多同事都喜kitty,我上班的时候虽然穿三件式套装,可是回到家一果还是靠着kitty的抱枕,不是装可爱喔,只是看到心情会变好。”
“你还用装可爱啊?”江日升笑笑,语气自然,“你已经很可爱了。”
还好丞萱知道自己苦于高高低低的体温,要不然她实在也找不出理由解释,为什么痛恨生病的她会希望这次的感冒永远不要好。
她已经一个人过了好些年,习惯了,没什么不好,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愿意人生有所改变。
希望有人支持她,也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个人的支撑。
经过街口商店,会在看到橱窗的刹那想“啊,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个”,讨好某个人,然后被某个人讨好。
累的时候,想到那个人会微笑,会有继续加油的力气。
看到房屋广告,脑海中自然浮现勾勒的画面,薪水入帐后会留下“将来要……”的那一份,看到豪华邮轮旅游行,可以跟喜欢的人讨论,“等我们老了之后就坐那个去环游世界”。
但这些事情,她也只能想。
牢牢的,牢牢的放在心底,无法对人诉说。
丞萱的感冒还是好了。
虽然因为食欲不振的关系清瘦了一些,但精神状况还不错,趁着江日升在纽约的最后几日,他们踏遍了以前最常去的地方,戏院、剧场、河畔公园,玩兴超过了漫天漫地的大雪。
马丁路德金恩日的前一天,她开车送他至国内机场——他要到旧金山去看一位昔日兄弟会的朋友,停留几日后才会回台湾。
车阵中,两人都明白气氛不似往常,但毕竟长大了,也没点破,非常有默契的以说笑声掩过僵硬的空气。
机场一如过去的每一天,嘈杂、喧扰,来往的旅人没有断过。
丞萱站在柱子旁,等江日升行李托运完毕。
似曾相识的情景。
“还有两个半小时才登机,陪我一下吧。”
“我都送你到这里了,才不会舍不得那几分钟。”她笑着在他身边坐下,将大衣放在隔壁的空位上,“好快喔,一下就过去了。”
“这一阵子,还是这几年?”
“都有。”不知道为什么,丞萱突然想起,“以前有一次,我把打好的报告磁片弄不见了,很急,好不容易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发现被夹在书里面,可能因为太紧张了,我后来好几次梦见这件事情,醒来后,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几岁,一下跳到书桌前面要找磁片,直到发现摆设不同才清醒过来,想说,啊,对喔,早就毕业了,早就不住在那里了。”
江日升凝视着她,心中有些东西正因为她的言语逐渐被牵动,“很常作这种梦吗?”
“有时,不过只要作这种梦,心情一定很不好。”
因为害怕,反而记得清楚。
在书报摊被人抢走手中的零钱,跟凉子吵架,被肯德基爷爷退回报告,从楼梯滑下小破相,以及,把钥匙交还给他的时候,这些都常在她的梦境中重演,每次都让她害怕。
醒来后,会发现自己没事,那个人只是抢走钱而已,没有伤害她;跟凉子已经合好了,再没吵过架;肯德基爷爷后来给她一个算是中上的成绩;脸上的疤痕非常小,上了妆之后几乎看不出来缝过的痕迹……这些事情,只有一项是即使梦醒也无法平复。
“丞萱。”机场的喧闹声中,江日升开口了,“我很喜欢你……当然,我是指那时候。”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微笑的弯月双眼此时满是疑惑,“你……”
是在跟她说话吗?
他是正看着她没错,但这句话她却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感觉非常微妙。
“那时威尔差点要重修的事情真的让我们感到很不值,加上男生们比较幼稚,才会想出那个主意,我让你难受是真的,但是,我没有辜负你的心意。”江日升顿了顿,“在那个婚礼上,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番茄,当时我没有回答,现在告诉你,那是在你离开纽约之后,Loveapple,明白了吗?”
便播声响起,丞萱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潮中,直至完全看不见那刻,隐忍多时的感情终于夺眶而出。
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老师告诉她,番茄有两种译法,tomato,古语则是Loveapple。
纽约又名大苹果。
他说,因为他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恋爱,就在纽约。